层层叠叠的观众将这个歌舞升平的场景衬托得像百老汇的室外音乐剧现场。他们是在当天走上街头的近百万法国人中的一部分,这也是自法国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Elisabeth Borne)1月10日向议会提交退休制度改革方案草案以来的第四场全国示威活动。他们以和平的方式对总统马克龙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说“不”。
◆2月11日,巴黎的示威者高举标语,上面写着: “马克龙的退休方案,不!”
截至目前,法国政府已经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但依然不能平息民众的怒火。法国媒体预计,接下来政府和工会的对抗还会加剧。法国主要工会在一份联合声明中表示,如果政府“对民众动员充耳不闻”,他们将呼吁在3月7日举行一场全国性罢工,“让法国陷入停顿”。
改革触动了谁的利益?
根据博尔内的提案,从2023年9月1日起,法国民众的退休年龄将从现在的62岁,以每年推迟三个月的渐进方式,延迟到2030年的64岁。
◆2月6日,法国总理博尔内在议会表示,作为政府改革方案的一部分,将退休年龄提高至 64 岁的计划“不容争议”。
与此对应的是退休金缴纳年限的延长。现行退休制度中,私企职员在享受到完整退休金之前,必须累计缴纳42年的退休金。改革之后,从2027年起,退休金缴纳年限将增至43年。
民调显示,在这个6700万人口的国家,65%的民众反对新的退休制度改革。外界认为,20岁前进入就业市场的女性劳动者以及一些艰苦工作岗位的员工,将成为这项改革最大的受害者。
1978年出生的Olivier从20岁就开始工作。按照现行退休制度,他可以顺理成章在63岁这年退休,也就是累计完成172个工作季度后。新草案一旦通过,即便Olivier积累满172个工作季度,他也要等到64岁退休,这样才能享受到完整的退休金。也就是说,像Olivier一样在20岁之前进入职场的工作者,他们的工作生涯将会延长至少一年。
巨大的反对声中,法国政府后来同意让步,表示20至21岁之间参加工作的法国人,依然可以在63岁退休。
延长退休年龄后,女性群体受到的影响也不小。以2020年的数据来看,法国退休女性所拿到的平均退休金比男性低了四成,这是由于生育带来的职业生涯的碎片化以及工作薪酬普遍低于男性等原因造成的。这些因素造成的另一个现状是,法国女性的平均退休年龄为62.7岁,比男性高出七个月。更有近两成女性会工作到67岁,这也是法国规定的退休封顶年龄。
职场上,有孩子的女性要做出比男性更大的牺牲。巴黎南泰尔大学讲师Rachel Silvera是研究职业平等方面的专家。根据她的研究,约一半法国女性在孩子出生后会减少工作甚至退出职场,“而这种现象在每九位男性身上才会出现一位”。
为了给改革做舆论铺垫,早在2019年,法国政府就宣称“女性将是这项改革的最大受益者”,退休制度改革是“公正的,且为弱势群体着想”。但当草案细节公布后,人们发现,女性群体的处境与政府描绘的情景截然相反。
在法国左派杂志《观察者》的一篇报道中,多位职场女性表达了对退休改革计划的愤怒。生活在中部城市图尔的Anne Favereau现年50岁,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原本能享受到16个季度,也就是四年的退休年龄积累年限。一旦新法通过,她的“母亲福利”将荡然无存。“届时我将额外‘免费’工作两年。”Favereau控诉道,“这是对女性极不公平的一项改革。”
◆2月11日,示威者打出“Borne to Kill”的标语,直接点名法国总理博内尔。
同为受害群体的,还有那些工作在艰苦岗位的从业者。
对身体造成明显压力,在恶劣物理环境中以及夜间工作、值班和重复机械性工种,曾被法国政府归类为“艰巨工作”。2014年,社会党总统奥朗德执政期间,通过了以时任劳工部长玛丽索尔·图兰命名的“图兰法”(Loi Touraine),保障了这些特殊岗位工作者的权益。
三年后,首次参加总统大选的马克龙毫不掩饰地对此表示反对。在与法国雇主协会Medef的一次会谈中,作为总统候选人的他表明态度称:“我不喜欢‘艰巨’这个修辞,我会删除它。”
几个月后,入主爱丽舍宫的马克龙如愿以偿地将前述几个风险工作的界定删除。其后果是,搬运工、建筑工人和理发师等从业人员利益受损。
除了法国八大主要工会谴责新的退休制度改革方案“不公正”和“造成社会倒退”以外,前劳工部长图兰也批评其“极不公正”。她直言,改革计划实施后,55岁以上的法国人将会面临更为艰难的处境。
◆2月11日,法国上萨瓦省示威者高举画有两位拄拐老人图形的标语,上面写着“从工厂出来后”。
来自经合组织(OECD)的数据显示,2020年,55岁以上的法国人中,只有不到54 %的人仍在工作,低于欧洲国家平均标准六个百分点。一旦法定退休年龄延迟,对于这一本就难找工作的群体来说,处境可谓雪上加霜。
尽管法国雇主协会(Medef)赞赏政府的退休制度改革方案是一个“务实和负责任的决定”,但它并未显示出要配合政府的意愿。该协会表示,反对政府提出的“老员工指数原则”,后者要求从2024年7月1日起,雇员超过300位的公司有义务公布其老年雇员的比例。
法国政府在这次改革方案上的唯一亮点,是将最低退休金保障调高至最低工资85%的水平,相当于税前1200欧元。政府声称,这项改革会使得目前已退休的两百万低收入者受益,但其先决条件是——累计达到新法规定的工作年限。
这项改革不可避免吗?
2022年12月31日,在例行的新年致辞中,马克龙提到“让法国人稍微多工作一点”的退休年龄改革事宜。他指出,改革目标是“为了巩固现行的养老金制度。否则,它将受到威胁,因为我们在以贷款的方式来资助这个系统”。
整整一个月后,据法国工会统计,至少280万民众走上街头反对这项改革。即便以内政部公布的127万名游行者作为参考,其规模也超过1995年抗议“朱佩计划”(Plan Juppé)时的纪录。同样是计划对退休制度操刀改革的时任法国总理阿兰·朱佩,最终被迫辞职。
◆2月7日,法国东部城市斯特拉斯堡的游行队伍,人们举着“多工作少生活”的标语牌。
2月1日,身处荷兰的马克龙回应说,此次改革“必不可少”。随后,总理博尔内解释道,“我们的养老制度建立在以工作人口为退休人员提供养老金的基础上。我们的寿命越来越长,工作人口却在不断减少。”博尔内还说,“64岁的退休年龄线,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反对者认为,政府在不断打“心理战”。接受采访时,博尔内搬出另一个数据来证实其改革计划的合法性:法国养老金缺口将在2027年达到120亿欧元,此后将会进一步扩大。“如果什么也不做,未来十年,我们的养老金系统将会债台高筑,到时会有超过1000亿欧元的额外债务。”
法国劳工部估计,如果将退休年龄提高两年并延长缴款期,将使每年的养老金缴款额外增加177亿欧元,从而使其养老金体系到2027年实现收支平衡。
然而,并非所有数据都支持总理的“缺口论”。对其最不利的一条信息来自总理府下属的顾问型机构——退休人员指导委员会。
根据该委员会2022年9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法国的退休金系统在2021年有9亿欧元盈余,次年盈余能突破32亿欧元。
该报告还预测了未来25年中,法国退休金系统将出现平均性赤字,尤其介于2023至2027年间,收支平衡问题会显著恶化,达到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GDP)的0.3%-0.4%,这一局面将持续到2032年。也就是说,在此期间,法国养老金系统每年将有约100亿欧元的赤字。
但从前景来看,该委员会得出的结论是,即便在没有改革的情况下,养老金系统也将逐渐恢复收支平衡,时间点预计在2030年代中期到2050年代后期。
◆1月19日,巴黎街头反对退休改革的示威者。
“上述报告清晰表明,我们的退休制度没有危险。”法国巴黎第一大学经济学家泽穆尔(Michael Zemmour)直言,“几乎所有的情景模拟都指向,养老金系统会恢复收支平衡。”
这种情况下,为什么马克龙要执意推行不尽如人意的退休改革呢?泽穆尔从2022年7月法国政府向布鲁塞尔提交的“稳定计划”中找到了答案。这是每个欧盟成员国向欧洲委员会提交的关于本国中短期经济政策和发展曲线的年度报告。
报告第三页写道,法国政府实施的减税政策所导致的财政性收入减少,将由养老系统等领域的结构性改革(产生的效益)所抵消。法国由此推算,其财政赤字率将在2027年重返欧盟所要求的国内生产总值3 %的水平。
泽穆尔断定,政府押宝的这项改革并不是为了拯救所谓的退休金制度,而是为了弥补企业税的减少,从而对欧委会有一个交代。
经济学家认为,对于一个年总支出在3400亿欧元上下的养老金系统而言,每年100亿至200亿欧元的赤字并非不可克服的障碍。目前来看,法国养老金支出额在GDP中占比(13.8 %)也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
除了养老金缺口的因素,马克龙还提到另一条理由:与邻国相比,我们不是法定退休年龄最高或缴费年限最长的国家。
与欧盟其他国家相比,法国的确有改进空间——比利时、荷兰、西班牙、德国的法定退休年龄在65岁以上;南部邻国意大利将退休门槛从67岁调高到2050年的69岁零9个月;北部邻国丹麦突破更大,到2040年,该国将法定退休年龄提高到70岁。
但这些理由,对于注重“个体独立性”的法国人来说,丝毫不具有说服性。2月7日,30位知识界名人在法国《世界报》上发表联署文章称:“我们赞成改革。但它必须满足两个前提:改革必须是公正的和具有社会性的。此外,它必须是在尊重中间组织和绝对的民主过程中进行的。”在他们看来,法国政府的退休改革方案尚未符合这些条件。
马克龙能否如愿以偿?
作为法国史上最年轻的总统,马克龙在上台之初就立志要改变“这个被外界认为固守不前的国家”,针对退休年龄的改革极富象征性。
◆法国总理博尔内与总统马克龙。
马克龙希望尽速通过改革方案,其理想的时间线是在今年夏季之前施行新政策。为此,政府采取将改革方案纳入社会保障融资方案的策略,并诉诸宪法第47.1条。该条款规定,国民议会和参议院之间对新法草案的辩论时间不得超过50天,也就是到3月26日截止。
然而,以“生态和社会人民新联盟”(NUPES)为代表的在野党议员们提出了浩浩荡荡的7000余条修正意见。如此短的时间内,相当一部分修正意见不可能得到严肃对待。
而由于执政党目前在议会不占多数席位,政府想要通过改革方案,需得到右翼党派——共和党议员的支持。为了顺利通过改革方案,马克龙政府2月4日对共和党人的动议做出让步,这也是马克龙政府第一次在退休制度改革上让步。
博尔内当天表示,这次退休制度改革中,在20至21岁之间参加工作的法国人可以在63岁退休,而不是之前政府草案提出的64岁。只不过,这番让步没能获得工会的认可,2月7日和11日的跨行业罢工依然继续。
如果与共和党的联手计划失败,马克龙政府能打出的唯一一张牌,是动用宪法第49.3条,绕过议会表决,强行通过退休改革方案。
1958年第五共和国成立后载入宪法的这一条款,是赋予行政当局的最终武器,旨在避免重现第四共和国中出现的政治不稳定性。但借助于该条款的政府,将不可避免被反对党派视为“无能”政府。第五共和国中,23位总理中有15位使用过这一“专断性手段”。
法国政府发言人奥利维耶·韦朗已经提前放风,表示不排斥动用第49.3条,以“避免对我国造成停摆风险”。这种情况下,留给在野党的最后一条路是:国会议员们在总理动用宪法第49.3条的24小时内提出“不信任议案”。如果“不信任议案”得到大多数议员的支持,政府的法案将被推翻,政府也将被重组。
自1958年以来,各届政府总计动用过89次该条款,在野党则发起过47次“不信任案”,但从未成功过。
从各项民调来看,法国人的生活理念早就从萨科齐时代(2007-2012年)的“工作越多挣得越多”过渡到现在的“更有效的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退休后能否有时间享受天伦之乐,是民众反对延迟退休年龄的主因。
自1950年以来,法国人均寿命延长了15年,女性寿命达到85.4岁,男性为79.3岁。但群体性的人均寿命有相当大的差距:一位白领女性的寿命要比工人女同胞高出10.4岁。从2018年的调查看,23%的法国退休人员在退休第一年就面临健康困境,而在工人阶层,这一比例更是高达34 %。
因此,反对新退休改革方案的图兰呼吁国会议员们在投票表决前要三思,要承担起“对子孙后代的政治责任”。
社交网络上,引发海啸般点赞的是NUPES议员Rachel Keke在议会上的一段控诉视频。面对执政党,她疾声厉色地谴责道:“你们,推行延迟退休年龄的人,不理解人民的生活。你们不明白,一些职业是多么艰难;你们不明白,那些早上醒来腰痛的人的感受;你们不明白,那些需要服药才能坚持上班的人;你们不会明白,因为你们没有生活在这样的条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