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黄语蝶,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透析病人抵抗力弱,一旦感染,比普通人更容易发展成更为危险的重症。相比于普通人可以居家避免感染,他们必须冒风险前往医院透析治疗。
45岁的王芳是浙江省宁波市的一名血液透析病人。12月,防疫放开的这个月,王芳努力躲闪可还是感染了新冠,治疗新冠和维持血透,在她艰难的生活里狭路相逢。
躲在家里
12月月初,王芳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已经3个月没有回过家。因为公司有人感染了新冠,怕回家把病传染给母亲,他取消了回家探望父母的计划。
45岁的母亲王芳是一名长期接受血液透析的患者。2016年,她因尿毒症加重,移植了一颗新的肾脏,之后为了确保身体不因排斥新肾脏而引发危及生命的症状,她和许多病情相同的病友一样,要定期透析、持续吃排异药物,那包括免疫抑制剂和激素。
如同药物名称提示那般,免疫抑制剂抑制着王芳身体的免疫机能。这意味着她抵御新冠感染的能力远低于常人。家人们更害怕的是,一旦王芳罹患新冠,很可能会出现重症,万一救不回来,家人们无处后悔。
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在家里。但王芳一定要出门,她要定时做血液透析,来维持身体健康。“五天一个礼拜不做血透,我们这种人早就死了,不吃要饿死,吃了要胀死毒死。”大环境整体艰难之下,她最近有点心灰意冷,老是把“死”字挂在嘴边。“离不开医院,做透析做到死哦。”王芳说,“活着,就得隔一天把全身的血液在机子里过几遍。”大感染潮袭来的时候,王芳意识到像自己这样需要靠透析维持健康的病友,无处可躲。
防不胜防。12月下旬,王芳的丈夫连续高烧。两天后,在养病的同时,一家人完全进入了避免王芳被传染的戒备状态。
核酸结果尚未出来,王芳的丈夫还不能确认自己是普通感冒还是感染新冠,就嘱咐王芳戴上了口罩,让妻子睡到了隔壁房间。
王芳还是放心不下丈夫。白天,她给丈夫喂了药,为他敷上冰袋降温,在丈夫鼻翼两侧擦了些青草膏通鼻子。退出房间后,就去厨房给丈夫熬生姜大蒜冰糖水喝。
丈夫让她离远一点儿,同时自己也戴着口罩休息。丈夫说,万一是新冠,万万不能传染给王芳。尽管心里也在惴惴不安,但照顾丈夫,王芳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阳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发烧第三天的时候,王芳丈夫的核酸结果出来了,混管阳性。王芳也在同一天食欲不振、喉咙发痒,撑到下午不仅没有好转,还开始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想逃避,不愿意去做核酸,想拖到第二天再说。
当天,王芳在杭州工作的儿子打电话回家,得知了王芳的情况和打算,没忍住焦急得在电话里和王芳吵了一架。他严厉地跟母亲王芳说: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不要幻想自己没有事,立刻去做核酸检查。
根据区里的政策,当时王芳家附近的核酸检测点只提供混管测试,只有持黄码的人才能做单人单管的检测。怕检测结果不准确,王芳决定坐车到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医院做核酸检测。到了医院,她和上百个人挤在一起等,在寒风里排队一个多小时才做完了检测。当天回家,王芳发现自己低烧起来,她担心发烧影响心肺功能。本来,王芳觉得“睡一觉,起不来,人没了那就埋了”。但转念一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多少人企盼自己健康活着,又收起了这份想法:“为了家人,我得好好的。”
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惴惴不安到隔天,王芳得到了核酸检测结果,核酸阳性。确认感染之后,王芳和家人发现,眼前面对的危机变成了两个具体的难题,其一,如何避免王芳的新冠发展成重症,其二,作为阳性感染病患,要帮助她维持日常必要的血液透析。很快大家发现,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否发展成重症只能听天由命,想要维持常规血透,也远非个人能力可以决定。
王芳先是打电话给了医院的血透门诊。当时感染潮刚刚抵达王芳所在的城市,医院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感染新冠的透析病患暂时不能去血透门诊,只能去发热门诊或者感染科室住院,相信那里的医护人员会给王芳安排血透。王芳心里嘀咕着,不敢去发热门诊和感染科室,因为自感身子本来就弱:“如果去了感染科室,被传染了其他病怎么办?”尝试请求了几句,对方还是说:“反正就是不行。”
儿子得知了消息,也开始用电话联系医院。医院的综合服务台也不清楚情况,承诺会去沟通:“我去问一下领导,等下打给你。”后来,他给医院的投诉部门打了电话,值班人员替他分析出两种办法:如果阳性患者不能去血透室,那么就转到专门的感染科室做血透,或者就去专门接收阳性病例的定点医院求助。和医院血透室给王芳的回答大同小异。打完那通电话,王芳的儿子感觉心凉。
他继续给血透室打电话,一直到黄昏时分,终于有人接听。从工作人员处,他得知了新消息。原来,血透室当天调整了接诊安排,感染新冠的病患可以按照约定日期到医院血透室做透析,但是时间换到了晚上。白天,血透室会接诊没有感染新冠的病患,晚上感染新冠的病患做完透析后,医护人员会彻底对科室进行消毒,确保第二天白天来透析的病患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感染。这样既保证了感染新冠的透析病患可以继续做透析维持,又尽可能地规避了院内感染。
透析病人,左右为难
过去的两年,王芳每逢周二、周四和周六要到医院进行血液透析。往往是早上5点多,冬天的话天还黑着,王芳会小心翼翼穿戴好口罩和手套,搭上从宁波奉化区到鄞州区的公交车。在人堆里,她显得警觉而敏感,不时会掏出消毒液喷喷双手。公交之后再转地铁,从家到李惠利医院做一次血液透析,路程要两个多小时。
为了防范新冠感染,血透室管理严格,进入者需要持48小时内核酸阴性证明。因为核酸检测很难当天出结果,王芳除了周日,每天都得跑一趟,周一、三、五做核酸检测,周二、四、六凭核酸阴性证明进入血透室做透析治疗。血透室不让病患家属陪同进入,在独自做血透的4个小时期间,王芳和病友们每个人都把口罩戴得严实。只有血糖低的时候才把口罩拉下,吃点东西后又迅速把口罩戴好。
过去的两年,王芳和透析病友们最担心的就是小区被封控。小区封控意味着可能要数日、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无法去做透析。无法做透析,体液内需要排除的成分无法代谢掉,很可能会危及他们的生命。
2022年底疫情防控松动后,感染新冠成了他们更担心的事情。更难的是,因为必须做透析,他们无法通过躲在家中规避风险。
核酸点、医院、去往医院的公共交通,一路上大家都提心吊胆。因为脆弱,产生了许多忧虑。“就算大家核酸结果都是阴性,也不能完全保证安全。”王芳说,“有可能做核酸的时候是阴性,但在来回的路上也有感染风险,谁知道呢。”
感染新冠前,在来回医院的路上,王芳想尽办法避免感染的可能。地铁上,她会找一个人少的角落躲进去,公交车空间狭小只能人挤人,王芳只能硬着头皮上。
公交车上常常有老头老太太把口罩拉到下巴上,敞着口鼻聊天。每次遇见,避无可避的时候王芳总会生出巨大的心理压力。
和王芳一样的透析病患,往往处在两难的选择中。如果停止服用免疫抑制剂,在免疫力逐渐恢复的过程中,王芳很可能会因为移植肾脏引发排异反应,危及生命。而如常服用药物,则会增加她感染新冠、发展到重症的可能,严重的话也危及生命。
治疗新冠,对于透析病患来说也是十分繁琐谨慎的事。因为身体原因,他们服用普通的感冒药有伤肝伤肾的风险,因此无法自行在家服药,需要到医院看医生,按医嘱服药治疗。
种种麻烦,都让透析病人本就仔细的生活变得更为繁琐忙碌。开始做血液透析以后,许多透析病人会逐渐转变为“无尿”状态,这要求所有透析病患严格控制水分摄入量5%。每次在医院做血液透析前,大家都会称体重,“重了多少,护士就在机器上设置要拉走多少水分,差个一百毫升左右没问题,但是不能多。” 王芳说。
一旦喝多了水,水分被透析机拉多了,人就会难受,引起低血糖人就会犯晕。如果超过透析机上限,多余的水分留在体内,会造成钾在体内蓄积,出现高钾血症,接连引起肌无力、疲乏、心率减慢等症状,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呼吸困难、心脏停搏。
一次没控制好,王芳在血透室刚站起来的时候,就一阵眩晕跌坐在地。每次去做血透,她会在包里放一些饼干和糖果,在低血糖时吃,以便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后,还能坚挺地坐两个小时的公共交通回家。好几次,早上5点出门,到家临近黄昏,她的腿抬都抬不动,爬不上楼。
久病成医,许多病友如今深谙喝水的度,王芳就摸出了门道,适合她的水量在1斤左右。1斤的水,包括服用药物时候用于吞咽的水,包括果蔬、粥含有的水,真正留给她解渴而喝水的份额少得可怜。有一次,喝太多了,她就把手放在胃上方催吐。活着对她来讲,没有那么容易,夏天不排汗,冬天嘴唇皴裂是定律。这也意味着,一旦感染了新冠,她没有办法像普通人那样,依靠着多喝水的准则来排毒。因为她怕过多摄入水,有可能引发心脏衰竭。
因为身体情况特殊,很多透析病患没有打过任何新冠疫苗,许多血透病人也有肝肾衰竭的情况,药也没有办法随意吃。危机四伏,即使比常人做了更多的防护,王芳和部分透析病患还是难以逃开感染的命运。
和医护人员一起挣扎
王芳所在的宁波市医疗中心李惠利医院,将阳性血透者安排在晚班,并不是中国当下的个例。大感染潮之下,原本给阳性血透病人服务的定点医院已经饱和,越来越多的非定点医院开始调整旧规,接收阳性病人。
一线医护人员面对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快速调整人力物力,保证满足透析病患的就诊需求。
苏州的一家公立非营利性三级综合医院,也自2022年12月21日起,调整成“三班制”。医院血透室,每周除了周日休息,其余六个接诊日,白天两个班安排给阴性病患,晚上的一班接诊阳性病患。
到12月底,该院透析室公有105名长期病人,年龄最高的超过80岁,20多人感染了新冠。新冠感染潮到来后,医护人员对这些透析病患进行定期观察和跟踪,发现两名患者有重症风险,以及一人患有菌血症。同时,一位80岁以上的病患同时患有慢阻肺等基础疾病,为了更好地检测病情,医护人员安排这两位病患前往定点医院住院透析。
这些筛选在12月初防控政策放松时,就已开始执行。在血透室医护和病患的大群里,医护人员定期发布消息给患者和家属。除了科普消息,也提醒病患和家属多多在群里更新每日的症状,肾内科医生对病患的基础病史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医生的判研也随之变得更加可靠。
“有没有高热,有没有呼吸困难,然后我们再根据他基础病的情况,作出病患是否可能会发展成重症的判断。”该院一名肾内科医生江遥(化名)讲道。
另一方面,江遥和许多同事的症状都重于感染了新冠的透析病人。到12月月底,该院血透室的护工全部感染了新冠,医生和护士也只剩下一半还能坚持值班。此消彼长,在岗的工作人员工作量大大增加。
也有带病上岗的人。一位血透室的医生感染新冠后持续低热、咳嗽。核酸检测结果出来前,他如常每天协调排班、安排病人。直到隔天半夜,核酸阳性,开始高热,坚持不住才回家养病。休养的同时,还要线上处理一些协调事务。
护士的工作也变得繁重。她们需要在早上7点给透析机开机自检、预充,7点半病人上机,开始扎针,测血压,用药。
感染潮抵达之后,工作流程又延伸出新的几个环节。护士们要在病人下机以后、下一班病人上机之前,换床单、用紫外线灯彻底消杀半个小时。原本换床单、打扫卫生这些由护工来负责的事务,但是如今也交给了护士。
“在最痛苦、最疲惫的时候,只要不高烧,核酸结果没出来,就得坚守在岗位。”江遥说,许多护士非常疲惫,夜里第三班阳性病人离开之后,做完消杀工作下班,已经是半夜11、12点。“有的时候你分不清身体是因工作疲惫,还是确实是新冠的症状,核酸出来之前,就当阴性那样继续工作。”江遥说。
血透室的护士长,测出阳性之后认为自己暂时无症状,坚持再做复核。一边做好防护工作,一边守在岗位上,结果复核确为阴性。“我还能坚持。”她讲。许多倒下的护士,在核酸转阴之前,只要症状减轻,就已经提前上岗,只为让高烧的其他人,可以在家继续调休。如今,整个血透室能正常运转,背后所有医护人员都尽可能付出了心力。
让江遥感觉幸运的是,11月份时,医院接到苏州市卫健委的通知,紧急从重症监护室、肾内科病房挑选了工作三年以上的护士到血透室进行培训,成为了血透室人手的第二梯队。不过,目前这部分后备力量暂未启用。“我们自己现在还暂时能解决、顶住。我们医院的重症急救,他们现在才是最最缺人负和负担最重的时候。”江遥说,“最坏的情况就是,血透室第二梯队也倒下了,那么以后可能就得要阳性的医护人员,来管理阳性的病人。”
并非所有医院都在大感染潮期间,成功且幸运地扛住了。
12月26日,周一。从这个星期起,王芳所在医院的血透室由于医护人员大批病倒,部分护士需要去更加紧急的别处支援,而迫不得已取消了每周周一和周四的排期。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原样。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透析病人都感到焦虑,担心这样过两个礼拜,病友里会有人撑不下去。“一个礼拜,就做两次血透,也太难熬了。” 有人病床挨着病床的,和身边人小声抱怨,天气太冷无法排汗,毒素全靠透析机来排,毒素多了之后,无力、水肿、心衰都有可能。
王芳所在的透析室仍然在坚持运转。面对着阳性剧增的社会现实,所有透析病人都没有出来追问或质疑,选择了理解和接受。值班医护的人手紧缺、高度疲惫,大家都看在眼里。王芳讲:“抱怨归抱怨,但是也没办法。毕竟是非常时期,好多护士也都感染了,发高烧到40多度。”
得知这个调整消息时,王芳正值感染新冠的第七天,症状却逐渐加重。她鼻塞,失去嗅觉、味觉,咳嗽得厉害。又因为血透被减期,毒素和水分将会比过去更多地停留在体内。
进食在原来谨慎的基础上更加瞻前顾后。王芳说起数日前想起苹果的美味,吃了一个,结果没过多久就开始担心,把苹果吐了出来。“总感觉心里有阴影,觉得吃多了不行,最好得吐掉。”王芳说,摄入多意味着更需要及时代谢掉,这种挥之不去的担忧,存在许多病友心中。王芳和病友们都心怀希望地祈祷,临时减期尽快取消,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社会面阳性病人的激增,伴随着临时减期的调整,王芳所在的血透室也取消了“三班制”——以后阳性病人将会同阴性病人一起做血透。
那时候王芳还未转阴,但是她也无法再舍弃任何一次透析了。她决心自己还没转阴前去做透析,要全程佩戴口罩,尽量远离其他患者。这是她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下,能为保护他人做的最周全的准备。为此,她不再在医院进食,因为要摘下口罩。她冒着低血糖犯的风险。“毕竟这个病毒传染性太强了。”王芳说,“而且我们血透室所有人都体弱多病。”
她说:“有时候保护自己,和保护别人,是一样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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