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晚点LatePost (ID:postlate),作者:朱丽琨,编辑:钱杨,题图来自:《爱情与灵药


 “疼痛始终是一种主观体验”


就像《变形记》里的推销员格里高尔有一天早上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变得不可理喻一样,我也在 28 岁的一天明白自己的生活不同以往了——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而我发现自己开始疼——先是心脏,然后是后脑勺,接着是脚后跟。后面还有什么新的疼痛会降临?我来不及想。


我为这些已经存在的疼痛频繁拜访医院。有那么两天,我感觉好像有人抽刀砍我胸腔。检查完心脏之后,医生告诉我 “你没事”。我又躺进了核磁共振的白色机器内部,因为我整块头皮揪着疼,后脑右侧仿佛开了个泉眼,它正在喷涌出某些东西。核磁结果出来了,医生告知我片子上有一小块区域 “看不清”。是什么投下的阴影?我有点发慌。不过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我疼得无法忍受可依然被告知:“你没事”。


我试图弄明白身上的各种疼痛从哪儿来,会把我带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去。可听到最多的结论就是这一句 “你没事”。一开始我只挂专家号,这句话值 100  元。到后来我嫌贵,把听到这句话的预算砍到了普通号的 50 元。


疼痛接着又光顾了我的脚后跟。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像《杀死比尔》里的乌玛·瑟曼那样,努力激活我的脚部。挨个动脚趾,扭扭脚腕。但脚一着地,刺痛立刻袭来,双腿也很快感到僵酸。可骨科医生依然告诉我 “没事”,而风湿科医生说这不是风湿。


也许运动能有点用,于是我来到瑜伽课堂上。老师用她那镇定温柔的声音说:“你哪里疼,就把呼吸带到那个地方。” 我的每一口气都不争气,只能停在胸腔,吸不到脚后跟。


我像是突然某一天拥有了疼痛这个身份,成为 “疼痛王国” 的一员——这个说法来自苏珊·桑塔格。她说,“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我是个对答案相当执着的人,相信事出有因,所以我去了疼痛科,希望这儿能告诉我为什么疼,怎么能不疼。我拜访了一些研究疼痛的医生、专家,发现我对疼痛知之甚少,也缺乏想象力。


疼痛科的医生郭辉也跟我说 “你没事”。他在疼痛科出诊十多年,见到过各式各样的疼痛:有人每天上午 10 点准时头痛,伴随眼红流泪。眼球深处像架了一台机关枪,“突突突” 地袭击眼球和眼眶。这是一种罕见的丛集性头痛。


我也和很多年轻人聊起各自莫名的疼痛。


我朋友圈的一个女孩疼的位置奇特,眉心处正中央的那个点。疼痛发作时眉心像一面鼓皮,仿佛人在用力捶打鼓面,还有五六只手把那个点朝不同的方向拉扯。


一位同事的前男友提出分手时告诉她,原来困扰他半年多的肚子疼是因为想提分手又说不出口。医生说这是肠易激综合征。分手后,他不疼了。再见面时,只是聊了一小会儿,他说:“你现在又让我肚子疼了。” 我这位优秀的同事感受到了 “心碎” 的疼,“心脏像空了一块”,感叹原来这种疼确有其事。我一位三十多岁的文艺青年朋友 “心碎” 的感觉则是 “每时每刻钝痛”。还有一个刚毕业的朋友,她的胃像一个什么测量仪器一般,会准确地在 “没钱租房” 和 “喜欢的人不回微信” 时搅成一团,隐隐作痛。


我的另一个优秀的女同事,头痛从幼儿园就开始了,无法根治。她只能安慰自己,“头痛是聪明的代价”。一个钢铁行业工程师的头痛伴随行业周期:每隔七八年行情不好,单位要裁员,他就头痛。这疼痛起因明确,消失得也合理。三四年前,这位工程师的妻子当上一家公司的高管,年终奖比他高很多。她领到钱那天,他问 “我下岗了怎么办”,她说 “不要紧,我养你”。他奇怪的周期性头痛就此终结。


很多疼痛起因难寻,用很多 “病友” 的话来说,“来得莫名其妙”,有时,“消失得也莫名其妙”。医生们在这个方向努力探索,试图解开疼痛谜题。越来越多的疼痛门诊体现了医疗体系对疼痛的关注。疼痛如此狡猾成谜、难以狙击的一个原因是它非常个性化,比如,一款止痛药可能对一个人有效,而对另一个人完全无效。


专业机构也支持了这个观点。国际疼痛研究协会(IASP)在 2020 年修订的 “疼痛” 最新定义中,添加了新的附注强调,“疼痛始终是一种主观体验”。


再好的医生有时也束手无策。这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关于医生职责的格言,“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我和很多人都是从身体某个位置的疼痛聊起,但最终我们都会聊到别处,比如钱、情感关系、欲望和恐惧等等——疼痛常常准确地指向我们生活中的痛处。这可能是疼痛之谜如此难解的原因,有些人疼不是身体而是精神方面陷入危机。人们受困于此,但没有放弃挣扎和理解它。


疼痛交响曲 


郭辉医生见过不少忧心忡忡的年轻人。有人被新闻上同龄的名人的去世吓到。一位演员在节目摄制时猝死后,一拨人来到郭医生这里询问自己的胸口痛是不是心脏问题。几天后,一位冠军篮球运动员去世,又有一拨人来挂号问自己胸口痛是不是肺癌前兆。他们都 “没事”。有人从书包里掏出厚厚一叠诊断报告,揪着每个箭头询问他,试图消灭自己所有的健康隐患。一位小伙子感觉头和胸口痛,没查出器质性病变,后来辞了工作也和女朋友分手,大半年时间专门看病。郭辉医生最后真诚地建议他去看看心理科。


郭辉医生对人们的工作生活和疼痛的关系有自己的观察。他在望京医院坐诊,马路对面是西门子大厦,一公里外是中央美术学院,两三公里外是北京阿里中心和美团总部。他一眼就能认出搞 IT 的——眼镜加黑色双肩包,他们通常颈肩痛、腰疼;搞艺术的——穿着时髦,长时间作画导致颈肩痛;住附近的条件优越的人家——常常是穿着讲究的母亲带孩子来看运动损伤,讲述病情的同时总会介绍到孩子在哪留学。美团总部的白领颈肩痛,美团的外卖员腰痛。地产中介找郭医生因为他们足跟痛。一位中介看完病,会有一串同事找过来,他们都想获得那张 “建议穿软底鞋” 的医嘱单。


来看偏头痛的主要是女性,除了雌孕激素波动的因素,郭医生觉得还可能因为女性更倾向于表述头痛,男性也许会要求自己更能忍耐,出于 “男子气概”,为 “一点小痛” 如此反应不值当。


郭辉医生问诊时第一个问题总是请人们描述他们的疼痛,越具体越好。人们不断动用想象力来打比方。


24 岁的宋适齐是这么描述他的头痛的:发作时,头皮下面像罩着一张网在步步收紧,像 “戴了个紧箍咒”。这让他饱受折磨,“日记每一页都有疼痛的影子”。年纪轻轻,头已经痛了 8 年。伴随疼痛的还有极度疲乏。仅仅聊天也让他精疲力竭,他接受我的电话采访时全程躺在床上。


《津津有味》播客主播王粒粒的描述也相当生动:脑袋稍微一动,感觉里头像有个核桃仁往头颅内壁上撞。她的头痛历史更长,起点是小学五年级。每天疼,疼了二十多年。


我听到最惨痛的描述来自于自由撰稿人李锂(化名)。她比其他人稍微幸运一点儿的地方在于她的疼痛有一个确切的称谓:植物神经紊乱。在疼痛降临的第一周,身体各部位的痛觉依次叠加进来,像一首疼痛交响曲:先是腰疼,然后是肩膀和头,接着她迎来手部腱鞘炎的痛,慢慢疼痛延伸到双腿外侧,最后脚心也开始痛。她感到自己 “从头到脚全都是坏掉的零件”,这还没完,感官系统也失控了,皮肤是麻的,“包了一层水膜” 似的,忽冷忽热。


最严重的时候,她两腿像胶皮手套一样无力——往里头注水能支棱一秒。水一流动起来,“啪” 一下就垮了。那个彻底崩溃的时刻之前,她想出门散步,可一寸一寸地挪到楼道里,突然瘫坐到地上。她原地痛哭起来。这首疼痛交响曲持续了两个月。


妈妈!我是真疼,不是装的


疼痛在医学上的分类远比我们想象中丰富。感觉火烧火燎,“灼痛”;腿部麻木,“麻痛”;有人脚怕凉,也有 “冷痛”;还有 “蚁走感”,指的是像小蚂蚁在身上爬的不适感。


头痛类型也十分复杂。“一跳一跳地疼” 可能是血管性的;“过电、刀割般的疼” 可能是神经性的;头上勒着痛、胀痛可能是紧张性的,这是人群中最常见的一类;来看病最多的是偏头痛,郭辉医生说,一些患者来了之后头都不能抬,只能趴在桌子上和他说话,诊室里的灯光、医生正常音量的问话都会加剧疼痛。


“我们能感受到的所有疼痛,都跟神经有关。” 郭辉医生告诉我。痛觉比触觉、温度觉等其他躯体感觉复杂多了。从身体接收到疼痛信号到感觉疼痛,中间还有几道流程。比如,当我们磕到膝盖,膝盖周围的伤害感受器会被激活,产生神经脉冲信号,再经过脊髓传向大脑。这一路上会遇到中转神经元——它们大多是抑制性的,可以想象为 “把门关上”。伤害性信号通过时会导致这些 “门” 关不上,信号就一直上传。


人类不需要知道这个 “门控理论”,就能凭本能行动:我们习惯于轻揉膝盖来缓解疼痛,释放一些柔和的信号激活抑制性神经元,“把门关上”,阻止伤害性信号上传。


信号传到大脑,会有多个而不是一个区域响应。牛津大学医学博士蒙蒂·莱曼在《疼痛的真相》一书中指出,人在疼痛时,探测危险信号的感觉区域、操控焦虑与压力的情感区域和让人产生记忆、思想、信仰与预期的认知区域都会被 “点亮”。这些区域分管的各项功能共同决定人的痛觉。这能部分解释为什么每个人的疼痛是如此富有个性。


止痛也要从神经入手。郭辉医生用神经阻滞术猎捕偏头痛,这是疼痛科特色治疗手段:借助超声,避开食管、气管、血管和各种重要神经,用一根细细的针把局麻药注入脖子两边的交感神经,让神经 “睡一会儿”。约半小时后,“睡醒” 的神经会舒缓下来,恢复正常工作。这种疗法一般需要每 3 个月进行一次。


我们更常接触的止痛手段是吃药。头痛二十多年的王粒粒总说,“好日子在吃药之后”。通过合理用药干预疼痛是必要的,因为在持续疼痛中,大脑会更容易识别疼痛信号,变得高度敏感,出现 “中枢敏化”。直白地说,人越疼,就越容易感到疼。


疼痛莫测,甚至到了狡猾的程度。直到 2021 年,王粒粒才被告知她的头痛其实是心脏问题引发的。她确诊了 “卵圆孔未闭”,可以理解为心脏上有一条缝。一般人在三岁左右卵圆孔会闭合,但有 25% 左右的人终生不闭合。血液中的微栓持续穿过这条缝,泵到大脑里,这就增加了脑梗的可能性。


卵圆孔封堵术惊心动魄:从大腿根插入一根又长又细的导管,带着封堵器,顺股静脉向上。封堵器最终被准确放置到那条缝上,如同 “在心脏上撑一把小伞”。术后第二天,她的头痛彻底消失了。


现代医学一直在努力更加准确地识别疼痛的含义,但很多疼痛仍然等着被认识。一项涉及欧美亚三洲 800 名患者的调查显示,其中 22% 的人因为一种叫纤维肌痛的疾病无法工作,但他们平均需要花掉 2.3 年、见过 3.7 位医生之后才能确诊。


纤维肌痛表现为全身广泛性疼痛,常伴有疲劳、睡眠障碍和焦虑抑郁等心理困扰。解放军总医院风湿免疫科医生梁东风是国内最早专门研究纤维肌痛的人之一。纤维肌痛患者找到他时,往往身心备受折磨——他们身上平均约有 13 处疼痛。


梁东风说,今天国内专门钻研纤维肌痛的医生仍然很少,对纤维肌痛的认知水平明显低于类风湿关节炎等病。纤维肌痛是风湿科唯一一类凭患者主观症状确诊的疾病。


在日记的每页都在写自己疼的宋适齐,直到 2021 年才从郭辉医生那里听说纤维肌痛,在梁东风医生那里确诊。在此之前,他已经求医 7 年,辗转过 14 家医院,花了快 10 万元,换过数十种药物、尝试过各种疗法,都没有效果。


一开始他觉得头痛是因为焦虑,所以去了心理科、神经内科。后来骨头也疼,他去了骨科、风湿科。医生又劝他回心理科再看看。他态度严谨,久病成医,用现代医学的语言武装自己,聊天时把 “没睡好” 说成 “非恢复性睡眠”。父母带他去烧香作法,他无奈但也配合。作法人念着口诀,左脚在地上划圆,在空中抱紧一团看不见的东西,把它摁到他的头上。可头该痛还是痛。有时 “神灵” 给出的建议也是 “去医院看看”。


现在,他还在痛,可终于知道自己的疼痛叫什么了,这让他感到轻松一点。他不用像过去那样,跟他母亲解释疼痛不是他幻想出来的,“妈妈!我是真疼,不是装的。”


看遍五脏六腑


有些疼痛还没发生,可人们对它的想象已经足够令人恐惧。余韵(化名)的感官有时会突然变得敏锐,“癌症” 这类负面字眼、怪物的图片或者长得不好看的人都让她想呕吐。另一个年轻女孩林筱忆(化名)甚至不敢讲出 “肿瘤” 两个字——和我聊天时,她始终用 “这个、那个” 这样模糊的说法指代。这是现代医学解决不了的问题:让人学会正视疼痛。


为了找出长期腹痛的原因,林筱忆已经看遍了五脏六腑。她太想定位自己的疼痛了。她每次检查完就去百度搜索,害怕自己得了癌症。找寻疼痛的过程也令她不适:医生要求她做增强核磁——把五脏六腑看得再清楚、再清楚一点。造影剂注入血管后,她感到全身迅速充盈一股陌生的凉意。检查报告显示她比正常人多长了一块脾(副脾),那上面还有个囊肿。她更恐惧了:图像后附的超长的报告中,写了 “肿瘤随诊”。从那之后,她感觉脾部也开始疼了。直到一位外科专家告诉她,“肿瘤” 只是医院为了严谨写出各种可能性,哪怕概率极小。她的疼法也确实跟脾没关系。她的脾又不疼了。


林筱忆当过护士的母亲解读女儿的检查报告:现代人的病变得很多,是因为医疗检测仪器都太高精尖了,身体里多小一个东西都能检查出来。《疾病发明者》一书作者把现代人的医学影像狂热称为 “影像癖”。从 1896 年《纽约时报》刊出人类第一张 X 光片之后,大医院的影像档案每天增加 1 立方米,德国人每年要做 180 万次计算机断层扫描。美国放射科医生协会选择拒绝为没病的人做全身扫描,因为这可能 “引起不必要的担忧和花费,而且可能传达错误的安全意义”。


那位外科专家还判断林筱忆的腹痛也许跟胃有关,“胃病是情绪病”。知情人委婉地向她母亲说:你女儿挺焦虑的。一次次检查结果显示正常,查不出病,林筱忆感受到她母亲越来越不耐烦了。“她现在觉得我是精神问题。” 女孩说。


关于疼痛的无尽想象,有时比疼痛本身更折磨人。即便没有检查出什么严重疾病,林筱忆仍然无法保持镇定,甚至幻想过自己很快会死。她悲哀地想:“我那条预定的小裙子明年才出货,我还拿得到吗?”


看到 “癌症” 两个字就想呕吐的余韵其实是有焦虑障碍。焦虑引发的躯体形式障碍——精神问题表现在躯体上——让她的脖子剧烈地疼。最初的一年多,她拒绝承认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因为 “羞耻”。在安定医院确诊了中度焦虑,她也不吃药,直到疼得无法忍受。像很多人一样,她很快停药,抵抗那种羞耻感,“吃药就好像承认自己是病人”。疼痛迅速反扑,连她的眼睛也疼起来。协和眼科医生建议她还是去看心理科的医生。后者对她再次到访毫不意外。


躯体形式障碍很常见,公众对它的了解却不够。线上心理咨询平台 Glowe 阁楼提供的自测量表显示,超过 90% 的来访者有不同程度的躯体化表现。Glowe 阁楼科学研发总监 Hans 曾担任哈佛心理学教授科研助理,他观察到,中国抑郁症患者更多地内化、压抑情绪,比美国患者更容易出现躯体化症状。


Hans 做咨询时常见的场景是:抑郁症患者受了一点小伤,会开始担心这将影响上班,进而想象自己是否会被老板辞退,就会产生比常人强烈很多的痛觉。他把这叫作 “灾难化思维”。认知行为疗法(CBT)能有效治疗躯体形式障碍,心理咨询师通过专业手段,引导来访者逐步破除脑中自动形成的负性思维链路,换句话说,让他们别总往坏处想,还停不下来。


躯体形式障碍想要治愈并不容易,不存在所有人通用或者立即生效的方法。对余韵最有效的方式是艺术治疗。医生引导她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用蜡笔画出每一种不舒适的感受。白纸被她用大面积的红色、激烈的形状填满。一圈圈的螺旋是她在头晕,大量的感叹号是她难受得想大喊……最终,她哭出来,感觉好了很多,“直面它其实没那么恐怖”。


疼痛是表象


Glowe 阁楼首席专家顾问张露佳有一种平静的力量,只是和她聊上两句都会感到安慰。她接触过不少外科、消化科医生转介绍的来访者。张露佳用她擅长的人际关系疗法(IPT)解读那些莫名疼痛,她发现,一位女士眼眶疼,症结在于她的孩子处于青春期,而她和丈夫的关系也相当紧张。一位外形很好的年轻人总感觉自己半边脸肿着,她判断他有社交焦虑障碍,只要被人关注到就非常难受。


寻找疼痛心理根源时,她会让来访者画三个同心圆,按照人际关系的亲疏,列出内圈、中圈、外圈分别有哪些人。在治疗结束时,有人发现内圈的人引发了自己的疼痛——有位女士每当看望父母就偏头痛发作。她最初极力否认这个事实,后来承认了。有人一开始只把父母放进内圈,最后把他们逐出三圈之外;有人一开始就没把伴侣放入内圈。有人最后把内圈清空了。张露佳会问:这样你会感觉好吗?有些人觉得挺好的——承认自己不必非要和谁亲近,反而轻松了。不少人在重新梳理人际关系后,疼痛消失了。


心理问题引发的疼痛,常常跟人际关系的三个基本问题相关人际冲突,比如和老板、伴侣吵架;角色转换,比如学生成为职员、女孩成为母亲等;哀伤和丧失,比如亲人离世、恋人分手等。


纤维肌痛患者宋适齐的疼痛伴随着他的生活变化。考上重点高中是他的疼痛起点。坐他前桌同学是市领导的孩子,旁边的同学小提琴过了九级,他们都给他压力。集体生活给他压力。室友都写作业到凌晨,他强迫自己加入他们。排名也给他压力。头痛让他难以集中精神。父母给他压力。这位山东少年从小听到最多的话是 “惟有读书高”、“一定要考出农村”。


他自己给自己压力,把头痛看作 “需要克服的弱点”,在日记里写下 “状态极差”“大窘”“困顿一如既往”,严苛地批判自己。这是跟曾国藩学的。他向往这位历史人物的境界,“不仅得到世俗意义的成功,也能修练精神成为圣人”。高考、求职这两个他认为能改变命运的重大时刻,他都格外疼痛。


“疼痛是表象。” 这位紧绷的年轻人如今意识到,“我有完美主义倾向,但能力跟不上。这是巨大的悲剧。”


认识疼痛也许可以从认识自己开始。从李锂的生活中能找到她遭遇植物神经紊乱的线索。李锂做自由撰稿后生物钟紊乱,赶稿时睡眠随机如碎片。


“人要是能学会休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她说。


写完稿,她看《玩具总动员》镇痛,通宵地看。她多少有点嫉妒那个电影的主角,一个出生在富裕家庭、无忧无虑的小孩。她也喝酒,喝完 “身体会变轻”。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休息。


她的生活总在一种不怎么健康的循环里。每到冬天她都会 “变得不幸”:一开始是冷,冷——抑郁——表达欲丧失——写不出稿——穷——逼自己写稿——更抑郁……她无能为力。


对一般人简单的事对她来说很艰难。空调不制热就是一项无法逾越的困难。她不愿跟房东沟通,“任何沟通都不愿意”。植物神经紊乱最严重的时候,她拜托一位朋友来照顾自己。朋友在她半夜哭醒时,摸着她的头教她呼吸。“比我妈做得好多了。” 她很感激。她也没跟爸爸说自己疼到什么程度,因为那只会换来一句 “都是因为你胖”。家庭也许是她痛的起点。


疼痛如果有意义


一个没有疼痛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我以前会想这事。


前几天,我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字面意义上的——我的右大腿被切开一个口子,医生从中取出了一个肿块。我从来都觉得它没事,因为始终不痛不痒。直到切除时,它已经比最开始长大了一圈,伤口就相应地更长。如果这地方疼,我就会更早地注意到它、阻止它在我身体里发展。


常年头痛让王粒粒对疼痛特别敏锐。她会为身体出现的其他疼痛掐时间,看五秒还是十秒疼一次,看那种疼痛是否会再来。她积极关注自己的健康状况的人生态度,我愿意学习。


她也会为未来可能到来的疼痛焦虑。2019 年,奶奶和父亲先后患癌,她害怕这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她开始半年体检一回。“不信这么个检查法还能有查不出来的病”。


她代替爸爸和三个长辈一起照顾奶奶,24 小时轮换着为老人扇蒲扇——驱除癌痛带来的一种 “燥热”。家人还拿装了重物的罐子抵在老人肚子上缓解疼痛,聊胜于无,可很遗憾,没有别的办法。


“谁都怕死,但大部分人其实是怕疼。” 王粒粒感叹。疼痛从来都是社会性的,它关乎人的生存尊严。


奶奶过世后,王粒粒把她的相片纹在肩上。照片图案复杂,纹身针一次次扫过她的皮肤。比起爱、回忆,肩膀上那阵阵密集的刺痛不值一提。


植物神经紊乱发作后,最痛苦的第一个月反而是李锂生活最健康的时候。她清晰地感受到生物钟的存在:吃饭不能拖,否则会低血糖晕过去;水喝得不够,嘴唇会很快干裂,像一种即时的惩罚。她觉得很奇妙,猜测是因为 “身体彻底没有可以透支的了”。


最近一次交稿之后,她打开电影《路边野餐》,影片里大量的绿色光影令她平静。对这个才 23 岁的年轻人来说,疼痛是一件麻烦事,孤独是另外一件。


那位总是批判自己头痛的年轻人宋适齐参加了 “纤维肌痛康复平台” 组织的疼痛管理训练,他被建议要 “与疼痛和平共处”。他反思,没有疼痛,他可能会继续钻牛角尖,“把自己逼疯”。他不再那么严厉地批判自己,还经常微笑——稍微有点刻意的那种,制造出一个微笑。他分享原理:人的神经具有可塑性,积极地看待疼痛、用中性而非负面的词语来描述疼痛,都能改变神经响应疼痛信号的方式,从而缓解疼痛。他确实觉得好受了一点。


尝试艺术疗法的余韵在疼痛中获得了更多感性体验。这首先发生在对艺术的理解上:她感觉印象派很类似她头晕时的视觉体验,梵高的《向日葵》则好像双相情感障碍躁狂发作时候的状态(事实也是)。有一次她从一首电子乐中听出了某种精神疾病的情绪,后来她遇到了那位音乐人,对方说,那确实是他病中的感受。


或许在未来,人有机会完全解决疼痛,把它驯服、让它消失。但在那之前,人们得面对它、和它相处。


像宋适齐对自己练习微笑一样,余韵也想积极一点。她脖子还在疼,但把它当作一个提醒,提醒自己又焦虑了。当疼痛消失又重来,她愿意平静地迎接它,甚至能在脑海里和它打个招呼:“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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