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未来科技力 (ID:smartechworld),作者:Neil Shen,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ASML不在现场
ASML的回应如同一句无可奉告。
在彭博社报道了美国正通过说服自己的盟友荷兰和日本,来组建一个更大的芯片产业联盟以进一步围堵中国的消息公布后,ASML几乎是轻描淡写地回应了这件对全球芯片产业都是晴天霹雳的大事。
ASML既不知道有关该协议的任何细节,也不知道它将如何影响ASML的业务。这家世界光刻机巨头驻美国的发言人说,他们只是知道协议于上周五达成了,仅此而已。
日本和荷兰政府也没有对这一消息做出任何正式回应,一方面,有关施加限制的配套法律修订可能花费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至少ASML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回应似乎为时尚早;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他们担心中国的反应——在毋庸多言的地缘政治大背景下,仅是回应本身就将引发市场的强烈震荡。
恶劣的经济环境让所有半导体生产商都在削减产量,没有人对2023年的业绩给出过什么乐观预测:半导体行业惯有的周期性低潮和全球性消费不振、需求疲弱叠加在了一起。
作为一个充分享受全球化红利的行业,芯片产业最不需要的就是贸易保护主义,然而美国的战略已分外清晰:从设备到技术本身,美国要在涉及芯片产业的所有方面对中国实施围堵,阻挡中国从全球化产业链中获得先进芯片制造技术的能力。哪怕以经济损失为代价。
在去年10月的芯片法案后,美国一直试图将这种指导思想贯彻到它的盟友中去,就在几个月前,成功率看上去还非常渺茫,不仅因为大家都在同中国做生意(尤其是在中国有大量投资的日本),还因为欧洲和日本原来就同美国在另外一些基于“美国第一”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上有冲突,比如关于电动车的补贴。
然而,拜登政府的立场随着国内政治演变而越发坚定强硬。1月日本和荷兰的首相先后访问华盛顿,有消息指拜登和他们谈论了联合对中国进一步施加芯片限制的可能性,比如让DUV这种相比EUV落后一代的光刻机同样适用于出口禁令。类似的磋商可能已经进行了几个月,最终在1月底相关协议达成了,尽管是秘密的。
外界无人知晓协议的具体内容,但诡异的是ASML也不知道。
他们发言人的话不是客气,ASML很可能被排除在了政府间谈判之外,尽管ASML是全球唯一能够提供极深紫外光刻机EUV的公司。
如果我们把台积电TSMC和ASML的销售额绘制在一张图中,你会发现它们呈现强烈的正相关性。换句话说,这两家在芯片领域一家独大的企业互相成就了彼此的亮眼业绩——制造最先进的芯片需要最先进的代工厂,也就是台积电。而台积电需要最先进的光刻机,也就是ASML。这种共生关系让这两家企业在全球处于垄断地位,然而他们都不在这次的谈判桌上。
也就是说,ASML作为一家荷兰企业,几乎只能接受政府的安排。2019年,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成功游说荷兰政府,直接导致ASML停止向中国出口EUV。
当然了,ASML在实际运作中和荷兰政府之间恐怕有着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管道,只不过一个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
阴谋论恰逢其时地出现。有一种推测指出,这次的消息压根就是ASML自己泄露的。因为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25号周三是ASML公布财报的日子,彭博社爆料紧随其后在周五到来。人们揣测ASML在通过这种方式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同时还能催促尚未下单的客户抓住目前这个政策窗口期,以规避即将来临的限制。
毕竟,中国对ASML来说还是有其重要性的。
难以舍弃的中国市场
就像苹果既是三星的大客户,又是强力的竞争对手一样,ASML对中国的态度也是微妙而复杂。
一方面,中国贡献了ASML不少收入。2022全年财报显示,中国贡献了22亿欧元收入,占总收入的14%,这还是在最先进的EUV无法出口的情况下。
中国市场本身的潜力无需多言,这也是ASML对美国贸易保护主义微词颇多的原因。“我们放弃的已经够多了。”ASML首席执行官彼得·温宁克说到。
然而由于地缘紧张形势加剧,这种出于对公司利益维护的论调已不足以说服美国或者本国的政府,而相比中国,ASML在美国的利益显然更大,尽管2022年对美销售总额占比不到总销售额的10%。
因此ASML打出第二张牌:中国不仅是合作伙伴,也是强劲的竞争对手。贸易保护主义最终将导致芯片产业产生另外的巨头,从而打破ASML或者台积电的垄断——这是ASML不想看到,也正是美国竭力阻止的。
“中国的物理定律和这里一样。”彼得·温宁克在最近采访中说道,如果你熟悉ASML历史,会知道这句话简直是另一句话的翻版。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飞利浦研发主管里奥·图莫斯(Leo Tummers)看到一块来自美国的半导体晶体,他立刻意识到其中使用的集成电路技术将大幅降低电子成本,飞利浦相比美国同行已经落后。于是经验丰富的里奥指示研究团队集中精力进行集成电路研发,他对手下年轻的工程师说道:“如果美国人可以做到,那我们也可以。”
这正是ASML传奇的开始。
用于芯片制作的光刻机技术包括了渐进式的改良,但在许多关键的技术路径选择和升级节点上,充满着弯道超车式的突变和不可预先判断的机会。既然美国人可以,荷兰人也可以,那为什么中国人不可以?这正是ASML担心的地方:如果对中国进行全面芯片技术封锁,那将会导致一个明显后果,即中国在断绝所有外来希望后将不惜一切代价打造属于自己的芯片技术,就像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在西方严密封锁下独立研发出原子弹、氢弹和人造地球卫星一样。哪怕需要许多资源和时间(有人推断中国如果独立研发的话,将需要至少十年),但最终中国将会成功,就像荷兰人经过十数年追赶最终成功一样。
ASML 的成功冒险之旅
ASML对这套剧本非常熟稔,它自己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建立之初,ASML称得上强敌环伺,尼康、佳能等本身就生产镜片的日本公司为全世界提供稳定质量的光刻机,另外还有从David Mann到Perkin-Elmer和GCA的一众巨头,ASML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优势,更何况它还来自荷兰——传统的光刻机厂商不是位于美国就是日本。
当公司的首任CEO贾特·斯密特1984年参加美国一个半导体展会时,所有客户都告诉他,美国人对欧洲光刻机供应商不感兴趣。
然而最终贾特·斯密特规划了一条险峻但通往成功的道路——当时通行的技术都是关于大规模集成电路LSI的,而适用于超大规模集成电路VLSI的光刻机技术尚无成熟的解决方案。ASML需要全力以赴做好适用于VLSI的步进光刻机,而不是和竞争对手们一起停留在在LSI领域缠斗。
这是芯片行业充满着冒险和刺激性的地方:这一代技术的成功并无法确保下一代技术同样成功,因为摩尔定律的迭代意味着每一代技术更新都必须充满革命性,换而言之在下一代技术来临时,每家公司几乎是站在相同的起跑线上——这提供了后发者弯道超车的机会(想想AMD和英特尔的故事)。
这很像我们现在经常提到的All In战略,伴随这种战略而来的是资本的密集化,有着电信和航空行业背景的贾特·斯密特很清楚,新一代技术需要的研发投入将是上一代的10倍。因此最终光刻机行业将只有寥寥几位拥有强悍实力的大型玩家,而不是许多中等规模的玩家。
这是一个赢者全得的行业,而资历尚浅的ASML想要挤进前三,就必须做好全力以赴成为第一的觉悟。
正是由于All In战略,ASML选择放弃控制所有零部件的生产,转而进行各种外部合作。“尽可能外包”是ASML一项关键战略,从公司成立的最开始就被明确,这和它当时的母公司飞利浦有着重大的差别。
选择外包的原因很简单,这样做最划算,方便ASML在早期资金短缺的情况下,在严苛的竞争环境中集中力量进行技术研发,而当时全球化发展也给了ASML这样的机会。
最著名的例子是ASML与蔡司的合作。很难想象,一直到90年代早期,蔡司仍然使用被称为“金手指”的资深专家来人工打磨光刻机所需要的镜片。虽然德国人的严谨保证了产品的质量,但它的速度已经大大落后于当时即将爆发的光刻机需求,而在更主流的中低端相机镜片等领域,蔡司已经被日本人全面超过。
最终,蔡司是依靠ASML母公司飞利浦的投资更新了自动化抛光系统,从而彻底解决产能问题,后来ASML在蔡司的半导体光学部门拥有近四分之一的股权。
发展到今天,ASML的机器安装需要调度数十个集装箱、卡车乃至三架波音747飞机,而组成光刻机的设备来自世界各地,德国的蔡司镜头、日本的化学染料制剂和来自加州的激光发射装置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这正是全球化的最佳写照。一家依靠技术的公司可以最广泛地调动全世界的资源,最终生产出无可匹敌的产品。
All In战略、全球化背景加上许许多多的意外和巧合事件,最终让ASML在九十年代中期上市,并最终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
无法被说服的美国与逆转的全球化
然而全球化正在被逆转。
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在半导体发展的历史中有迹可循,上次故事的主角是日本。
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美国人还认为自己在芯片市场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晶体管、集成电路和内存,这些全都是美国人的发明。
直到日本人凭借出色而稳定的产品质量实现赶超。最开始是日立、NEC和东芝对内存芯片市场的占领,紧接着是佳能和尼康在光刻机市场突飞猛进。
自然,今天扣在中国头上的帽子,日本也都戴过。企业的高层嘟囔着抱怨日本准备在从西方获取技术的每一个领域都击败对手。五角大楼也表示不能失去光刻机技术,因为这将导致美国国防基础完全仰赖别国技术。
“威胁国家安全”“失去基础产业”“依赖竞争对手”,这样的论调是不是很熟悉?
最终美国还是迎来了无可避免的失败,当时的光刻机巨头GCA由于种种原因濒临崩溃,而ASML在与尼康和佳能的竞争中最终胜出,这奠定了今天的全球芯片产业格局。
直到美国再度挥舞其保护主义的大棒。对这一切,ASML心知肚明,但又无可奈何。
ASML在2022年交出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50%左右的毛利率足以让科技界的每个人都艳羡不已,更不必说在别人都缩减预算、大幅裁员的情况下,困扰ASML的却是产能不足这样“甜蜜的烦恼”。
2023年全年的订单早已排满,这让ASML某种程度上有了所谓“穿越周期”的能力,尽管目前芯片行业整体下行,但从下单到运送安装和调试,一台ASML光刻机的上线流程可能超过一年,没有任何一个半导体巨头会冒着落后的风险而砍单ASML,更何况人家的产品根本不愁卖。
但“穿越周期”能力的前提,是ASML继续保持在光刻机领域的技术领先优势。如同我们前面提到的,后来者很有可能在某些技术迭代的关键节点反超巨头,ASML自己就是这样做的,温宁克说过,步步紧逼很可能让中国“最终将学会制造那些无法进口的半导体生产设备”。
而想要保持领先,ASML要继续成倍增加研发费用,这就要求ASML必须有稳健、可预期的营收。
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说,ASML都不想失去中国。但美国越发清晰的政策已经让ASML别无选择,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再是要不要施加进一步限制,而是如何更精确地在保护主要是美国、其次是盟国利益的同时精确打击中国芯片产业。
事实上,就在美日荷这份协议流出的同时,已经有更加激进的声音出现:仅仅限制中国获得光刻机的能力是不够的,被用于制作芯片的相关材料,比如光刻胶,同样应施加限制。而这一次,主角不是荷兰而是日本,因为全球掌握光刻胶先进技术的是东京电子。
可以想象,这种防堵政策愈演愈烈,势必会将更多全球顶尖企业卷入其中,在营收、创新和供应链方面它们都将面临各种粗暴干涉。
ASML的遭遇是数十年全球化趋势逆转的一个缩影,代价将由所有人一起承担。
参考资料:光刻巨人:ASML崛起之路/(荷)瑞尼·雷吉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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