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星晖，编辑：园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图为2012年11月18日，“暴雪”电子竞技世锦赛决赛在上海落幕时，热情高涨的观众）
2022年11月17日，东八区的庸常白日对应着加利福尼亚如旧的夜幕，平平无奇，而后风暴骤临。
两个身形庞大的游戏业巨头——动视暴雪与网易——在这一天向全世界宣布中止它们长达14年的合作。来自大洋两岸的公告相继出炉，随后流言涌动，舆论海啸将中文互联网的每个角落淹没。
在文学或电影里，人们时常谈起蝴蝶效应，谈起轻薄的双翼如何掀起滔天雨幕，谈起过去被忽略的、预示转折的时刻。
在这则大新闻震动整个游戏圈的时刻，我们记录50件小事。它们关于那些被波及的玩家、狼狈的从业者，以及真真假假、瞬息即逝的“蝴蝶”。我们试图穿透，这场风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每把魔兽都当最后一把打”
1. 2022年8月，彭博社知名记者Jason Schreier曾爆料称，暴雪与网易因财务分歧叫停了一款推进已久的魔兽IP手游项目。
据报道，此项目代号为“Neptune”，游戏类型为MMORPG，网易已经秘密开发了三年之久。然而由于财务条款上的分歧，暴雪叫停了项目，网易最终解散了一个由100多名开发人员组建的团队。
彼时Jason Schreie曾评论称，该举动为暴雪和网易之间的合作带来了更多不确定性。
但在当时的中文互联网，这个消息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
2. 11月8日，动视暴雪公布了2022年第三季度财报。
与以往不同的是，本次财报中特别提到：“目前，我们与第三方签订了许可协议，内容涵盖在中国大陆发布多款暴雪游戏。这些协议约占动视暴雪2021年合并净收入的3%，并将于2023年1月到期。我们正在讨论续签这些协议，但可能无法达成双方都满意的交易。”
即使暴雪用上了如此明确的措辞，也没有多少国服玩家真心担忧过“续约”这件事。网友们只是像以前一样，乐此不疲地借助财报数据争辩哪一款游戏更火。
直到11月17日，天真的塌了下来。
3. 对于本土游戏社区“旅法师营地”来说，这个11月本应是一年中最喜气洋洋的时期之一。
由于卡牌界常青树《炉石传说》正处在全新拓展包的预览阶段，许多玩家聚集在营地，期待着第一时间看到新消息。
11月17日的凌晨，暴雪在海外举办了《炉石传说》新职业的试玩活动，营地也照常进行跟踪报道。只是没人想到，合作终止的大新闻在几个小时后突然降临，使得原本振奋人心的前瞻资讯变得格外可笑。
《试玩活动感受》夹杂在一连串骇人的新闻公告之间，像一叶不合时宜的、搁浅的独木舟。
4. 另一边，在依靠暴雪游戏起家的玩家社区NGA，消息灵通的人从来不少。17日当天，很多帖子被盖成了高楼。
其中最热门的主题，是“网易关于暴雪游戏产品运营到期的重要公告”。很快，纷纷扬扬的贴条落在帖子里，人们争抢着以这种近似置顶的评论方式表达感慨。
翻到最上面，第一张贴条是段歌词：“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散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5. 大量关于网易暴雪谈判内幕的流言在中外互联网上传播，并很快演变为多个版本。
被援引多次的观察者网消息透露，暴雪方提出了天价续约条件，包括全球同步定价、巨额保证金等，知情人士称其无异于在要求网易“打白工”。
彭博社相关报道则指出，匿名信源认为网易与暴雪停止合作的关键问题在于知识产权的所有权，以及中国数百万玩家数据的控制权。
6. 随着舆论发酵，一个名叫“暴雪游戏主播集体发声”的话题登上了热搜，累计阅读量迅速破亿。
7. 在B站，下午15时8分，知名游戏博主“夏一可”上传了她制作的最新一期视频。
尽管《魔兽世界》10.0版本尚未正式上线，但根据测试服情况得到的副本攻略已经新鲜出炉。夏一可希望这能够帮到准备开荒的玩家，就像以往多年她曾带来的魔兽攻略一样。
在视频简介中，夏一可留言道：“每把魔兽都当最后一把打，然后就，也不要怕灭。”
8. 解说过多届《守望先锋联赛》总决赛的专业解说“Alan”向来以理性的一面示人。但在17日这天，被大新闻冲击的Alan一口气连发了许多条微博。
他一边关注着谈判破裂的原因，一边提醒人们：“想把国服数据转移到外服，和想把外服数据转移到国服，真不现实。”
9. 流言满天飞的时候，新生代的《守望先锋联赛》解说小霜尝试宽慰那些焦虑的玩家：“舆论战也好烟雾弹也好，只是在消费真情实感的玩家的注意力，所以我自己是建议大家，别太在意。”
时间线上，小霜的上一条动态停留在两天前，当时她无奈地抱怨道：“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暴雪不多点好友位呢？”那时一切风平浪静，关于游戏的最大烦恼只是好友位太少。
10. 回看《守望先锋》最落寞的时期，以细节考据而闻名的博主“托比昂首挺胸”和其他二创作者们始终坚守阵地。他们曾热切期盼《守望先锋：归来》带来新的希望。
“归来”上线后，托比昂的团队费心费力，面向玩家推出了具备组队功能的App“英雄小屋”。17日中午，托比昂发动态感叹：“这又做app，又做新视频，又在筹备新春会，换来的是……”
11. 涉足《守望先锋》直播、解说、电竞教练等工作的主播“萌萌哒老陈”转发了上面这条托比昂的动态，并配文道：“暴雪你配么？”
12. 与此同时，《守望先锋》玩家熟悉的解说“赤小兔”则说：“老托比和我敲了好多电子木鱼了……”
在刚结束不久的《守望先锋联赛》季后赛中，赤小兔拍摄了许多素材。她尚未完成全部剪辑，事情就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没有任何一个玩家或从业者愿意相信，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守望先锋：归来》，国服寿命只有两个赛季。
13. 《守望先锋联赛》中国战队之一的上海龙之队发博宣布，即日起LeeJaeGon选手与上海龙之队的合约正式终止，并转为自由选手。这位曾经的新秀状元将踏上新的征程。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考虑到上海龙之队与网易公司间的紧密关系，关注联赛的粉丝们不禁捏了一把汗。无人知晓，暴雪电竞留在中国的遗产将走向怎样的未来。
14. 相较于其他暴雪游戏粉丝的激烈反应，早已更新停摆的《风暴英雄》玩家则更为心情复杂。有人调侃道：“没想到风暴能熬到和其他友军一起走到结局。”
15. 曾经在《风暴英雄》民间赛事中夺冠的游戏主播“喵上校爱风暴”在个人动态中回应道：“很多朋友问我的看法，其实对我而言没什么特别的。风暴不是我做自媒体的工具，而是我尝试自媒体的目的。”
16. 另一位元老级的风暴主播叫nova，他被粉丝们亲切地称作“教练”。曾经有官方比赛的时候，是Nova在解说，后来只剩下民间小规模的赛事，Nova依然留在这里。
解约消息传出后，他在自己的公众号“Nova陪你玩风暴”中写道：“从风暴英雄A测开始做到至今。从低到高，从高到停止比赛，停止更新，没想到这次到了停止国服运营。加上当初在国外发生的事，人生比电影精彩多了。”
第二天上午，Nova在B站上传了新一期“Heroes International比赛”的解说视频，一如既往。
17. 暴雪游戏圈颇有名的一位“老板”博主“FIVE张浩瀚”发博表示：“也不知道怎么说，为什么运气每次都那么差，新风暴电竞馆盖好了，暴雪凉了。本来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没想到给了自己一个惊吓。”
在评论区，有人建议：“改成KPL场馆吧。”
18. 《守望先锋》全职主播鸭皮自“归来”上线以来一直格外活跃。他原本已经针对游戏的最新补丁写了文案、录了音，但是在18日补丁正式上线后，鸭皮却失去了把视频发出来的兴趣。
19. 沮丧之余，鸭皮给粉丝们讲了个小小的笑话：“好消息：参加B站的活动的奖金今天下来了！坏消息：奖金是战网点。”
20. 另一个广为流传的梗图则与时空循环有关。
2009年，暴雪娱乐宣布将《魔兽世界》国服的代理运营权由第九城市转交给网易。更换代理的善后期伴随着繁琐的流程，包括点卡退款、数据迁移、内容审核等。《魔兽世界》玩家经历了不短的停运期，并苦苦等待《巫妖王之怒》这一重磅版本。
时过境迁，魔兽怀旧服迎来了《巫妖王之怒》，而巧合的是，代理问题也正好在这一时期浮出水面，仿佛昔日重现。
21. 再度遭遇代理危机后，玩家社区NGA的用户们找到了许多年前的老帖，内容是2009年7月新京报的一篇报道，题为《魔兽开服在即，九城“炮轰”网易》。
如今这个帖子里，2009年的回复和2022年的回复交织在一起，两代玩家隔着十几年的时间遥遥相望。
“公司不对传言发表评论”
22. 微博热搜前五名中，一度有三席都与这次解约直接相关，它们分别是：“网易将继续为玩家服务到最后一刻”“网易无法接受暴雪的续约条件”“暴雪中国回应”。
不过有趣的是，此时微博热搜第一是“米哈游”。
23. 截至11月17日收盘，网易港股股价报103.5港元，跌幅达9.05%。
与此同时，完美世界则在A股以涨停收盘，股价上涨10.03%，收盘价为13.93元。面对投资者提问，完美世界方面表示：“公司不对传言发表评论。”
24. 17日午间，有市场传闻称米哈游或将接手暴雪的游戏代理权。
对此，一位接近米哈游的权威人士对《上海证券报》记者表示，该传闻系谣言。以自研游戏驰名中外的米哈游，手头并没有什么代理运营的游戏项目。
25. 针对“腾讯接手”的市场传闻，腾讯方面表示，内部暂时没有相关消息，“暴雪版权的问题建议以暴雪官方回复为准”。
26. 17日下午16时35分，《魔兽世界》资讯博主“喃兑啊内”上传了新视频，标题为：“网易暴雪谈崩，魔兽将停服半年！四大厂争代理。”
仅仅几个小时后，18日0时31分，喃兑啊内再次更新。这一次的视频标题为：“暴雪狮子大开口，国内大厂无人接盘！”
27. 得知合作破裂的新闻后，许多玩家自发地研究版号政策。他们找到了《“三定”规定》、已经被废止的《暂行办法》、后来的《网络出版服务管理规定》和《出版管理条例》等等文件。讨论的结果并不乐观。
28. 假设变更代理方后，暴雪游戏重新申请相关运营资质，这可能会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要知道，距离上一个进口游戏版号下发，已经过去了507天。
29. 11月17日，国家新闻出版署公布了11月国产网络游戏审批信息。本次共有70款游戏成功过审，其中其中68款为移动端游戏。网易、腾讯、莉莉丝、完美世界等头部公司均有所收获。
30. 前网易暴雪合作部市场总监张栋先生在私人微博转发了陈雪凝的歌曲《你的酒馆对我打了烊》。——对于国服《炉石传说》玩家来说，炉石酒馆的大门已经进入关闭倒计时。
31. 网易游戏全球投资及合作总裁朱原则在领英动态发文。他说：“有朝一日，当事件的幕后情况可以对外披露时，开发者和玩家将会对‘一个混蛋能带来多大的破坏’产生新的理解。”
32. 随后，当朱原的表态被国内玩家发现并搬运到各大论坛后，玩家们一致推测他所说的“混蛋”是指动视暴雪臭名昭著的CEO鲍比·科蒂克（Bobby Kotick）。
近年来围绕动视暴雪的所有丑闻与争议中，你几乎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大家愿意相信，只要等到科蒂克“滚蛋”，网易和暴雪的合作就会迎来转机。
33. 《星际争霸2》解说黄旭东以“毒奶梗”闻名于世。经提示，他在原本咒骂鲍比的微博上追加内容，额外“祝考迪克财源广进，事业顺利，人生美满了，最重要的是收购顺利上岸哟。”
34. 有别于大公司高层之间的博弈，暴雪玩家们正在寻求更朴素的自救方式。一夜之间，各大社区的首页都挂着“平替贴”。
一番精挑细选之后，《守望先锋》玩家很快意识到一个痛苦的事实：《守望先锋》几乎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替代品。
35. 相比之下，人们对卡牌游戏的可替代性显然更乐观。
11月17日当天，《影之诗》、《游戏王：决斗链接》以及《阴阳师：百闻牌》不约而同加大了推广力度，包括“新玩家福利”“全服邮件”“666天纪念活动”等。
是的，这三款卡牌游戏的国服运营方均为网易公司。
“商业的归商业，游戏的归游戏”
36. 17日下午5点左右，一位为网易工作的公关人员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链接，标题是“网易公布2022年第三季度财报”。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转发了第二条链接：“致暴雪游戏玩家的一封信”。公开信来自网易官方公众号，阅读量很快达到了“10万+”。
37. 在网易发布的财报中，涉及暴雪代理合约的段落表述如下：“这些授权将于2023年1月到期且将不会续期。这些代理自暴雪的游戏，其对网易2021年和2022年前九个月的净收入和净利润贡献百分比均为较低的个位数。授权的到期对网易的财务业绩将不会产生重大影响。”
38. 财报公布后的电话会议上，丁磊回应了各方关注的续约问题。
丁磊表示：“我们非常希望能够继续代理暴雪的游戏，这中间我们也付出了非常多的努力。但在过去的那段时间，整个谈判的难度超过了我们的预期。对于一些涉及到这些游戏的可持续运营、中国市场以及玩家核心利益的一些关键性合作条款，动视暴雪提出来的一些要求对我们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
39. 网易写给玩家的公开信中提到：“在网易内部，同样有几千名暴雪游戏的死忠粉。”
“我们将与动视暴雪公司一起，做到‘商业的归商业，游戏的归游戏’，重视玩家的呼声，珍视玩家为游戏付出的一切，妥善保护大家的游戏资产和记忆。”
40. 官方公告显示，网易将于2022年11月23日起关闭暴雪游戏产品的充值服务及用户注册入口，2023年1月24日起正式停止运营并开始安排相关退款事宜。
“退款”成了玩家社群热议的另一个关键词。NGA炉石版的玩家们彼此分享预购退款的处理链接，并一度盖起了一栋名叫“488受害者”的高楼。有玩家说，一名客服在沟通中告诉他，自己也是一名暴雪玩家。
41. 最初的轰动告一段落，NGA的老哥们决心发起一场盛大的投票，意在为网易这些年来的代理表现打分。
截止11月18日午间，超过八千多人按下了投票键，其中约四分之三选择了满分。
42. 暴雪上一次赢得全世界的目光，是在微软宣布收购动视暴雪时。
根据动视暴雪在最新财报中披露的信息，微软计划以每股95.00美元的全现金交易方式收购动视暴雪，该交易预计将在微软截至2023年6月30日的财年完成。
然而时至今日，该收购案依然面临着许多不确定性，来自欧盟、英国等地区的调查与监管压力仍未得到解决。
43. 11月17日之后，当人们重新回顾起动视暴雪的Q3财报，他们会发现，即使是在涉及中国的部分里，暴雪也始终没有提起网易的名字。
在那个强调“3%”收入占比的段落里，这家与暴雪合作长达14年的中国公司只得到了一个称呼：“第三方”。
44. 旅法师营地的站内官方账号发布了一篇短短的公告，标题是《写于11月17日网易暴雪分手之日》。
最靠前的评论不再是抖机灵，而是老用户的感慨：“比起国服关停这件事本身、这个游戏本身，我可能会更在意这件事会让中文炉石社区从此凋敝吧。”
“我可能不一定那么想玩这个游戏，但我确实是想和其他人聊这个游戏。”
45. 营地作者“詹詹小耗”发布了一篇博文，标题是《我在旅法师营地和炉石的四年》。
作为旅法师营地用户最熟悉的作者之一，詹詹小耗曾为《炉石传说》这款游戏创作过不计其数的资讯。但这一次，他的文章与任何一张卡牌都无关。
詹詹小耗回忆道：“17号上午暴雪单方面发布通告的时候，我还在写新版本试玩的内容，就像我每个版本都会做的那样。我当时感觉面前的电脑屏幕像镜子在碎裂，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46. 有人想起了曾经的《炉石传说》总监Ben Brode，去社交平台上告诉他中国玩家面临的现状。Ben Brode不久便进行回复，他说自己为无法继续享受炉石的玩家社群感到难过。
虽然Ben Brode离开暴雪许久，但并未淡出游戏圈。事实上，他的团队于近日推出了漫威IP卡牌游戏《Marvel Snap》，字节跳动旗下朝夕光年负责其全球发行。
47. NGA《魔兽世界》相关板块，过去有一类反复出现的帖子，即讨论“关服那天你会在哪里下线？”
魔兽玩家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曾经被大家嘲笑“日经”的问题，居然这么快就真正摆在了眼前。
48. B站游戏区知名博主“芒果冰OL”评价称：“不要说中国游戏史上，在世界游戏史上也没有几百万现有玩家，几千万潜在玩家规模的网游突然无限期停服的先例。”
49. 拥有500万粉丝的B站UP主“影视飓风”转发了一年前制作的《守望先锋》主题定格动画视频。
他留言道：“未曾想到，现在游戏再次登上热搜时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论如何，我很庆幸生命中能有这样一款游戏，不仅带给了我快乐，也陪伴和见证了我的成长。”
50. 你也许会注意到，网易暴雪合作协议的最后一个生效日——2023年1月23日——正是中国人的大年初二。好日子与坏消息杂糅在一起，构成又一个令人感叹的巧合。
年岁交叠，一个时代落幕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星晖，编辑：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