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宋春光,编辑:温丽虹,原文标题:《非婚生育的女性经历了什么》,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年初,四川省宣布生育登记新调整,决定取消生育登记中对是否结婚的限制条件,引发关注。其中部分人认为,这对决定跳过婚恋生育的女性来说,有了更多实现可能。
39岁这年,焦薇(化名)决定利用试管婴儿技术,跳过婚恋拥有自己的小孩。人到中年,她自觉看到婚姻关系的局限,也感受到内心的孤独,于是决定生育。
在焦薇非婚生育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在当代,随着大环境变化,女性的婚恋和生育观发生了一些流变。
以下是焦薇的讲述:
跳过婚恋,独自生育
我决定独自生育的时候,已经39岁了。医学建议的女性最佳生育年龄是25岁到30岁之间,我晚了十多年。
年轻时,我一心忙于工作,没想明白为什么人一定要结婚生子。想要一个孩子是在我34岁的时候。一次坐飞机出差,我登了机等待飞机起飞。旁边坐着一对母子,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他往飞机舷窗外张望着,一边和他妈妈聊天。机舱里很安静,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柔。那一瞬间,我很羡慕这位母亲和她的孩子。我在想,原来有个小孩可以这么美好。
那趟出差之后,我看了很多有关亲子关系的书。当时有一位朋友已经有了孩子,我主动问她:养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的婚姻关系不算好,丈夫不怎么带孩子,算是丧偶式育儿。她很真诚地跟我说,养育一个孩子很不容易,照顾孩子比上班还要辛苦。但她很爱她的孩子,也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在知晓了生养孩子的快乐与负担后,我决定孕育一个孩子,这对我来讲是一个需要勇气的抉择。
在国内,做试管婴儿必须有结婚证、夫妇身份证及准生证,于是我选择在境外做试管。作为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一决定生育,就感觉到倒计时流动起来。根据我的了解,卵子的活性在绝经前十年会逐渐消失,当时也因为临近四十岁,我感受到一种急迫,想尽快生育自己的后代。
正式做试管前,我准备了一年。2019年,我辞职全身心备孕,那段时间我往返国内外,做检查、调理身体。
因为我是独自生育,过程中会体现我的意志。独自去做试管婴儿,我可以在“精子银行”里按照我的需求挑选符合条件的精子。
和因恋爱、婚姻而生育不同。在爱情中,因为爱另一半,可以接受他基因的不完美。但当刨除爱情,受精卵的结合是纯粹的科学,我决定把孩子的健康放在第一位。
有了决策的自由,我对精子的选择十分慎重。
我对比看了很多位捐精者的资料,把自己印象好的人加入收藏夹,再最后决定选择谁。我注意到一位博士学历的捐精者,他在兴趣爱好一栏同时写着:足球和刺绣。
如果在100年前的中国,一个男生喜欢刺绣,家长可能都会觉得这个孩子有问题,但是今天他可以喜欢足球,也可以喜欢刺绣,这不就挺文明的吗?至少在当下,我看到这份资料时,觉得这意味着他是个气质平衡的人,于是选择了这颗精子。
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胚胎健康的概率很小,所以我们做试管其实近似于赌。我的胚胎培育算顺利,出现了三个受孕成功的胚胎,通过染色体检测后,只有一个胚胎完全合格,是个男孩子。到这一步已经很棒了。
之后,医生要把健康胚胎移植到我的子宫里,看胚胎在子宫里能不能生长。成功后,还要观察胎儿是不是健康、有没有胎心搏动。一步一步,直到我把孩子生出来前,一切就都还没有成功。
怀孕17周之后,胎动越来越明显。有一次,我看到自己的肚皮拱起一个小坡,是孩子在子宫里蹬动,我将手放在隆起的地方,隔着肚皮抚摸他,心中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我尝试想象孩子的模样,但想象不出,给他取的名字里有一个“佑”字,希望能保佑顺利将他生出。
生产那天出了插曲。我原本选了顺产,上午8点就进了产房。高龄生产,我的宫颈口不如年轻产妇的柔韧,开指的过程非常缓慢,直到晚上7点才开到八指。医生告诉我无痛点滴也会造成开指速度缓慢,就试着关小无痛点滴。
之后,剧烈的疼痛袭来。原本的胀痛在无痛点滴减少后变得剧烈。我大声对护士说,为什么关掉无痛。现在回想来很没有礼貌,但当时我被疼痛支配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崩溃。陪我在产房的是我产科医生的妻子,她尝试安慰我。最终,医生和我商量转为剖腹产。
把腹部划开一道深口,取出孩子,这件事令我感到恐惧与震撼。躺在产床上,我祈祷着安全健康,不停对自己说: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夜晚11点,我的孩子终于顺利诞生了。我给他取名“佑佑”。
第二天,我把佑佑的视频发给父母,他们特别激动,我妈说孩子的哭声很洪亮,一定是个结实的孩子。
无法斩断的链接
人类总在寻找亲密链接,只不过寄托链接的关系不一样。有的人选择伴侣,而现阶段的我选择生养一个孩子。
我是独生女,父母赶上第一批计划生育,所以我没有其他兄弟姊妹。
母亲的个性强势,父亲则十分温厚,小时候,我时常会听到他们会为小事拌嘴,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成长成一个高敏感的孩子。进入青春期后,我和母亲也产生了一些矛盾。
我不喜欢总是被人说教。于是大学毕业后,我努力工作,没过两年,经济就完全独立于家庭了。不到三十岁,我就自己独立买了第一套房。
母亲知道我独立要强,很少催促我结婚生子。
可是,我每次回家,她都会盲目地告诉我一些“道理”,比如女人要会做饭,女人要会持家,女人要会照顾人……她是一个强势的人,居然会过来告诉我这些琐碎的细节。
后来我渐渐懂得,这是社会告诉她的。她性格强势也会被教化,而后再盲目地传递给她的女儿,像一种设定完备的程序。女性被环境暗示,要具备怎样的特质才是合格的,才是可以在社会优胜劣汰中活下来的。女人们被外部要求,再内化为担忧、自律等复杂情绪,要求自己,教化下一代。
但这些标准是可疑的。明明我当时已经足够独立,有体面的工作和收入,足以维持自己的需求,身边还是会有人不停和我说,找个人嫁了。
我并不拒绝婚姻和亲密关系。只是我知道,我要的是一种高质量的感情关系,找到与自己真正契合的人,再考虑婚姻。但几段长长短短的感情经历后,我才发觉这件事非常难得,对双方的要求是极高的。
大大小小的矛盾会在关系中积攒。三十四、五岁的时候,我交往了一位男友,他很优秀,毕业于名校,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后来,我们某次聊到男女关系时,他说:“我无法想象自己跟一个50岁的女人谈恋爱。”
可我也会50岁,你也会50岁,为什么你还是认为这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呢?人都是会变老的。我们的交流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最终我意识到这些依然是对女性的不尊重,我在犹豫中还是放弃了这段关系。
后来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长期关系,是在将就。一地鸡毛的婚姻关系太多了,可能因为孩子和钱都拴在一起,就无法轻易切割。我身边有朋友和她的丈夫便是这样,两个人因为孩子决定不分开,实际上的感情又还剩多少呢?我也不知道。
能够长期走下去的亲密关系很难得,相比之下,血缘关系是种斩不断的链接。我决定孕育自己的后代,我想成为一个妈妈。
2020年冬天,我带佑佑回到家乡。母亲来酒店接我,当时我在搬行李,将孩子用育儿背带背在胸前,衣服裹得很厚。她一过来就问我:孩子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把外套撩开,她看了孩子,满眼喜欢地说:“真好看。”
到了房间,我就把佑佑放到床上。那时候他才几个月大,还不会动,眼睛一眨一眨的,对我妈笑,我妈当时很开心,她觉得这小孩也不哭,也不会说话,一直朝她笑着,很奇妙。
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半夜我妈还特地起来给他喂奶、换尿布。我想,妈妈一定是特别喜欢我的孩子的。
选择后,承担责任
如今,我生活在成都,主要依靠之前的积累养育孩子。
独自生下孩子,是这段路程的前半部分。那之后,我和佑佑的故事还在继续。和父母养育每一个孩子一样,未来我会养育他成长、成人,区别是我只有一个人,我主动选择并决心承担。佑佑回国后跟随我落户,过程比较顺利。我们国家的生育政策随着时代的变化调整,从2016年开始,国内非婚生子凭借父母中一方的资料证明就可以落户了。
和我一样脱离婚恋生育的不婚母亲不多,可能很多人对做出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要经历什么并不清楚,我自己也是在一步一步地感受和总结。我在小红书上开了叫“Gabriel&Mama”的账号,把一路走来的经历和想法记录分享在上面,留作纪念。
1月末的时候,我的账号突然收到很多私信。四川生育登记准备取消结婚限制,很多人关注这个新闻,也由此找到我的账号,给我发私信,想了解我不婚生育的具体经历。
人们议论纷纷,觉得政策调整给人带来很多讯号。其中一项,就是未来可能有更多独立女性选择不婚生育。我的记录,或许可以给这些女性们做决定时提供一些参考。
每个人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去做出自己的决策。我个人始终不想鼓吹非婚生育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情,因为我觉得人一定要经过认真思考,确定自己有经济实力,有思想准备之后,才能给孩子一个相对稳定幸福的生长环境。不一定每个人都适合这么做。
佑佑今年2岁多了,到了调皮好动的年纪,父母不过来帮我时候,一个人带他一整天非常疲惫。
我习惯每天给他用英文读绘本,他一会儿趴在我的背上,一会儿把枕头拿起来,一会儿在床上跳来跳去,一会儿把被子打散。一句完整的句子,我很少能连贯读完,效率很低。耐心讲完之后,我会再给他讲个笑话,四五十分钟就过去了。虽然辛苦,但我的坚持让孩子有了良好的双语能力。
每天晚上八点半,我把他哄睡着之后,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以前我很少熬夜,今年我43岁,照理讲晚上十点、十一点睡觉对身体健康有好处,但我舍不得这么早睡,一个小时走个神都不够。可如果我能熬到凌晨一两点,就有四个多小时的自由时间,我可以用整段的时间看书、写文章。带孩子其实真的比上班累,我现在能体会到了。
一个女人决定跳过婚恋生育一个孩子,在当下注定是少数群体。我在互联网上分享我的经历,和其他人交流,被认同和关注的时候,也收到一些非议。
我的社交媒体评论区,偶尔会出现指责我的留言。比如有人说:你可以生混血儿,但你应该滚出中国。
也有人说我们选择非婚生育不负责任,没有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似乎是个强盗逻辑。现实生活中,有很多婚姻不幸的家庭,给孩子带来不幸的童年,这样的孩子父母双全,该出现的问题还是会出现。拥有一个摆件似的父亲,或者有暴力倾向的父母,孩子的命运不是更加不幸吗。我希望用爱来包裹佑佑,尽我所有的实力来养育佑佑。
两年间,我还有很多思考。比如我必须承认,父母生育孩子都是自私的。在生下孩子之前,我们无法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现实就是很多孩子的降生,是由父母的意志决定的,无论是为了陪伴,还是为了去付出爱,或者是养儿防老,每个孩子降生的决定都免不了带着父母的一厢情愿。
更因如此,每个被带到世界上的小孩,都应该被父母关怀、尊重和照顾。
现在孩子还小,我还没想好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和他解释他的诞生,以及“消失”的父亲。在当下社会常见的家庭成员组成结构中,解释清楚这点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去思考。我不想欺瞒孩子,因为在我眼里这不是一件需要隐瞒的事情。这几年的社会思潮变化了。七八年前,选择非婚生育的人是极少数,如今有更多女性想了解这种生育方式了。
我的父母会帮我照顾孩子,我们一家四口经常出去逛街、吃饭。孩子在生活中没有“父亲”的概念,但他的生活并没有缺失,因为我们给他的爱是完整的。一次读绘本时,画面出现了一个父亲的形象,我正在思考要怎么读,他天真地指着说,这是“爷爷”,因为他只见过我的父亲,这样理解对他来讲是没有任何痛苦的。
我的担心是他上学之后,到了学校,别的小朋友肯定会说“我有爸爸”。没有“父亲”这个事实并不是伤害,但是被比较、被评判可能会带来伤害。他或许会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这时候伤害就可能发生。所以我想在这之前,尽我所能给他尊重、包容和爱,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是安全的。
能够在自己思想成熟,经济独立的时候当一个妈妈,拥有自己的后代,我觉得很幸运。在家里,孩子不会称呼我父母“外公”、“外婆”,而是叫“姥姥”、“爷爷”,我父母在外面说起孩子时,也会说这是他们的“孙子”,而不是“外孙”。
一样是自己的祖辈,其中的一对老人却要和孙辈以“外”相称。我觉得这种约定俗称的称谓太见外了,也不太符合当下社会的需求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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