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最近这一个月,各大流媒体扎堆儿上了挺多好剧集,但跟亚马逊的克苏鲁悬疑剧《钻井》、网飞霸凌复仇剧《黑暗荣耀》相比,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

 

Disney+ 根据日本漫画家二宫正明同名畅销作品改编的惊悚剧——《狩猎(噬亡村)》。

 

宁静的村落、表面热情的村民、生吃吞噬家人的野兽尸体的家族、下落不明的疯警察、消失的尸体、食人的传言……当镜头前的血浆和内心疑问交融成一片血雾,这部剧集幽暗的氛围,就直接被拉满了。

 

在刚看这剧的时候,你觉得可能是个袭警犯罪片,看到中间以为是个恐怖片,等你看到上头,等不及剧集更新,迫不及待地去啃完漫画原著,就会发现这是一场探讨世界食人风俗的严肃讨论会。

 

OK,那么我们就顺着“食人”这一关键词,登上求知小火车,顺着《噬亡村》的剧情,进入一个比这部虚构剧集背景更为遥远、神秘的世界。


 

 

《噬亡村》的故事要从一位警员的变故开始说起。

 

阿川大悟(柳乐悠弥/饰)是东京的一位优秀刑警(原著漫画15话13P出现过东京铁塔),能力出众,正义感强。但由于常常在行动中对犯人以暴制暴,他的行事风格不但被上级担忧,而且还被女儿厌烦。

 

“你已经被上面盯上了”<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你已经被上面盯上了”

 

这种工作作风,最终使他的人生发生变化。

 

在一次抓捕恋童癖的行动中,为了救下被劫为人质的女孩,阿川大悟在女儿面前射杀了罪犯。这让女儿受到心理创伤,从此不再跟他说话。

 


家庭支离破碎,工作也开始急转直下,枪杀事件之后,他从刑警变成了片警,被调到了一个偏远山村——冈山县的供花村工作。

 

从都市到山村,这种工作调动虽然对平常人来说是件糟心事,但却是阿川大悟和妻子有希(吉冈里帆/饰)想要的生活,他们希望在远离过去的宁静环境中,重新修复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小家。

 


在刚搬到供花村的第一个礼拜,这里的方方面面都向阿川一家展现出了新生活的可能。

 

从自然环境来说,供花村山环水抱、风景宜人,乍一看特像是和风治愈电影里那种宁静度假村的样貌,远离城市的嘈杂,三人还能没事抬头看着夜空数星星。

 

供花村,虽然看起来像个风水宝地,但也可以说是个困地<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供花村,虽然看起来像个风水宝地,但也可以说是个困地

 

这里的村民,也展现出了不同于冷漠都市的质朴善意与热情。

 

比如,在阿川一家还没到供花村驻在所的时候,村民就给他的办公场地收拾好,等着给他们新来的片警办欢迎会了。

 


跟村里溜达巡逻的时候,村民不但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会没事投喂他点免费的有机蔬菜。

 

 

更重要的是,这边的工作强度跟大城市比也低了不少。

 

过去阿川天天得抓抢劫犯和恋童癖,还可能隔三差五来上几起大案,搞得天天神经紧张;但自从到了供花村,这强度直接降到了提前退休,日常的工作就是骑着自行车巡逻,所谓的大案也不过是村口张三和李四打架了这种小事。

 

一切的变化让阿川对生活重燃希望,觉得一切向好,万事如意。但后山一具尸体的出现,却让刚刚平静的新生活开始急转直下。

 


一天,阿川警官接到供花村最大宗族后藤家的报警,声称在后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阿川警官出警后,发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老年女性尸体,经围观群众指认,死者为后藤家族长后藤银,后辈称其为银奶奶。

 

该女子死相凄惨,其腹部、右腿、左脸均有被啃食的痕迹,虽经初步判断后藤银死于黑熊袭击,但尸体右臂上的人类齿痕却引起了阿川的注意。

 

但就在阿川现场推理,指出该痕迹的疑点时,却遭到了后藤家族成员的持枪威胁,阻碍其进一步侦查,并粗暴地将死因归于野兽袭击。



  

这次冲突之后,供花村的诡异细节开始变得越来越多。

 

比如在击杀了“吃掉奶奶”的黑熊后,后藤家族迅速将熊尸分而食之,并要求阿川也要一起吃下,号称只要这样:奶奶就会化作他们的血和肉,继续活在他们的身体里。

 


这项习俗的确令人不适,但这个等级不过是供花村恐怖细节中烈度最低的一个。随着后藤银的尸体被发现,越来越多恐怖的细节开始笼罩阿川一家。

 

在一个深夜,阿川女儿在半夜遛弯的时候,从后藤家神秘人嘴里得到了一份礼物——被咀嚼的断指。

 


断指的出现,让阿川回想起了有关前任片警狩野治的谣言。

 

在刚来供花村的时候,村民口径统一告诉他:狩野警官由于沉迷弹珠机欠下一大屁股债,搞得精神失常,随后失踪。最后一次见到狩野,在他村里胡乱开枪,指责村民都是食人族。

 

在一开始,阿川还觉得村民所言非虚,觉得可能确实是赌狗发疯。但在调查这根断指的来历后,他发现这里大有问题:

 

有啃食痕迹的断指来自失踪的狩野警官,而且上面检测出了人类的唾液。



就当阿川大悟开始调查后藤家族吃人往事的时候,看似宁静的供花村也变得凶险,阿川一家不但遭受到了全村的疏离与监视,他的调查还被后藤家族成员屡屡攻击。

 

虽然目前的《噬亡村》的电视剧集中的供花村,还身处在迷雾里,但它的原著早已揭示了这个村子里所有的秘密,其中的食人设定虽然是虚构,但背后残酷食人俗却是真实存在。

 

在调查后藤家时,阿川大悟被一个浑身野兽味的老人用镰刀攻击,昏迷不醒。<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在调查后藤家时,阿川大悟被一个浑身野兽味的老人用镰刀攻击,昏迷不醒。


 

剧中供花村的食人习俗,是从古代就存在的。

 

最初供花村乃神神社通过献祭小孩,来获取神灵庇佑,虽然听上去是宗教仪式,但本质上就是山区人地矛盾尖锐,没那么多粮食而采取的人口缩减计划。

 

这种行为就是人类文明中常常出现的活人祭祀,从河南的殷墟到墨西哥城里用6万个骷髅头组成的骷髅墙,这种情况在全球各地都有出现,按照一些学者观点,人类各地区文明出现的残酷人祭,是控制人口和维持统治的手段。


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博士约瑟夫·沃茨曾经做过一个关于人祭的研究,他们发现:在社会分层较少或没有社会分层时,存在人祭的文化占25%;当社会分层适中时,人祭文化占37%;而社会分层明显时,发生人祭的文化占67%。<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博士约瑟夫·沃茨曾经做过一个关于人祭的研究,他们发现:在社会分层较少或没有社会分层时,存在人祭的文化占25%;当社会分层适中时,人祭文化占37%;而社会分层明显时,发生人祭的文化占67%。

 

但当依靠神力也解决不了饥荒带来的饥饿问题时,一些人便开始选择通过食人来生存下去。

 

在作品中,后藤家先祖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开始偷食人祭仪式的尸体,成为了食人族。同类相食的做法引起了村民的厌恶,一族人被赶到了供花村附近的山上。

 


作者的设定不是开脑洞的胡编乱造,而是基于历史的真实记忆。

 

根据剧中目前露出的细节,这场逼得后藤家开始食人的饥荒,应该就是被称为江户三大饥荒之一的享保大饥荒(1732年),这场因为异常气候与虫害引发的灾难,使得濑户内海周边地区(供花村所在的冈山县)严重歉收,受灾地粮食产量下降了73%,至少有12000人因此饿死。

 

粮食不足,但人总得想法活,因此在受灾区域出现了大量食人事件,开始还遮遮掩掩,把人肉切碎伴上树叶伪装成狗肉卖,到后来状况更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了捕猎人类的炼狱景象。

 

江户饥荒中的食人景象<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江户饥荒中的食人景象

 


《凶荒図録》中记载的食人情况:上图是一个孩子吃掉了父亲的大腿,下图是一个婴儿咬掉了母亲的乳房<br>
《凶荒図録》中记载的食人情况:上图是一个孩子吃掉了父亲的大腿,下图是一个婴儿咬掉了母亲的乳房

 

根据剧情推断时间线,在明治·大正年间,后藤家在供花村的山上发现了大量铜矿。

 

作为军工产业的重要原料,后藤家依靠变卖自然资源赶上了军国主义扩张的窗口期,迅速发达,他们兼并了村里的大量土地,成为了供花村最大的地主,掌握了这个村子的话语权。

 

出于对过去村民歧视家族的愤怒,后藤家的历代家主对村民都采取强压与压榨,一言以蔽之就是不把人当人,阶级矛盾。

 


彼时,在作品中第一位出现的死者后藤银,身份并不显赫,她是后藤家的家奴,是族长的泄欲工具,也是村民歧视的下贱之人。

 

在一次逃亡过程中,由于她失手杀死了村民,已有身孕的后藤银被流放到了荒林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为了生存,她和山中食人族一起捕猎村民,用人肉为食,填饱肚子,哺育孩子(剧中那个高大老头)等待重返供花村的时机,完成对欺压自己之人的复仇。


  

在一次饥荒年,后藤银完成了自己命运的逆转。

 

趁着饥饿的农民攻击地主家两败俱伤的时机,后藤银带着食人族,攥着枪杆子,恰到好处地切入战场,掌握了局势,攫取了权力。

 

成为供花村一号人物的后藤银,带着粮食到了供花村村民面前,宣告是儿子的食杀,让他们逃离了过去的饥饿与暴政。因此,为表达谢意,村民不但要把后藤银食人的儿子尊为神明,而且还要每年上贡一个孩子供其食用,否则将不发放粮食,让他们活活饿死。

 

在权力、枪杆子和恐惧的作用下,供花村村民与“新后藤家”签订了新的权力协议,他们每年通过举行宗教仪式,完成对后藤银之子的食人献祭,这即是剧中食人俗的来源。

 

在上世纪日本佃农与地主之间的矛盾十分激烈。在战后更是到达了一个巅峰,地主由于害怕土改而大规模夺取佃农土地,激起佃农的反抗,大有革命之势。<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在上世纪日本佃农与地主之间的矛盾十分激烈。在战后更是到达了一个巅峰,地主由于害怕土改而大规模夺取佃农土地,激起佃农的反抗,大有革命之势。

 

在达成供花村的新平衡后,后藤银对过去统治者的血脉进行了清算,几乎屠光了所有人。

 

原著描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有个细节十分值得注意,那就是后藤家儿子从战场回来被食杀,这一桥段大致展现了故事发展的时间线:

 

根据日本战败后遣返士兵工作的历史事实,可以推断后藤银完成复仇,并带来食人祭典的时间大概是1945-1947年之间。

 

理清这个时间线,我们便可以更精确地了解其背后的诸多细节。


日本战后实行土地改革,为了实现耕者有其田,政府强制购买外地地主的出租土地和本地地主多余土地,用分期国债的方式购买。随着通货膨胀,政府没花多少钱就解决了土地在少数人手里的问题。但对于一些地主来说,他们觉得自己被掠夺了。<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日本战后实行土地改革,为了实现耕者有其田,政府强制购买外地地主的出租土地和本地地主多余土地,用分期国债的方式购买。随着通货膨胀,政府没花多少钱就解决了土地在少数人手里的问题。但对于一些地主来说,他们觉得自己被掠夺了。

 

虽然《噬亡村》的故事,乍一看就像一部揭秘食人族的血浆B级片,但其实行文当中有很多对于日本现实问题的隐喻。

 

比如对后藤家的严酷统治的描写,很像是对日本世袭政治控诉;后藤银成为一把手的路径,就是对投机政客手段的白描;而村民和后藤家的恩怨,又是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地主佃户矛盾的一个缩影。

 

但你可能意想不到的是:《噬亡村》的故事,并不全是一份架空魔幻作品,因为日本食人风俗不过才刚刚结束一个多世纪。





 

现在如果你去日本BBS上聊食人这件事,大家都会觉得这是历史里少部分变态才会做的事,是建立文明之后就被集体唾弃的行为。

 

但事实上,这种道德直觉是有偏差的。

 

在日本没有一条法律明确规定吃人肉是非法的行为,目前现行的法律都是间接阻止人们食人:从尸体上取肉会犯毁尸罪,从活人身上取肉会犯伤害罪。

 

而首条限制食人的法令出台时间,也比“建立文明”就放弃食人的认知要晚的多,直到1870年,明治政府才出台了限制食人的法令:

 

“刑余ノ骸ヲ以テ刀剣ヲ試ミ及人胆霊天蓋等密売ヲ厳禁ス...”

 

“严禁用犯人的遗体试剑,严禁出售人肝、人脑髓和人阴茎...”

 

——明治三年《法令全書》

 

图片来源:明治三年《法令全書》,1870年

 

不过,相比较《噬亡村》拿食人充饥和祭祀,拿人做药的食人行为,在日本社会中更为持久也更为普遍。

 

在名为《大江戸死体考 : 人斬り浅右衛門の時代》的史料里,记录了江户时代的一门非常有特色的生意。

 

该史料记载,山田家族是公家御用试斩者,即为刀剑鉴定师,每斩一刀收入十两。由于日本刀的等级以胴为单位(一胴既为一个人,堆叠起来斩断越多,刀的等级就越高),所以免不了天天接触死刑犯的尸体,久而久之他们就开发出了新的业务:拿死人做药。

 

他们会把死人的肝、脑、胆放在外面晒干,然后磨成粉末,制成号称能治疗肺结核的人胆丸。此外他们还会切下尸体的小拇指,卖给当时的性工作者,因为在那时她们有给客人送被斩断的第一节拇指,来表达爱意的风俗。

 

凭借这门生意,山田家族积累了巨额财富,根据历史学家推测,这门生意让山田家族过上了三、四万石大名般的富有生活。基于此,当时日本通过食人治病的盛行程度可见一斑。



在日本民间传说里,还流行喝骨灰瓮底下的水能治肺病、新鲜人肉能治麻风病、吞人大脑能治霉菌毒素、吃人心脏能治疗眼疾的说法。

 

这一风俗在日本源远流长,影响深远,以至于到了20世纪60年代,日本各地还有人挖出土葬尸体,取出肝脏后烹调,高价售给病患。

 

在自传漫画《赤脚一代》中,日本漫画家中沢啓治也指出了明治维新后日本食人风俗的延伸。在作品中,他回忆日本核爆后,母亲曾经喂食他人骨粉,因为那时的人们相信,人骨粉可以防止辐射。



除此之外,在日本近代历史中,出于政治目的而进行的食人行为也颇为常见。

 

比如作家田中香涯在其1940年出版的作品《文化民族に於ける人肉食》中,提起了这么一个事,说是有个70岁老头退伍后跟东京深川开了一个饭馆,他告诉田中,他曾在日本非法侵占台湾期间,担任镇压“土匪”的职务,每次完成任务后,他们都会一边喝酒,一边烧烤人肉吃。

 

在太平洋战争中,日本军队的食人现行也颇为常见。其中既有出于饥饿而食人的现象,更有为了获得力量,而残食同类的案例。

 

1944年的父岛事件中,5名美国战俘被日军吃掉。其中一些受害者的肝脏被做成日式烤串、大腿肉被做成寿喜烧,这种残忍的做法,一方面是出于对敌国的恨意,另一方面则是基于“吃哪补哪”的认知,希望借此获得力量,而在日本民间神话中,肝脏是一个人勇气的驻所。

 

1945年9月3日,立花芳夫在小笠原群岛签署投降书<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1945年9月3日,立花芳夫在小笠原群岛签署投降书

 

食人习俗从不仅仅独属于日本,它在全球各个地区都有过存在。

 

在南美,玛雅祭司曾经会在金字塔顶端取出活人的心脏,通过其形状占卜吉凶,完成祭祀后再将尸身分而食之;在欧洲,人肉和人体器官也曾是药用的神物……

 

面对这些案例,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早就在其著作《我们都是食人族》中,将食人行为的原因归为下5类:


 1.食物性(发生饥荒或为了品尝人肉)

2.政治性(为了惩罚罪犯或报复敌人)

3.巫术性(为了同化死者的美德或为了驱逐死者的灵魂)

4.仪式性(宗教崇拜、举行亡灵或成年祭典,或为了确保农产丰饶)

5.药物性(诸多古代医学处方)

 

今天我们在探讨食人文化的时候,似乎讨论的是一个遥远而猎奇的概念,但他真的因为时间的关系远去了吗?

 

从紫河车(干燥的胎盘)到血余(经过处理的头发)我们至今仍能从日常生活的细节里,打捞出食人的意象,而它还将长期存在。

 

因为如果要为残忍的食人现象找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类本身对力量的追逐——无论是出于精神层面的要求,还是肉体层面渴望,作为生物的人类对更好、更强的欲望,从生到死,从石器时代到赛博时代,从未有过一丁点的变化。

 

这种感觉,就像是传道书里的那句经文: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