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楼市狂热期后,乳山银滩二手房价格一路下跌,有的公寓一平米只有几百元。当地中介自嘲,银滩变成了“海边鹤岗”。

但也有年轻人把这里当成乐土,比如李凌——他既爱大海又没什么钱。这是李凌在银滩隐居的第三年,不管这里多喧嚣或多寂寥,他都过着一如既往的孤岛生活。



文 × 林樾

编辑 × 雪梨王



山东乳山银滩的一处海景房里,李凌独自过了春节。

这是这个28岁的年轻人在银滩过的第三个春节。跟往年一样,他还是没和家人联系,也不与好友互道祝福,甚至连副对联都没贴。作为隐居者,过年对他来说,和平日生活并无差别。他窝在家中睡觉,无论外面有任何动静,都不会轻易走出房间,“只有这里才能给我安全感。”

这套小两居是他2020年底买的。买的时候是二手精装,每平米1100元。站在阳台,他能望见大海,能听到海风与黑松林的沙沙摩擦声——这是他一直向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乳山银滩是国家4A景区,自东向西长21公里,南北宽3公里。没人能说清这里具体有多少个小区,大家普遍说法是“小区200个,房子10万套”,买房者几乎都是外地人。

在银滩,像李凌这样的外地购房者,被视作“新银滩人”。他们享受着大海带来的乐趣,却也面临着诸多不便,比如小区入住率极低、冬天不通暖气、周边没有大型商场,连网约车司机都能数得过来。不少“新银滩人”过着候鸟式的生活——天气暖和了,过去住两个月;气温低了,再回到自己的城市。



位于银滩的一处海景房。摄影:林樾

“新银滩人”是曾经火爆的楼市带来的。而在经历了买房骗局、传销、居住环境薄弱等负面风波后,很多业主希望将房子赶紧抛售。可银滩二手房价格一路下跌,每平米能卖到3000元就算很高了,有的公寓一平米只有几百元。连中介都自嘲,银滩变成“海边鹤岗”了。

但对李凌来说,银滩仍是人间天堂,“不仅便宜,还能过上隐居生活,简直太美好。”不管这里多喧嚣或者多凋零,他都过着一如既往的孤岛生活。



一万多元可以过一年


乳山市归威海管辖,银滩则位于乳山市东南角的长江路北,距市区13公里。只要天气一变冷,不少往银滩送客的网约车司机就不愿在此多停留。

“那里很少能拉到顾客。”有司机说,他宁可让车子放空,也会赶紧返回市区。

这几日的银滩气温常在零度以下。不到下午五点,夜色就会铺满整个银滩,海风呼啸而过,海浪拍打沙滩,很少能看见在海边散步的人。距海边不远的一排排海景房小区里,只有零星灯光闪烁,连人都很少看见,更别提什么烟火气。

按照分布区域,银滩海景房有“三线”之说。一线是长江路,这里的房子距沙滩和大海只隔着一条马路;二线为淮河路,与大海相隔1公里,三线是金银大道,离大海约有2公里。三个区域的房子各有优劣——一线能看海但生活不便,二线生活方便但看不到大海,三线虽然也无法看海,烟火气却相对浓厚。

李凌住在一线。天气暖和时,他几乎每天都坐在海边发呆,气温一下降,他就尽量不出门了。非要外出的话,除了去周边小超市,就是到一个名为“宫家庄便民摊点群”的农贸市场买食材。市场只有一个较大的顶棚,下面是一个个紧凑的店铺,里面有蔬菜水果、肉禽海鲜,也有干货调料和米面粮油。

“这是银滩最大的购物市场了。”一个傍晚,李凌挑了一小块猪肉、一棵白菜就结束了购物。回去的路还有段距离,他打不到车,只好步行回家。

一路上经过的几个海景房小区同样冷清,有的单元有两三家亮着灯,有的只亮着一盏,更多的是黢黑黑的窗户。而李凌早就习惯了这种寂静。

他是个论文写手,主攻经济方向,报酬还可以。对于这份工作,他非常清楚拿不上台面,但暂时也不打算放弃。仅从外表判断,李凌不像是“厌世”的人,1米85的个子,语速有些慢,笑起来非常大声。他说自己和家里闹僵了,但从不肯讲闹僵的原因。5年来,他不和父母、妹妹、亲属以及任何一个同学联系。他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好谁都找不到他。

到银滩隐居前,李凌考虑过乡村,也考虑过鹤岗这样的城市,但出于各种原因放弃了。之所以选择银滩,是因为他既爱大海又没多少钱。

起初,李凌是想租房的,因为这里房租很便宜——精装两室一厅,月租金才三四百元。但当他发现,银滩房子比鹤岗贵不了多少后,就产生了买房的念头。

去乳山时,李凌先乘高铁到威海,又打车直奔90多公里外的银滩。

那是2020年11月,当时的银滩天气转凉,十分冷清。他找了个家庭旅馆住下后,便开始了找房。最开始,他看中哪个小区,就在小区寻找卖房者电话,可联系一圈下来,发现全是中介的电话。于是,他索性把这个任务给了中介。

“我当时跟中介说,越便宜越好,楼层无所谓。”中介很快给他推了一堆带“海”字的二手房——爱琴海、安吉碧海、青银银海园、山海名圣、海韵豪庭、新海花园……房子都是精装,基本能拎包入住,价格在每平米一两千元区间,好点儿的也就三千元左右。

经过对比,李凌选了一套69平米的精装两居二手房,总价75900元,每平米1100元,在顶层7楼。他当时有十几万存款,随即签了合同,付了全款,中介费1%。

拿到钥匙后,李凌还有些恍惚——自己刚到银滩一周,竟有了自己的房子,“这个价格,在我之前待的城市,只能买到3平米。”他瞬间觉得此生无憾了。

李凌没把买房的消息告诉家人。他不准备社交,也不打算交女朋友。

房子是日式装修,他只买了些被褥就算安家了。有了家,就得适应银滩,最初的适应从吃饭开始。小区门口有饭店,但不适合一人食,李凌只好自己在家做饭,食材就从农贸市场买。其他很多日常生活物品则靠赶集。在银滩,有的集市五天一次,有的五天三次,集市上的物品种类很多,价格也不算贵。

虽然这种生活无法与大城市相比,李凌倒也能接受。他难以接受的是小区没暖气,只能靠空调熬过冬天——当地200来个小区中,只有几个在供暖。



银滩的一条街道。摄影:林樾

李凌不爱社交、打游戏和看剧,平时除了写论文,他唯一爱好就是摄影,但现在还没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单反相机。

事实上,这两年也有不少年轻人和李凌一样,选择在银滩生活。有人还专门建了多个微信群,一次买菜时,有人将李凌拉进了群。大家在群里商量着聚餐、聊天、喝啤酒,可这都激不起李凌的兴趣。他从未参加过聚会,却又不愿退群,他喜欢看别人在群里聊来聊去,以此打发寂寞。

通过微信群,李凌知道了很多银滩年轻人的职业——自媒体、写作者、设计师,或是游戏代练和海鲜电商。总之,几乎都可以在家远程办公。

今年春节,他在群里得知,不少“新银滩人”没回老家,他们有人在房间窝着,有人连续组织饭局,借着新年名义,将一杯杯酒水灌到胃里。

每到春节前后,李凌都会统计一下自己在银滩的生活成本,头一年1.5万元,去年是1.7万元。这些钱,包括水、电、网,以及买菜购物寄快递等所有费用。

“主要冬季取暖贵一点。”李凌觉得,相比于很多城市,银滩的生活压力非常小。



“想在银滩干中介,不会骗人就别来”


每个想去银滩生活的人,不管是租房还是买房,最先接触到的多是中介。

房产中介是银滩一个庞大的群体。2003年,大庆油田最先到此地开发海景房后,一批又一批中介来到这里,他们亲手导演了银滩楼市由兴盛到衰落。

乳山房地产的狂热期在2007年至2010年,仅这三年,当地房地产竣工的总面积达562万平方米。彼时,银滩的房子几乎没有配套,只要能住就行。即便如此,仍有大量外地人过来买。

李凌买房时找的中介,是银滩本地人,名叫顾朝晖。他2012年入行,算是个老资格了。做中介前,他在乳山市区经营着一家粮油店,看到老家海景房火爆,索性关掉店铺,回老家卖起二手房。“银滩之所以有大量二手房,因为很多人是被骗过来(买房)的,所以纷纷想卖掉。”顾朝辉记得,但这些卖家又都不在乳山,只能将房子挂在中介。



很多中介活跃在银滩。摄影:林樾

不同于很多城市的中介,银滩中介很少靠中介费过活,他们更喜欢从房主手里低价买房囤在手里,然后加价卖出去,以此当中间商。

刚回老家那年,顾朝辉请中介朋友喝了顿酒,就把其中的门道学会了。之后,他用自己的积蓄,从其他房主手里买了3套毛坯房。虽然价格比业主买房时还要低,但原房主为了尽早出售,宁可赔钱也要卖掉。

“三套都是70来平米,每套都没超过10万,我花钱简装了下,转手各加5万卖出去。”顾朝辉处理完这3套房只用了两个月,总共赚了10多万。

看到能赚钱,他又用同样方式陆续收房、卖房、赚差价,后期还成立了中介公司,拉了几个亲戚过来一起干。平日里,他们除了卖房外还得租房。

“来银滩度假的旺季,是每年8月中旬到10月。”顾朝辉透露,每年从5月就开始有人咨询租房了,一般情况下,他们收取的租房中介费是500元左右。而淡季在银滩租房,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月房租才三四百元,旺季时超过千元。

对于如何在银滩做中介,清醒的时候,顾朝辉会用“认真、用心”这样的字眼;喝多后会说,“想在银滩干中介,不会骗人就别来”。但相比一些外地中介,顾朝辉行事还算谨慎,“毕竟,我父母都生活在这儿,我不想惹麻烦。”

他非常清楚,乳山频频爆出的海景房骗局中,中介扮演着重要角色。

几乎每周,都会有人找顾朝辉,希望他参与买房骗局,他自称一个都没答应。但不得不承认,随着银滩二手楼市愈发低迷后,这里的中介也越来越难做。

“房子太多,不适合居住,本地人也不买。”顾朝晖直言,在银滩买房子,最后多是血亏。这里的二手房市场也因此陷入了一个怪圈——卖房者越来越多,需求者越来越少,房价越来越低。

后来,为了将房子卖出去,中介开始自己掏钱将房子精装,即便如此,房价还是涨不起来。顾朝辉和一些同行还经常遇到另一种尴尬——他们在收房时一看,业主要卖的房子就是自己曾经卖出去的,而这套房子中间被转了几次,最后又到了自己手里。

最近三年,银滩房产更是进入了至暗时刻,很多房子砸到了中介手上。顾朝辉说,他的一个中介朋友手里还有两套房,其中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每平米才卖960元,“连成本价都顾不住,真是惨不忍睹。”另一个朋友则更惨——2022年,这个朋友和两名同事,全年就租出去两套房,到年底,三个人分了1000元中介费。



银滩的这套房子,每平米只卖960多元。摄影:林樾


2023年元旦过后,这三个人都不再接二手房业务,只做新房了。

银滩楼市魔幻的另一面是,二手房价格虽然一路下跌,新房价格却下不来,并长期保持在万元左右。按照顾朝辉的说法,这个巨大落差,主要还是新房销售模式造成的。

在银滩的中介都知道,本地人不会在当地买房。为了吸引外地人,他们开始招人在多地大搞宣传,以旅游观光之名,将对方忽悠到银滩。

“每个人只交200元,车票、机票、食宿都免费。”顾朝辉称,这些人只要一到银滩,就会被中介反复洗脑,无论怎样都得拿到定金。碰到完全没有买房意愿的人,大多中介也只能作罢,但态度会冷到极点,甚至恶语相加。

凭着这种模式,银滩不少新房被中介卖给了外地人。很多人买房后,发现一年只能住2个月,其余时间都不适合生活。等到他们想把新房卖掉的时候,就轮到顾朝辉这样的二手房中介上场了。

银滩有多少家中介,顾朝辉说不清。乳山市政府官网在2022年2月的一则消息显示:“年内,市住房和建设局联合市市场监督管理局以及人社、税务、公安等部门成立工作小组……对银滩9个社区和市区主干街道房地产中介机构及售楼处进行集中摸底检查。专项整治期间,检查中介机构720家……”

依据顾朝辉的说法,无论银滩有多少中介,正经做生意的大约也就几十家。眼下他最期待的,就是莱荣高铁赶紧开通:“这条线路有乳山站。高铁一开通,或许能将二手房价格带起来,我们也能好过一点。”



被迫留下的退休老人


有人像李凌一样自愿留在银滩,也有人被迫居住于此。比如67岁的吴金玉。

吴金玉是安徽人。2019年上半年,他在老家街头看到有人发传单,上前要了一张,传单上的内容,是关于乳山银滩海景房的。发传单的人说,过两天要在当地一个大酒店搞活动,只要参加,就能免费领一箱牛奶和一盒鸡蛋。吴金玉禁不住诱惑,如约而至。

推荐会上有很多老人,一个自称经理的人在台上给大家讲解,大意是宣传海边养老房。从现场视频中,吴金玉只记住了银滩是“天下第一滩”这句话。末了,经理大声喊,“2000元能抵1万房款、1万元抵3万、5万抵7万。”他还说,交200元就能到银滩免费旅游和看房,买不买都没关系。

吴金玉从工厂退休了,在家闲着没什么事,就和妻子商量着去银滩看看。他们交了400元。大约不到一周,吴金玉夫妇就和一个百人看房团,共同乘大巴前往银滩了。

路途很远,光路上就两天,中间还在其他城市的宾馆睡了一夜。吴金玉记得,到了乳山后,活动方没让他们住在银滩,而是全部住在乳山市区。所谓的活动方,就是中介主导的,他们对这些潜在买房人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有人当即管吴金玉叫“干爹”。

这趟旅程很简单,主要是看大海、吃海鲜,到了最后,中介开始洗脑让他们买房。吴金玉确实喜欢银滩,看着价格不高就心动了。

中介向吴金玉推的那套新房,有60来平米,单价7000元出头。这套房子,和他在老家房子面积差不多,但周边环境要好很多。于是吴金玉拿出存款,陆续交了近15万元首付款,剩余27万办理了贷款。他清楚地记得,中介告知交的房是精装,他以为合同也是如此,没细看就签了字。



在银滩,很多老人遭遇买房骗局后,被迫留了下来。摄影:林樾

“我们那个团,得有20多人买了房。”吴金玉交完钱,又玩了一天就返回老家了,他期待能赶紧去海边养老。

可到了2019年10月交房时,吴金玉拿到的却是毛坯房。他拿出合同准备和开发商理论,才发现上面写的就是毛坯,而他又提供不了中介忽悠自己的证据。

他想卖掉房子,但银滩二手房价格太低了,并且自己的房子还不带装修,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思来想去,他和妻子商量,索性卖掉老家的房子,一边还贷款,一边搞装修。装修那段时间,老两口在银滩租了套房子。

2020年底,吴金玉夫妇正式住进了海景房,靠二人的退休金为生。

他们比银滩的年轻人耐得住寂寞,但同样接受不了没有暖气。“我问过物业,就是因为没暖气,我们小区冬季入住率只有1%左右。”吴金玉说,他每年只会在9月前后看到一些邻居,一年到头的大部分时间都像住在一座“鬼城”。

日常生活中也总有些不便——比如,两人为了省钱,舍不得打车,出行主要靠公交。银滩大概有10条左右公交线路,但不管去哪,都至少需要半小时,有时需近1个小时。还有医疗。吴金玉刚到银滩定居时,当地只有三家乡镇卫生院,想要去乳山市人民医院的话,得坐一小时公交车。终于,2021年9月,乳山市人民医院在银滩成立了个新院区,缓解了他们的医疗需求。

与李凌的社恐不同,吴金玉夫妇喜欢社交。他们走在路上,走在海边,只要看到老年人,总愿意上去打个招呼,加上微信,后期再相互串门。



在银滩居住的一位老人,正和外地亲戚视频。摄影:林樾

“不这样的话,在银滩就无聊死了。”天气暖和时,吴金玉喜欢到大拇指广场玩——这是银滩的地标建筑,位于“一线”长江路。广场上那个高达16米的金黄色大手雕塑,是微信上常用于点赞的网红图片。在银滩,几乎所有海景房都以此为中心打造。每到晚上,就会有不少人在广场上跳舞、聊天、唱野K。至于大海,吴金玉早就看腻了。为了打发时间,他和妻子会在不同小区做保洁,或是给别人分拣牡蛎挣点小钱。

女儿只在夏天来看过一次他们。事实上,在这里生活的很多人,也只能在暖和的时候与家人团聚。

“很多人不想回去,主要是觉得回不去了。”吴金玉在银滩认识了几个朋友,其中有人遭遇买房骗局留下来,有人在当地成为传销难民无处可去,也有人纯粹喜欢待在大海边。

对于魔幻的银滩楼市,乳山官方一直在极力扭转局面。早在2016年,乳山就提出,要“加快房地产市场差异化去库存进程”;2020年底,官方又表态,“在后续房屋交易和去库存方面,地方政府也会有新的引导政策。”

到了2021年末,乳山市还结合银滩住房市场特点,建立并推行了“六步购房法”,即通过“看房团”备案、信息主动公开、权利义务告知、签署购房须知 、“签约室”统一签约、实施购房“冷静期”等六步机制去买房。此法一实施,当地购房纠纷率明显下降。

而对已经在银滩安家的李凌等人来说,他们希望的,还是生活越来越方便。

前段时间,李凌在网上看到一个确切消息——乳山市将于2023年开始核能供热管道施工,由于施工难度大、资金巨大,将按照海阳-乳山市区、乳山市区-银滩两个阶段进行,预计2024年进行银滩段施工。

“如果是这样,我会留在银滩一辈子。”李凌说,温暖可以让他更爱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