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幕味儿(ID:movie1958),作者:Yinanaa,原文标题:《不出意外,<健听女孩>赢了!》,头图来自:《健听女孩》剧照


奥斯卡尘埃落定。不出意外,《健听女孩》赢了!


我们都知道奥斯卡越来越无聊了,每年颁奖季充斥着各种中规中矩、套路老旧、适当煽情的“冲奥片”。


人们感到厌倦,只在颁奖后扫一眼新鲜出炉的获奖名单,然后惋惜着《国王的演讲》这样四平八稳的奥斯卡“满分作文”沾了皇室题材的光才抢了《社交网络》这种狂飙突进片的小金人,谈论着如果《断背山》晚拍十年,在《月光男孩》的时代问世,李安也许将捧到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小金人,吐槽着《水形物语》这种政治正确集大成的童话也能得奖……


今年要不是(后来封帝的)史皇现场突然提前发威,掌掴嘴贱的主持人克里斯·塔克,整个颁奖那真是乏善可陈。



不过讲真,以黑马姿态杀入今年颁奖季并笑到最后的小成本电影《健听女孩》(CODA)还真值得写一篇文章鼓励——它是奥斯卡的满分作文,也不仅仅是奥斯卡的满分作文。


除女主角外全员听障人士出演并不只是一个冲奥的噱头。为了呈现“聋哑家庭中的正常人”的世界,剧组也需要置身于这样一个世界。


女主演(刚刚成年的)艾米莉亚·琼斯 (Emilia Jones)为电影学习手语,导演学习手语,而且他们是从听障人士那里直接学习他们日常使用的手语,而非学习面向“正常人”、方便正常人与后者沟通的手语。


于是,拍摄本身就是一种跨越隔阂的实践。必须首先跨越重重壁垒,电影最终呈现的阳光和轻松才成为可能。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健听女孩》不是《绿皮书》和《触不可及》那种将种族鸿沟、阶级鸿沟和财富鸿沟等当代社会难题用“人间真情”轻飘飘地跨过去的痴人说梦电影(甚至说更难听些,意淫式电影)。——《健听女孩》没有追求宏大“格局”,也没有卖惨,而是务实、耐心、细腻地讲了一个少女和她的家人、她的梦想和她的男孩的故事。



是的,我不介意“冲奥片”骗我的眼泪,反正我坐在电影院里等待灯光暗去就准备好了要为别人的故事哭哭笑笑两小时,只要这些故事不用力过猛。


女孩露比(Ruby)是一个聋哑家庭里唯一的正常人,她的爸爸、妈妈、哥哥都是聋哑人。电影的英文名CODA正是这类人群(听障人士子女children of deaf adults)的缩写。


于是,从小到大,露比自然地成为免费翻译,成为亲人与外界沟通的桥梁。露比家庭的特殊情况让她在中学里不时受到指点和讥笑,露比本人相对家人的“特殊”也导致他们之间时有摩擦,但日子依然在少女天真的乐趣和一家人乐观的笑声中轻快流逝,直到天赋的音乐才能给露比送上两份礼物,也带来真正意义的冲突——


音乐老师察觉了露比的天赋和能力,提议帮助她申请音乐学院,而在合唱节目的排练中,露比和心仪的男孩儿也互相发现彼此而越走越近……露比需要在老师开的小灶和家人开拓渔业生意的翻译需求之间平衡精力,也要应对自己家人给男孩儿带来的冲击……


当一个截然不同的、孤立的、自守的世界突然向外打开时,所谓微小的变化也将给这个家庭带来翻天覆地的动荡,而还没成年的露比就是那唯一的缓冲地带,震荡在这里汇集。



人们是不是以为聋哑人士的世界是诗意的宁静?——如坎皮恩的名作《钢琴课》结尾所说,一种海的深处的宁静。而《健听女孩》用平实的描写拒绝了这种想当然的“诗意”。


在一场其他电影通常会处理为高潮的合唱节目表演场景里,《健听女孩》切换到了无声的世界。


露比和男孩儿在场上高歌,观众席上的爸爸妈妈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焦急地“左顾右盼”,观察着其他观众的表情和反应,确认演出是成功的后,才假装松弛地站起来给露比鼓掌。



这里,万籁俱寂不是诗意的,也没有什么形而上学的超越性,而是再现实不过的惶恐、慌张和不安。


无数哲学家们讨论过音乐的超越性,你不需要看见就能被引领到另一个世界——叔本华说音乐正因无形而成为意志的直接表达,德勒兹说音乐能划出逃逸线(line of flight),但这样的武器、这样的逃逸线,不属于无声的世界。


在《健听女孩》里,只有露比能借助音乐暂时逃开现实的窘迫,而露比的家人,他们甚至无法体会女儿的歌声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进而不能体会女儿的音乐梦想是真诚还是一时兴起。



露比的妈妈承认,在医生告知新生儿露比的听力检查结果正常时,她失望而且害怕。她担心露比和她的“不同”(正如她和自己母亲的“不同”)会成为母女之间无形的屏障和疏远的起始。她担心“特殊”的自己将无法满足女儿成长中的需求。


露比的爸爸请求女儿再为他歌唱一次。他试着用双手去感受女儿声带的震动,感受一种能够感染人心的力量。


露比的哥哥在气头上飞快地打着手语,告诉为了家人要放弃报考音乐学院的妹妹——追求你自己的梦想。不要把“我们”想象地那么脆弱,没有你的帮助我们也以尽可能舒服的方式生活着。


这是《健听女孩》中最有力量的三个场景。它们一方面把这个世界的那令人讨厌的“不同”、不平等、不美好直白地展现出来,一边展现“交流”的可能性——现实里没有童话;你永远无法跨越有声和无声的世界。


不止如此,现实里还充满了冲突和心痛。只是在那之外乐观地生活着的人们也在创造着童话般的瞬间;妈妈/爸爸/哥哥永远愿意用手语、肢体语言和表情走向他们亲爱的女儿/妹妹,而亲爱的露比甚至不需要翻译就能领会。



而在影片真正的高潮处,在音乐学院的考试中,露比用歌声和手语两种语言为两组人歌唱——考官和家人。一首催人泪下的Both Sides Now,处于两个世界交界处的她,再次沟通了那不可沟通的两个世界。


今天,耳机的设计日益精巧。越来越多的现代人用耳机将自己与世界隔开。戴上耳机就在无声地告诉世界,嗨,让我静静。


我们或许难以想象,有一群人,他们近乎痴迷地去追寻“声音”的痕迹,渴求声音所能开启的、与他人亲密联结的世界。还好有《健听女孩》这样的电影让他们也发出“声音”。



《健听女孩》最可贵之处正是以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将心灵鸡汤煲在一个合适的温度。露比的家人在开车时将音响调到最大,去感受声波冲击耳膜时或许明显起来的震动。而“聋人也听音乐”的发现则成为学校里的笑料。


露比的父母像所有人一样有性需求并乐在其中,而他们不能知晓是否合适于是无法调节的音量,以及关于性的极明确的手语表达,则给露比的男孩儿带来了震撼。这些“特殊”和随之而来的冲突给露比的生活制造了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波澜,然后沉寂下去。


这些违背了社会交往默认边界(放音乐不扰民,床上运动不扰民,不跟不熟的人谈及私密话题等)的“不正常”值得尴尬吗?如果这些时刻确实地造成了不协调和尴尬,“正常”人们是否有立场感到不适,又是否有立场感到悲伤?而《健听女孩》则大咧咧地用笑声带过这些时刻,仿佛在说,其实这些都没什么,那些“不同”实实在在在那里,但悲伤也许不是个好办法。


如果残障人士希望你视他为正常人,那又有何不可?至于尴尬——谁不会尴尬呢?翻翻社会性死亡组,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而当我们用各种方式消化尴尬和接纳尴尬,交流的空间才豁然打开。



于是,《健听女孩》的美式大团圆结局不再俗套,而是顺应了人们的迫切期待——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被视听媒介训练得越来越挑剔的我们,也不想看到坏蛋被打倒好人们都“幸福快乐生活下去”的纯纯(蠢蠢)的童话,但在见证了平凡人认真生活所创造的一个个童话般的瞬间后,我们竟然笑眯眯地感到,一个古希腊式的“解围之神”的降临,听起来也不戳。


何况在这该死的、因为疫情而日益四分五裂的世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鸡汤暖流正当其时——我们如此不同,但我们渴望沟通、接触和爱,渴望听到和被听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幕味儿(ID:movie1958),作者:Yinan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