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引发的冲击已至。河北邯郸,某二甲医院急诊科,一名医生在社交平台上记录下医护人员就地过夜的场景:床铺在地上,盒饭与水杯胡乱摆在旁边,4名医护和衣而眠。

医护如此,看急症的病患也比往常艰难。后来的病人开始自带折叠床、被褥、无创呼吸机和制氧机来住院,因为医院的床位和医疗设备持续紧张。

疫情走南闯北、无问西东。在成都第二人民医院急诊一区,一名就诊者拍下电子显示屏上的工作量日报表,12月21日的24小时里,有730人前来就诊,120出诊17次,72名患者接受了抢救,输液人数是3283人。

2022年的最后一个月,新冠病毒感染者数量激增,为应对第一波冲击,医院、医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医护因感染而减员的问题,尤为明显。在广西玉林一间医生更衣室,一名留守的值班医生注意到,上班时间挂着的白大褂多了起来,因为好些医生感染了新冠,居家隔离,不能来上班。

在广州一三甲医院内科ICU,12月19日的医生去向汇总栏上,已有超过半数的医生感染了新冠,居家隔离。在每个“阳了”的医生名字前后,画着一只羊,这小小调节着科室的紧张气氛。“熬到第一批阳的同事回来就能喘口气。”科室的一名医生告诉盐财经。


目前,医护人员也十分紧缺

当前,医院不仅要满足轻症患者的诊疗需求,更要应对新增的重症患者。随着感染潮的持续,更多的重症病例出现了。

盐财经记者发现,众多科室中,尤其以发热门诊、急诊科、重症监护室(ICU)的救治工作最重、医疗资源更紧张,而这3个科室也共同承担着筛查、收治、抢救重症患者的职责。它们的运行状况,直接影响着医院能否顶住冲击、帮助我们平稳渡过疫情浪潮。

发热门诊的内外

众多科室中,发热门诊人满为患的情形是最先暴露出来的。

广州中山三院发热门诊,12月20日下午4时,候诊区约50多人在排队。就诊者里,中青年居多,有孩子贴着退烧贴,安静地靠在爸爸的胸前。有宝妈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等待叫号,神色惆怅。也有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座位的老人。现场很安静。

当下对发热门诊的需求,前所未有的大。

广州一三甲医院发热门诊医生李昀徽还记得,12月中旬之初,她支援发热门诊的第一个班从凌晨1点开始,可前一天的病人都远远没有看完,她接诊的病人里,好些等了24小时才叫到号,诊室也临时增加到了4个。


2022年12月24日,上海第十人民医院发热门诊处排起了队。不少老人前来看病拿药

人满为患时,患者和家属都很焦躁,李昀微说自己“根本就不能停下来”,因为患者就挤在门口盯着、催着;前台护士也承受着更大的沟通压力。

李昀徽接诊的病人里,有一半是年轻人,很多人症状明显,高烧不退、四肢酸痛到睡不着觉、嗓子疼到吃不下东西喝不了水,撑不住了才来了医院,队伍一排就是5个小时。他们当中,不少人告诉李昀徽: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进过医院。

李昀微所在的发热门诊的诊疗方案,仍以开药为主,不建议轻症患者(有基础病的除外)专门前往医院排长队问诊,但她也理解,“很多人是劝不住的,他们总归是要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病人一多,医疗资源紧张就成了摆在医患面前的共同挑战。


医院的发热门诊内人满为患

有的退烧药,李昀微一度开着开着突然就没了,尽管退烧药种类多,但孕妇、老人、有基础病患者等特殊人群,用药有很多限制,替代选择的空间也小,医生也只能减量开药。

“很多患者不清楚资源的紧张程度,觉得排了那么久,就给我这几颗药,事实是,我给你开多了,后面的人可能就顾不上了。”李昀微说。

在福建三明一乡镇卫生所,12月中旬,工作人员告诉盐财经,对于单纯来备药的村民暂不销售,只对有症状的患者给药。

为保障药物供应,除了增加药品生产和采购,拆零销售、限购、药房赠药也成为临时应急手段。

“现在医疗资源紧缺,要给那些真正需要的患者留出库存……因为大部分都是轻症,只是有一个过程”,李昀微说。

除了药物,检查是同样紧张的医疗资源。从核酸到抗原和CT检查,把控都更加严格。

李昀徽告诉盐财经,现阶段的核酸更多用于住院或需要手术的病人,以降低院内交叉感染的风险;抗原也只能挂号来做,没法多开;CT检查都需要医生评估过、真的需要才会开单,“几百个人要做,发热门诊的CT机就一台,都要等”,这都需要患者的理解和配合。

对医生来说,工作压力也更大了,相比于过去依赖仪器检查,现在更依赖医生的经验判断。


检查是同样紧张的医疗资源。从核酸到抗原和CT检查,把控都更加严格

另一重挑战在于,患者中阳性比例很高,也加剧发热门诊医护感染风险、在岗人员锐减,在激增的患者面前,更显人手不足。

发热门诊的值班表随时更新,“有的医护上午还没事,下午就发烧了,马上要抽调新的医生补充进值班队伍”。也因此,其他科室的人手随之紧张,每名医护的工作负荷增加,为减轻负荷、并保证病人安全,非紧急的手术也相应减少。

12月下旬,李昀徽发现,发热门诊的患者人数下降明显,这也印证了记者在现场的观察。她最开始捕捉到这一迹象,是在一次交接班,有医生在群聊里说“差不多看完了”。

但全国不同城市和医院之间,发热门诊的就诊峰值、减压的进度不一。

疫情防控措施调整之后,发热门诊的主要工作是分流,除了引导轻症患者回家口服药物、居家隔离,另一项更紧要的工作是:识别重症患者,将其收治住院。

在李昀徽的接诊范围里,需要住院留观的患者分为两类,一类表现出胸闷气促、血氧低等呼吸道异常症状,一类是自身有肿瘤、心血管基础病,因感染新冠引起了并发症的,主要是老年人。

“每天都有一两个重症患者,有的值班医生一个班就转了三四个。”李昀徽说。

对本就人满为患的三甲医院来说,此时的住院床位更显紧张,于是,对重症病人也要区分危急重症的程度,再行转送,病房也需要更多时间划区准备,降低交叉感染风险。

“有时即便我评估你的症状并不接近感冒、需要住院治疗,仍可能要在发热门诊等上半天才能收入相应的专科。”李昀徽说。

急诊病人多、症状重

对很多人来说,感染新冠只是一次小小的折磨,但对另外一群人,它却是一次劫难。保健康、防重症,是当前疫情防控的重点,而急诊科是另一条重要的防线。

郎梦迪就在一家三甲医院急诊科支援,留观病床已经从抢救区摆到了急诊大厅里,留观区日常约有25张床,而现在,需要留观的病人数量是平时的两倍到三倍。

“住院病房很难收得上去,收不上去就只能在急诊留观,又不能让他回家,因为回家可能无法及时处理危险状况,只能挤在急诊,暂时没有床位的病人就自己先买个折叠床在角落躺下。”郎梦迪说。

另一方面,来急诊就诊的病人不仅数量多,郎梦迪注意到,好些病症还很重,尤其集中在有内科基础病、或者发展成肺部细菌感染的人。

他们中有身患尿毒症和红斑狼疮、双肺出现大面积阴影的29岁青年,有高烧并四肢抽搐的60岁癫痫老人,也有无症状、但血细胞偏低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女士。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是说一感染新冠马上就成了重症,都经过几天时间的演变。”郎梦迪表示。


患病人数不断增加,有基础疾病的患者或高龄危重症患者也随之增多,医疗机构救治压力持续加大

另一位重症监护室医生也对盐财经给出了类似的观察,重症病人初期症状隐蔽。

12月16日,郎梦迪接诊了一名有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的老太太,测抗原发现阳了之后,老人的症状很轻,不发烧、只有一点干咳、胃口不太好,没怎么进食。

起初家里人还以为她老当益壮,却不知道这已经是异常信号。

直到第二天,家人发现老太太反应迟钝、口齿不清、尿失禁,随即将她送来了急诊,一测血糖偏低。万幸的是,在出现严重并发症之前,老太太及时得到了救治,逐渐好转。

类似情状的患者,郎梦迪一晚上就接诊了4~5个。

郎梦迪建议,对有(心脑血管疾病、慢性肺部疾病、糖尿病、肝肾病、肿瘤病人等)基础病的阳性老人、服用激素或接受化疗的感染者,不宜居家治疗,家属尽量带去医院抽血、做CT,“至少检查后若没有明显问题,再安心居家,或在小一点的正规医院住院观察,方便监测”。

郎梦迪担心,很多高危人群刚感染、都先待在家里,而家属往往无法识别早期危险信号,有可能错过平稳度过新冠感染期的时机,发展成难以挽回的危急重症。

事实上,即便医疗资源紧张,在医院,医护仍然有很多经验提供及时有效的救治。

郎梦迪就遇到了一位因及早住院观察、挽回一命的年轻人。那是在12月20日,一名27岁的小伙子,到医院急诊科寻求住院治疗。他没有任何基础疾病,感染后发热、咳嗽,用药两天不见好转,有气短的感觉。

入住医院当晚,他突然昏迷,检测仪器提示呼吸衰竭,医护紧急给他转入ICU,插管上呼吸机抢救,最终把他从生死一线拉了回来,小伙子逐渐转醒。

“夜间昏迷,家人未必能够及时发现,晚一两个小时,一条命就没了。”事后郎梦迪追问病史,怀疑他有重症肌无力,而新冠感染加重了原本不重的病情。


ICU里的隐蔽重症

重症医学是重症病人的最后一道防线,而眼下,医护锐减、病人突增的压力同样向重症监护室(ICU)传导。

12月23日早8点,李航宇进入河南一三甲医院重症监护室工作,晚上11点才踏进家门、吃上饭。

近来,ICU单班的医生人数减半,原先的8小时工作制延长到了12小时制,这天任务繁重,他又加班到15个小时,这样的工作节奏,他在ICU坚持了约2周。

ICU里的病人多是从急诊转来的,防控措施调整之前,医院的10张重症病床还住不满,如今,重症床位增加储备到了25张,医院还专门开辟了一个大病区,收治肺部感染的病人。

很多情况出乎李航宇的预料。

“没想到老年人那么不扛这个病毒,更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去跟家属谈病人之前是什么状况,就有一个基础性疾病,平常什么事都没有,感染的头几天,症状不是特别严重,2~3天之后就昏迷不醒了,肺部就有很明显的症状,才送到我们这里来。”李航宇告诉盐财经。

他更从在郑州一家医院ICU工作的同学那里得知,科室一度出现15台急救设备ECMO同时转机的情形,而平时就“偶尔会有一个”。尽管并不是所有进ICU的病人都是因为新冠感染,“但从数据峰值来看,平常没有那么多病人”。


体外膜肺氧合(Extracorporeal Membrane Oxygenation,ECMO)主要用于对重症心肺功能衰竭患者提供持续的体外呼吸与循环,以维持患者生命

为了提高对重症病人的救治能力,资源配备充足是前提。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截止到12月25日,全国重症医学床位总数增加到18.1万张,平均每10万人有12.8张,可转换ICU的床位是10.48万张。

“全国重症床位资源总体来看是充足的,当然,目前正在经历重症救治高峰的省份,重症床位的资源已经接近临界值,需要进一步来扩充重症床位的资源,或者是加快重症床位的周转。”卫健委医政司司长焦雅辉介绍说。

重症床位可以短期内增设,但重症医护却需要更长的培养周期,淮南朝阳医院综合ICU主任袁振华早前受访时介绍,ICU医生从毕业到进入医院独立值班至少需要1-2年的时间,过程中还需要进修学习、定期理论培训以及临床经验的积累。

比增设重症床位更难的是,增加重症医护。与普通科室不同,在《中国医院建设指南》中规定,ICU医护人员与床位比例要求较高,其中医生与床位比例为0.8:1,护士与床位的比例为3:1,即便是放开之前,很多医院也达不到这一标准。

更何况当前,人手不足的问题在ICU尤其严峻。李航宇同样没想到,“年轻的医务人员也那么不抗,都阳了,症状相对来说都比较严重,没有办法上班,剩下的人超负荷工作。”又因为重症医护的不可替代性很高,即便临时从其他科室借人手,类似插管上呼吸机的操作,他们往往不能胜任。

李航宇所在的ICU里,有老人坚持不到24小时去世了,也有最后放弃治疗,家属想出院陪陪的。


家属带着被褥和生活用品在ICU门口过夜,只为了能离家人近一点

莫柏的父亲是12月21日进了ICU的。从一开始,莫柏就知道有10年糖尿病史、75岁的父亲是高危人群,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留意他的症状。

但最初3天,父亲感染新冠的症状却很轻,只觉得很累想睡觉,也没怎么发烧,喉咙也只疼了半天,家人都没往严重的方向想。到了第3天,他吐了一回,晚上突然神智不清,“说背上长了一个疮,然后就把衣服脱了”,这才连忙去了医院,一测血糖爆表,第4天转入ICU。

莫柏原以为,父亲两天就能脱离危险、从ICU里出来,但医生没有给她带来这样的好消息,“血糖控制住了,但肺部却出现了50%的感染”。

那些天,莫柏四处问药,寻找“安巴韦”和“罗米司韦”两款单抗注射液,希望能帮父亲有所好转。12月26日,她终于在电商下了单。“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只有试试了。”莫柏说。

12月25日,莫柏跑去给外公外婆上坟,希望他们保佑父亲渡过难关。

年事已高的父亲是脆弱人群,莫柏明白这一点。今年8月,莫柏带着父亲一起去爬了四姑娘山,但现在想来,莫柏觉得陪伴仍然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