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成律
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
随着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的帷幕落下,民主党与共和党都有足够的理由宣称自己是这场选举的获胜者。不少关于此次选举的分析都指出,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是这次选举的最大输家。
在竞争最为激烈的若干“摇摆州”选区,绝大多数公开让特朗普为之背书、或者在竞选活动中刻意模仿特朗普的共和党籍候选人都以落选收场;与此同时,在佛罗里达州等地区的地方性选举中,以佛州州长德桑蒂斯为代表的极右翼政客在共和党内异军突起,使得即使在极右翼阵营内部,特朗普的不可替代性也被削弱,乃至被抹平。
即便如此,在中期选举落幕后,特朗普立即以高调的姿态宣布要参加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在寓所内发表的演说中,他继续重复之前的说辞:宣称自己在2020年的败选是“选举舞弊”的结果,并重复兜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空头支票。就其个人而言,无论特朗普说出如何耸人听闻的言论都不足为奇。
然而,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自2020年11月起就被特朗普反复炒作、并经由多方反复驳斥、毫无逻辑的“选举舞弊阴谋论”,能在美国社会中吸引相当一部分的追随者?
特朗普何以靠阴谋论起家?
同时需要看到的是,特朗普政权散播的政治阴谋论,远远不止上述这些。例如,特朗普本人最惯用的攻击政治对手的话术就是指控对方为外国政府代理人,还反复污蔑来自特定国家的留学生、移民、游客是间谍或恐怖分子,以此为由推出一系列反移民法令。在新冠疫情爆发后,特朗普政权更无端宣称新冠病毒来自中国,由此在美国社会挑起针对亚太裔的仇恨情绪和急剧上升的暴力袭击。
|2015年6月16日,特朗普正式宣布角逐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
上述荒诞的政治阴谋论所使用的“剧本”和话语各不相同,但都有着显著的共性:这些阴谋论都宣称存在一个极端邪恶的他者,然后将所有不符合自身期待和主张的现实归咎于这一他者化的存在。
在一部分阴谋论的话语中,这个被假定的他者是无法被证明也无法被证伪的(例如“匿名者Q”宣称的“深层政府”)。在另一部分阴谋论的话语中,这个被假定的他者理论是可以被证明或被证伪的(例如宣称政治对手和外国政府勾结),但在阴谋论者的主张中,举证责任是倒置的。
在各种版本的政治阴谋论中,这个隐秘而强大的他者,可以根据不同的版本和语境被塑造:在宗教极端势力看来,他们是教义中的魔鬼及其在人间的代理人团体;在竞选阶段的特朗普看来,他们是所有的竞选对手;在上任后无力处理国际事务的特朗普当局看来,他们是所有与美国处在竞争关系的其他国家;在白人至上主义者看来,他们是所有非白人的移民、留学生和工签持有者。
政治阴谋论隐藏怎样的社会心理?
这类层出不穷的美国政治阴谋论背后,反映出的社会心理是共通的:出于对既得利益受到挑战的不满和不甘,使得一部分群体选择相信其所愿意相信的说辞,并且把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内容无限放大。
这些狭隘的偏见,最终形成的结果就是形形色色的阴谋论。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每当美国社会处于巨大变革的时期,代表旧秩序的既得利益集团就会通过散播阴谋论来在社会上散播恐惧;而且,对既得利益被削弱乃至被剥夺的恐惧,也是促使阴谋论产生的一个重要动机。非理性的恐惧和非理性的阴谋论,往往是互相推动的。
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Kim Phillips-Fein在她著作的第一章节《失乐园》就提到,1930年代“罗斯福新政”所面临的一个巨大挑战就是来自大商人、大资本家组成的各色利益集团的阻力,而凝聚这些利益集团的重要粘合剂之一,就是对既得利益丧失的极端恐惧心态,而且这种极端恐惧心态也充满了阴谋论色彩。
“罗斯福新政”强化了国家对市场的干预,即使从自由主义的经济理论来看,这本身也属于正常的调控。
“罗斯福新政”从来没有宣称,要在根本上改变美国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然而,在长期以来作为放任主义的经济政策下,既得利益群体的大商人、大资本家们看来,“罗斯福新政”会削弱他们的奶酪。于是,关于“罗斯福新政”会终结美国的自由市场乃至会改变美国的政治制度、甚至认为罗斯福本人及其幕僚怀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等阴谋论不胫而走。工会组织为工人权益发声而提出的合理诉求,都是罗斯福新政蚕食所谓自由市场的阴谋的一环。
上述这些恐惧心态,经由各种危言耸听的阴谋论加持,成功凝聚了一批代表大商人、大资本家利益的保守派政客以及宗教人士,在之后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试图挑战乃至废除“罗斯福新政”的遗产。
在1950年代掀起的麦卡锡主义狂潮中,也充斥着大量的政治阴谋论。以参议员麦卡锡为代表的极右翼阵营炮制出的最常见阴谋论,就是以各种捕风捉影的方式,无端指控大量活跃在各界的人士是冷战中苏东阵营的间谍。最广为人知的受害者,有卓别林、史沫特莱、费正清、谢伟思、奥本海默等。
除此之外,各种推动社会进步的议程,例如在社会福利领域扶助弱势群体、反对基于种族和性别的歧视、对精神疾患的预防和治疗、推广疫苗的接种、饮水加氯等,也都会被麦卡锡主义者解读为苏东阵营对美国进行渗透和蚕食的手段而遭到污名化解读。
通过炮制无处不在的“苏东间谍”阴谋论,麦卡锡主义者所代表的美国极右翼阵营,用冷战话语日复一日贩卖关于美国的政治制度将在苏联影响下彻底覆亡的焦虑,在民间特别是在学术界、科技界、文化界,制造广泛的不信任感,同时把所有不符合其利益和诉求的元素纳入阴谋论的框架:极右翼阵营将其所有不愿意看到的事物解读为“苏联间谍”,以此来推动对反种族歧视活动家、妇女权益活动家、左翼知识分子、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的迫害。
政治阴谋论为何是种族主义底色?
美国政治中层出不穷的阴谋论,也不只是漫长的20世纪的产物,而是在更早的历史中就早已存在。拨开这些政治阴谋论的花哨外壳,在漫长的岁月中,永恒不变的是其白人至上主义和种族歧视的底色。
阴谋论剧本的核心要素之一,就是建构一个隐匿、恐怖而极端邪恶的他者形象,而在美国政治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那些阴谋论剧本里,这个他者的形象都是美国本土白人新教徒社群心目中异质化的、被认为会“颠覆美国传统价值观”(其实是白人新教徒传统价值观)的存在,例如华人、亚洲人、非洲人、犹太人、穆斯林、无神论者、左翼知识分子、社会主义者等。
美国在19世纪下半叶展开的排华运动,很大程度上也是依靠政治阴谋论推动的:在1875年,美国立法系统通过《佩奇法案》,宣称亚裔妇女来到美国都是为了从事色情行业,会严重颠覆美国的传统价值观,由此禁止所有的亚裔女性进入美国。在1882年,更是通过了著名的《排华法案》。这些种族主义法案的通过,都是有当时美国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基于所谓“黄祸论”的恐惧心理作支撑的。这种恐惧心理所引发的阴谋论的剧本,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华人、亚洲人正试图逐步窃取美国白人的工作机会和经济利益。”自1850年代起华人劳工逐步进入美国社会以来,代表美国本土白人利益的利益集团长期宣称华人会系统性地占据美国白人的岗位,从而引起大规模的失业和萧条。
甚至,这类“华人取代白人”的阴谋论出现了更荒谬的进阶版:在1901年,以“工会领袖”自居的右翼活动人士 Samuel Gompers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声称由于华人吃米、白人吃肉,米比肉更廉价,因此华人正在有预谋有系统地通过不对等竞争来挤占美国白人的劳动力市场。这些充满种族主义论调、在学理上根本不值一驳的谬论,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却博得了不少彩头: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来自于经济的周期性萧条、以及美国本土白人社群无法如过去那样完全垄断本土劳动力市场所引发的哀怨。
当华人、亚洲人被各种阴谋论塑造成一个应当为所有生活中的不满负责的假想敌,特别是这个假想敌还来自美国本土白人新教徒所不熟悉的遥远的非白人族裔,不满自身既得利益受损的白人种族主义者们就很容易地接受了排华阴谋论,并试图用这类阴谋论为自己的种族主义言行提供道德正当性。
|2021年2月27日,美国纽约,曼哈顿下城富力广场举办反仇恨亚裔抗议活动,数百民众和众多民选官员,呼吁停止歧视亚裔。
类似的阴谋论话语在,美国漫长的二十世纪政治中多次重复。如上文所述,自1929大萧条、“罗斯福新政”登台之后,再到整个冷战期间,不断被渲染的“苏联威胁”阴谋论成为大量仇恨多元文化、拒绝社会公平正义的极右翼政客和宗教人士的万能膏药。
在这种万能膏药之下,糅杂着对少数族裔、左翼知识分子和无神论意识形态的偏见和仇恨。在1960年代震惊全美的“曼森家族”邪教杀人案中,也有浓厚的阴谋论元素:作为白人至上主义者的主犯查尔斯·曼森,炮制了“黑人将在末日战争中屠杀白人”的阴谋论主张来对其追随者进行洗脑,进而鼓动追随者犯下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无差别杀人案。
在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911事件的爆发,美国国内的右翼集团又将伊斯兰文明放入类似的阴谋论框架中进行解读,用各种明示暗示来试图让美国民众确信,伊斯兰文明与美国传统文明水火不容,来自穆斯林群体的移民正在有计划地对美国社会的生活方式乃至基本安全构成威胁。这些充满“十字军”论调的阴谋论,一方面为小布什政府在西亚、北非开展的一系列军事行动提供话语支撑,另一方面在美国国内造成对穆斯林群体愈加严重的仇恨和偏见。
在这跨越百年的形形色色的阴谋论剧本中,秉持的基本话术都是认为存在一个非白人、非基督教的异质化“他者”,而这个“他者”是当下一切不如意因素的始作俑者,再号召右翼基本盘以“捍卫美国传统”的旗号去击败这些被建构出来的“他者”。这些话术的背后,是浓厚的辉格史观以及建立在宗教话语之上的“天命论”思想。
时至今日,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广泛传播的“选举舞弊”阴谋论(尤其是这类阴谋论往往指责泛左翼阵营是始作俑者),并非偶然诞生的梦呓,而是美国国内右翼至极右翼基本对于重回白人至上、政教合一的所谓“老美国”幻想的具体表达,是在社会进步面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怨,也是美国长期存在的种族主义沉疴在当下的历史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