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高滔滔,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琼都歌舞厅在扬州的四望亭路上,是个生活气息很重的地方。歌舞厅紧挨着一家维修手机的小店,清晨和傍晚会有成群结队的小学生走过,不远处的面馆生意火爆,门前总是排起长队。
在这条街上,琼都歌舞厅显得有些落寞,距离上一次的风光和热闹,已经是七八年前了。现在光顾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偶尔闯入这里的年轻人,基本也都是外地的游客。琼都歌舞厅离四望亭和王柏龄故居都不远,它们是扬州有名的景点,有些游客路过时看到歌舞厅的招牌,心生好奇就进来了。
经营琼都歌舞厅的丁姐在收到我的微信邀请时很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这里的?”我把在网上看到的帖子发了过去,丁姐很快回答:“我记得这两个小美女,来我们这的年轻人很少。”
琼都歌舞厅1985年开始营业,曾经红极一时,象征着前卫。现在它仍然保留着那个年代的风貌,木质的装修和闪烁的迪斯科灯球填满了280平方米的歌舞厅,不过现在人们对它的描述,已经从前卫变成了复古。
来到这里的年轻人难免会生出错愕的情绪,推开歌舞厅的门,他们似乎闯入了属于爸爸妈妈的青春。
舞池中央那群人的脸,仍是少年模样
琼都歌舞厅的门票25元一张,若是两个人结伴去,每个人还能便宜5元。据丁姐回忆,近20年歌舞厅的门票只上涨了10元。
歌舞厅的营业时间是从晚上七点半到十二点,“来这里的很多都是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人,他们白天都有事的,要照顾小孩啊,烧饭啊,只有晚上能出来玩,好好放松一下”。
歌舞厅的大厅里摆放着12张桌子,中间空出了一片地方,可以当作舞池。正前方是一套卡拉OK的设备,整个夜晚麦克风都在不停轮转着,大家一桌一桌轮着唱,气氛很是热闹。让人颇感意外的是,虽然来这里唱歌的叔叔阿姨都不再年轻了,但他们唱的歌却很流行,像《画你》《站着等你三千年》《红尘情歌》等,都是歌舞厅里的热门曲目。有时候唱到兴起,大家就轻快地走向中央的舞池,载歌载舞。
若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唱歌也没关系,这里没人会起哄,叔叔阿姨们都很热情,会端着茶水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聊天,然后沉醉在这笙歌鼎沸的夜晚。
琼都歌舞厅的气质,不像一个歌舞娱乐场所,它更像一群朋友固定聚会的“老地方”,在这里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陌生和疏离。每次有客人来,丁姐都会对他们说“你们到这里就像到自己家一样”,久而久之,大家真的就把这里当成半个家了。
歌舞厅是丁姐一个人在打理,有时候忙不过来,老顾客们就会主动帮忙端茶倒水,招呼新客人。每当这时候丁姐就会急忙赶过来说“你们别动手,我来弄就行”,然后总是得到“哎呀没事”的回答,恍惚间就像过年时亲戚们推让红包的场景。
歌舞厅里的饮食仍保留着当年的习惯,每天丁姐都会提前一个小时到店里,烧好开水,灌到暖瓶里,等客人陆陆续续来了,就开始给大家沏茶,这是免费的。店里还出售酒、饮料,“有的客人就喜欢一边唱歌跳舞,一边喝酒,有的女同志不喝酒嘛,她们很喜欢喝香飘飘的热饮”。
像调酒师、鸡尾酒这些娱乐场所的“标配”,在琼都歌舞厅里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这里的产品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走的是性价比路线,尽兴地玩上一整晚,几十块钱就足够了。
丁姐会给每桌客人发一张点歌单,“琼都歌舞厅”五个大字下,留有“××先生/小姐”的空白等待客人补充,有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从某种角度来看,琼都歌舞厅像一部纪录片,它完整地保留着那个年代的装饰风格、人际关系和消费习惯。但不同的是,它真的可以让人们身临其境,在极度松弛、热闹的氛围里,产生一种不真实感——我们仿佛是透明的旁观者,穿越了30年的时空,而舞池中央那群人的脸,仍是少年模样。
歌舞厅背后的人
琼都歌舞厅在37年里几经转手,10年前丁姐才接手,她也不清楚自己是第几任老板。
丁姐最开始做的是小餐馆生意,但后来餐馆附近新开了很多大饭店,客流都被分走了,盈利效果不是很好,丁姐心想“算了,我就不开了吧”,然后就把房子租了出去。当时丁姐正好有个朋友在开卡拉OK店,缺一个打理吧台的人,他和丁姐说:“你来帮我站吧台吧,交给你我放心。”
去了以后,丁姐发现朋友开的这家卡拉OK店都是包厢,有些客人进来一问发现没有大厅,就很失望地走了。丁姐把这一情况反映给了朋友,但朋友还是坚持做包厢生意,大厅收费低,流失一些客人大家都不太在意。
后来有一位老板找了过来,他想转租自己的歌舞厅。丁姐过去一看,发现歌舞厅的大厅面积很大,就动了心思,朋友也觉得丁姐可以试一试。
就这样,丁姐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家歌舞厅,那是2003年,丁姐36岁。
琼都歌舞厅是丁姐开的第四家歌舞厅,之前的三家都因为房租到期房东不让开了,或是房龄大了变成危房等而关闭了。在刚接手琼都歌舞厅时,丁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东西,上一任老板留下的卡座和包厢都被丁姐拆除了,她把歌舞厅内过半的面积都留给了大厅,余下的做两间包厢和功能区,“有时候客人多,要等很久才能唱一首歌,有人比较着急就会去包厢玩”。
丁姐今年56岁了,但她的作息和年轻人很接近,每天都在凌晨两点左右入睡。歌舞厅晚上十二点打烊,经常会有客人玩到最后一刻才离开,客人走后,丁姐还要一个人打扫卫生。如果能再雇一个人,丁姐就不用又做音响师又做服务员了,但歌舞厅的房子是租来的,房租每年都在上涨,如果既要雇人又要保证利润空间,那么只有涨门票这一种方法,丁姐还是选择自己辛苦些,“很多老年人日子过得很仔细,如果价格太高他们会心疼”。
丁姐的身体内已经形成了一套稳定的生物钟,她每天九点起床,然后去买菜、烧饭,吃过午饭后她还要再睡一会儿午觉,保证晚上能有充足的精神。“自打做歌舞厅以后,这20年我一直是这样的,不觉得辛苦,已经习惯了。”丁姐说。
在丁姐身上很难看到生意人的欲望和野心,之前有做夜场的人过来和她谈:“丁姐,我们合作吧,把你这里都改成包厢,别的我负责,大厅赚不了多少钱的。”丁姐直接回绝了:“不行,现在扬州这样的场所只有两家了,我这边的音响效果是最好的。”
在和丁姐聊起歌舞厅最热闹的光景时,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哦呦,那时候生意好得不得了,大厅全是满的,没有位置了大家宁愿在大厅里站着也要进来,但是以后再也看不到这种情况了。”
一位坚守者
琼都歌舞厅有一位忠实的老顾客,他是一位73岁的老人,一周七天,他有六天会如约而至。
三年前的冬天,老先生第一次来到琼都歌舞厅,丁姐看他是新面孔,就上前说:“老先生请坐,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这个地方的?”老先生告诉她,自己之前一直露天唱歌,最近天气冷了,他的歌友和他说可以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这唱歌。
时间久了,老先生和丁姐就熟悉起来了,经常会和大家讲一些他年轻时的事。老先生有一副好嗓子,年轻时在部队的文工团待了很多年,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唱歌,“别看他70多岁了,中气足得很,一点都不喘”。
常来歌舞厅的人,几乎都成为了老先生的朋友。“他这个人很乐观、很善良,我这边的客人都喜欢和他聊聊天。他很大方的,有时候客人来了,他会主动给大家发香烟。”丁姐说。在这些时候,歌舞厅就成为了一条社交的纽带,将这些身份不同但有着共同爱好的人连接在一起。
在经营琼都歌舞厅的这十年间,丁姐经历过两次艰难的阶段。第一次是十多年前大街小巷都开KTV时,有很多KTV为了积攒人气,经常会推出包厢两个小时十元的活动,使得歌舞厅的老客户都被低价吸引走了。丁姐曾经不解地问相识的KTV老板:“你们这样能赚到钱吗?”对方回答:“没办法,现在竞争太激烈了。”很多老式歌舞厅都在这场和KTV的大战中倒下了。
第二次艰难的时期,就是这三年,每次停业后歌舞厅的生意都会低迷一段时间。“很多人是和子女一起住的,他们会和老人说,不要去这种人群聚集的娱乐场所,耽误(自己)上班就不好了。”今年国庆节期间,琼都歌舞厅的生意很差,常常一整晚只有七八个客人,有的客人开始替丁姐担心:“生意怎么突然这么差了?”丁姐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和客人说:“做生意就是起起落落嘛,现在也不是我们一家生意不好。”
丁姐说自己歌唱得不是很好,远不如店里的客人,但她很喜欢待在歌舞厅里。20年前和丁姐一起做歌舞厅生意的人,现在全都转行了,只有她在坚持。丁姐的妹妹时不时会和她说:“你做的都是没钱人的生意,浪费了这么多年时间也没挣到什么钱。”丁姐不这样想:“有钱就多花点,没钱就少花点,谁让我喜欢这一行呢,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做点小生意细水长流就好了。”
丁姐也有一些觉得欣喜的瞬间,比如上个世纪就光顾过琼都歌舞厅的人,在30年后又推开了门,感慨“真没想到这里还开着”的时候,或是误入这里的年轻人情不自禁地说着“真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的时候。
“现在提供给中老年人唱歌跳舞的场所没什么了,我要是不做了我的客人们都去哪呢?如果哪天我不做了,一定是因为房租涨到没有利润空间了,我撑不下去了。”丁姐淡淡地说,但听起来却像是和一个时代告别的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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