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幕味儿 (ID:movie1958),作者:幕味儿编辑部,题图来自:《宇宙探索编辑部》


学者戴锦华与策展人沙丹在2022年第十二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刚刚落幕时,于SKP夏季电影沙龙中进行了一场关于电影未来和未来电影的对话。


近年,伴随流媒体的强势崛起和全球新冠肺炎大流行,电影经历了许多变化。


立足当下,戴锦华分享了对电影艺术、技术和产业发展的新态势及其与当下公众文化生活的互动关系的观察、分析和畅想,结合新晋出现的流媒体和“元宇宙”等现象,阐释了对电影未来的前瞻性看法。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们将分期为大家带来戴锦华教授的电影年度观察,与大家一起回顾过去,畅谈未来。同时,“幕味儿”公号也即将迎来十周年“生日”,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鞭策和关爱。让我们2023年继续看电影,爱电影,聊电影。


以下为对话正文:


沙丹:最近读到一篇关于您的文章叫《在场》[1]。文章很长,我看了之后很感怀。其实我认识您有十几年时间,听过您的课,也在各个场合当中跟您交流过。我看到的大概都是您比较有力量的那一面。在这篇访谈中,您似乎流露了自己更加细腻的一面,透露了一些感伤情绪。您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和变化,才会把自己更私人化的一面向公众、向媒体进行展示?


戴锦华:你的观察对我来说还挺新鲜的。我作为女性,或者说作为一个长得不漂亮的、身高过高的、说话过快的女性,一直是在多重的挫败经验当中成长。这一方面我从来没有掩饰过。但是(你对访谈内容觉得意外)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无论我怎样地不掩饰,别人并不感知我这一面。我经常有一种很挫败和弱势的自我感觉,但这些时刻我周围的人反而反馈说害怕我,或者说我“以势压人”,或者说我气场强大。这种错位的感觉其实是另一个困惑我的面向。我没有掩饰这个东西,但大家好像不察觉它。大家感觉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完全在于这是《人物》杂志。它要写人物,所以它刻意地去寻找、发掘和放大了刚才你所说这个面向。对我来说真的不存在着一个变化说我好像这一次打开我自己给你们看。我从来不掩饰这些东西,我一生恪守的一个原则就是区分公私生活。我不把我的私生活拿到公领域,不让公领域的事情干扰我的私生活。这是我和网络文化最大的一个区别。我甚至是抵触把自己的私生活全部晒出来。当年我们写在日记上,然后锁起来。现在大家都贴在网上,等着点赞。我觉得这是特别大的一个差异。


我坚守不会把私生活抖搂给大家看,但是别的我并不掩饰。我甚至觉得很多个人的经验、体认始终是我思考和学术的动力。我也会告诉大家什么时候我绝望地在家哭了,什么时候我困惑地睡不着觉了。这些东西我一直是会把它讲出来的。我感谢记者对我居然怀着这么一份关心。


如果大家看过《在场》就知道我家里老母亲的状况。我之所以说那件事是因为自己的亲身经历让我触碰到了一个在今天的社会当中变得越来越重要的一个议题。一方面现代医学阻断了自然死亡,延长了人类生命,但是现代医学并没有能够保证被延长的生命有质量。于是扶老携幼的“扶老”的意义变得非常不同了。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妈妈!》那样的电影当中开始缓慢地浮现一个逐渐失智的老人对于一个家庭的影响。这段经历让我体认到了生活的这个面向。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我们很幸运,作为战后婴儿潮赶上了世界蓬勃发展,现代文明仍然充满活力的时期。但是其实我们同样赶上了父母可能会在高龄进入失智状态的这一代,我想要跟大家分享这样的一种体验。


《妈妈!》
《妈妈!》


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今年北影节的电影我看的并不是很多,大概看了12部而已。我出席电影节的历史很长了。但以前去电影节是因为当评委,当天才营或者训练营的教官,一定有一个角色。其实我就是去做这个角色。


直到近年来我才发现有一种形态是上电影节去看电影,没有角色,然后我才这么幸福地第一次成了电影节的参与者。这次北影节也是这样。如果我能够在一个更正常的状态之下,我会“长”在北影节,穿行在北影节的各个影院之中。


在十几部电影当中我印象深刻的是《摆动》[2]。《摆动》实在很难说它是怎样的一个类型的电影。我大概也不会跟一般的影迷推荐这部电影。但是我觉得这部电影能够把所有思想的元素如此高度地实现在电影语言当中,真的是一部弥足珍贵的电影。然后在国片当中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


《摆动》
《摆动》


沙丹:《宇宙探索编辑部》[3]是今年最爆款的一部作品。您觉得它未来有能成为像《路边野餐》那样的一个现象级的作品吗?


戴锦华:现象级的作品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法制造。就像我们大概从来不可能预期《隐入尘烟》会成为现象级作品,现在也快成票房爆款了。所以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宇宙探索编辑部》找到了它的观众,应该是一个叫好叫座的电影。


这部电影门槛并不高,好可爱,好可笑。很少有一部电影让我从头到尾都在笑,然后没有任何的尴尬感。我们经常看喜剧的时候,看着看着就尴尬了,因为你觉得它是在碰你的痒痒肉,北京话说咯吱你,你是因为一个身体反应笑出来的。而这部电影让你一直在轻松地笑,而在所有的这种笑当中你还有某种体验,还有一种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的感觉。


而且影片非常完整,看上去步步险棋。作为专业的电影人,老觉得(导演)收不住了,他要走偏了,他要走过了,但是每一次都恰到好处。我觉得电影特别体现了我过去并不喜欢的观点——剧本的坚实。当剧本的准备已经达到那个程度的时候,影片就可以有那种完整度和完成度。


《宇宙探索编辑部》刚刚宣布定档4月1日愚人节<br>
《宇宙探索编辑部》刚刚宣布定档4月1日愚人节


沙丹:《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主角是一个男性,电影大概是一个失败者的理想之歌这样一种模式。有些观众看了电影之后觉得大概又是男性的自我感动。这种情况和您的感受有一定差异,这个很有意思。


戴锦华:我自己一直认同一个好老的电影理论——在电影院的时候,其实我们(观众)是梦中的主体。我们同时身置多处,我们是自己,也不是自己。所以在电影院的时候,我的自我是投射在男性形象身上。我觉得那个失败的、尴尬的、卑微的、可笑的男性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形态。


而且我觉得那部电影可爱就在于它没有给出某种男性电影经常出现的最后要给自己实现一个梦,给自己一个高度。我觉得它最后没有抵达那个“高度”,一切都在一个自我调侃中。而我觉得那个自我调侃不是变相自恋的,是真的在自我调侃的那样一种状态。如果真从性别角度上看,我倒觉得中国的男性导演还应该跟他(导演孔大山)学一下这种勇气。


《宇宙探索编辑部》
《宇宙探索编辑部》


沙丹:我们提到电影节实际上就是要引入一个话题:电影节会让今天的电影更好地被大家看到吗?或者说电影节对今天的电影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您参加过很多的电影节展,比如说山一[4]、平遥[5]等等。您最近也有对于美国奥斯卡作为一个电影奖项非常细腻的观察[6]


好像现在电影节展之于电影,似乎更多是作为某种组织形式而存在,而我们在电影节上看到的电影创作力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澎湃。对于电影节和电影,尤其是和艺术电影生态之间的关联,想听听您的分析和看法。


戴锦华:你给了我好大的题目,专门做一次专题演讲也不一定讲得清楚。我比较简单地回答一下。我觉得很好玩的一件事情就是电影产业、电影市场本身老是拒绝承认艺术电影是电影艺术的实验室和发动机。我坚持认为艺术电影是电影艺术的实验室,是电影产业的发动机。因为它不断地探索新的可能性,创造新的语言,发现新的叙述对象和方式。


而艺术电影人总是拒绝承认商业电影才是电影的主流。商业电影能够打开市场局面,能够撑起产业规模,艺术电影才能够有更大的空间。这个话是侯孝贤导演耳提面命地教育我,我才意识到的。


我原来充满了艺术电影的自恋和艺术电影的傲慢,觉得“商业电影是什么东西”。侯导说我们艺术电影不需要太大的空间,产业越大越好,他们的规模越大,我们的机会越多。这说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侯导语重心长地跟我讲这个话的时候,我也好几十岁了,才突然从艺术电影的自恋当中解脱出来。


所以我觉得你刚才提到的这件事,有两个大的面向是必须要说的。一个大的面向是整个电影产业的不景气。我们光说电影节电影找不到观众,难道好莱坞有观众吗?奥斯卡有观众吗?那才是问题。我觉得(要看到)整个电影产业的萎缩。电影产业所面临的一边是新媒体的全面围困,一边是电影产业自身还在仓皇回应胶片死亡。(这种)仓皇回应也可能回应不好就“死”了,回应好的时候电影才能恢复它的元气。


然后另外一个方面才是艺术电影和它的观众。我觉得现在在国内的电影节上我们也在搞混两个东西。一个是纯粹的欧洲,或者说法国,或者说戛纳电影节的那样的一种相对更纯粹,更极端的艺术电影或者美学实验;另外一个是我们现在把携带社会议题的严肃题材都统称为艺术电影。


其实很多我们现在视为艺术电影的(作品)其实是广义的电影工业的最重要的一个支柱——社会情节剧。社会议题情节剧其实并不是什么艺术电影。我们现在以为商业电影就是“漫威宇宙”电影,就是《战狼》,就是《流浪地球》,是大制作、奇观、大场景,明星汇聚……其实不是。你看看好莱坞,支撑它的主要是情节剧。所以我觉得这话题要从两个方面说。小成本的,严肃的,有社会议题的影片,我们怎么寻找它应该获得的关注。


《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


《隐入尘烟》的奇迹性就是在于它首先找到了它的观众,然后经由它的观众,扩展到了非观众。这个电影本身并没有预期的观众,而是通过抖音这个你不可能真正有效操控的这样的一个(途径)找到观众。


有人开玩笑说我有功劳,因为我跟李睿珺在抖音的对话好像1000多万人点击[7]。我说是我蹭了一个大热度。但是其实这一点道理都没有,因为它一定不是因为抖音的某一个节目的传播效果(而获得关注),而是当它成了一个抖音上的热点的时候,才能造成这种传播。


《隐入尘烟》
《隐入尘烟》


我们知道有一个有意制造的例证就是《地球最后的夜晚》[8],也成了教科书级的反面教材对吧。因为它让大量的非毕赣的观众进入影院去看毕赣电影,然后他们都成了电影的“黑”和毕赣的“黑”。这个宣发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一次性透支了《路边野餐》累积下来的毕赣的象征资本。


那个事件是可以用来讨论抖音推销的成功与失败,而李睿珺这件事我觉得完全不可讨论,不可复制。因为要真正讨论《隐入尘烟》的抖音流行,我们要讨论社会公众心理,我们要讨论中国电影叙事与它可能的观众也就是中产社会、中产观众的生存状态、心理情态,我们要讨论疫情,我们要讨论物质生产和物质生活的过剩及其开始显现的心理匮乏和消费降级,我们得讨论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向下认同的心理情态——我们这次不向上认同了,我们向下认同。我觉得要谈的议题非常多,非常大。


换句话说在这个意义上李睿珺、《隐入尘烟》、我们,都是受益者。都是那样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现象最后造就的受益者。所以《隐入尘烟》不仅是出了艺术电影的圈,我觉得它出了电影自身的圈,它是一个进入到公共论域当中的现象。


(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

[1]《戴锦华 在场》,作者卢美慧,《人物》杂志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UXhqh3vrLD9Y9MMO4peEww)

[2] 《摆动》(Unrest,2022),导演: 西里尔·舒布林,出品国:瑞士。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天坛奖”入选影片,荣获天坛奖最佳艺术贡献奖。

[3]《宇宙探索编辑部》(Journey to the West,2022)导演: 孔大山,出品国:中国大陆。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注目未来单元最受注目影片和最受注目男演员奖。

[4] 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 www.oniwff.com,戴锦华曾以嘉宾身份出席2021年9月19日举办的「山一说:女性与电影」讲座论坛活动。

[5] 平遥国际电影展 www.pyiffestival.com,戴锦华曾担任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罗伯托·罗西里尼评审团评审。

[6] 《奥斯卡、电影与今日世界——戴锦华访谈》采访:胡亮宇,《电影艺术》2022年第3期

[7] 7月28日晚8点,抖音“大咖时间”活动在@活字文化直播间开启。戴锦华受邀与该片导演李睿珺直播连线。整场直播持续约1小时,收看人次超1000万。

[8] 《地球最后的夜晚》公映时在抖音打造“一吻跨年”主题宣传,系列宣发视频成为抖音“爆款”,吸引大量艺术电影观众意外的观众购票观影,却引来口碑危机,成为标志性的电影宣发争议性事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幕味儿 (ID:movie1958),作者:幕味儿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