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整理自《摩根财团》,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企业家杂志 (ID:iceo-com-cn),整理:梁宵,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皮博迪就像是从狄更斯笔下钻出来的“吝啬鬼”。


19世纪50年代初,他快60岁,有30万美元的年收入,但每年只花3000美元,他甚至没有自己的马车,每天坐公共马车上班。一天,这位备受风湿病折磨的老人在合伙人的劝说下答应回家休息,20分钟后,合伙人发现皮博迪还站在雨里,因为“只过去了一辆两便士的公车,我在等一便士的车。”


此时,皮博迪银行账户上的资产是100万英镑(一英镑等于100新便士)。在他74岁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几乎把所有财富都捐了出去——晚年的善行和早期的贪婪一样没有节制。最后,他把自己创办的银行留给了十几年前加入的合伙人——朱尼厄斯·摩根,他就是被世人称之为“老摩根”的约翰 ·皮尔庞特· 摩根的父亲。


摩根财团的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


此后的100多年中,摩根财团从伦敦金融城里的资本掮客,成为华尔街金融体制的绝对主宰,它是美国早期工业崛起的幕后操盘手,也在世界大战中扮演过“影子”政府的角色,还在数次美国金融危机中力挽狂澜于不倒;它是美国甚至全球最大的私人银行,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可畏的金融联合机构。但另一方面,它也因此居于流言和责难的靶心。


“也许再没有别的组织机构比摩根财团更富于传奇色彩,更充满神秘气氛,以及更让人争论不休。”罗恩·彻诺在《摩根财团》一书中说,这部超过70万字的鸿篇巨著,从这家传奇金融巨擘隐秘的发家讲起,再现了1838年到1990年间,在大国博弈、商业激战的时代幕布下,摩根财团的发展与变迁,摩根家族的传承与背离,以及当中个体的情感与纠葛。


今天的分享,选取其中三个切面:


1. 摩根财团的权力有多大?如何站到了无与伦比的权力巅峰?


2. 最著名的两位摩根——老J.P.摩根和小J.P.摩根之间存在着怎样的牵绊和纠葛?如何影响了摩根家族的事业传承?


3. 强盗与绅士,贪婪与救赎——摩根财团有着怎样的功与过?


一、金钱与权力


摩根在华尔街崛起之际,纽约城的风尚是奢侈逸乐,商贾巨富一般都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享乐与铺张之中。


那是属于“盖茨比”们的纸醉金迷的世界:在一次欢宴上,咖啡之后是以100美元面额钞票卷裹而成的雪茄烟。别出心裁的一次盛筵间,每位嘉宾都在他们的牡蛎里发现了一颗完美无瑕光彩夺目的黑珍珠;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位挖空心思以图标新立异的富豪,他让牙科专家在自己的牙上钻出许多小孔,而后并行嵌入了两排钻石。于是当他四处昂首阔步之际,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摩根家族的成员对于穷奢极侈不敢苟同,并且也不愿在报纸上抛头露面。对于老摩根皮尔庞特来说,他真正关心的不是金钱,而是权力。


权力的奠定是从铁路开始的。铁路本应是公共设施,但在美国当时“海盗式我行我素”的个人主义时代,这是不可能的,结果就是形形色色的贩子和无赖匆匆建造了两倍于实际需要的铁路,各个铁路公司为了争夺地盘,经常剑拔弩张,甚至爆发流血冲突。


这些铁路势力磨刀霍霍,但信誉账户却乏善可陈,他们需要大量的资本,却很难让投资者信服地掏出真金白银,当时也没有政府机构来管理证券发行和募资说明书——这使得作为信用中介的银行家得以参与其中,并占据绝对的话语地位。


摩根当仁不让。一方面他们帮助工业客户发债融资,另一方面通过“股权信托”的设计,把债权人的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如此以钱易权,使得美国国家铁路系统多半置于其控制之下,成功从客户的仆人转为客户的主人。


就像《纽约时报》所说,“从华尔街的标准来看,摩根银行并不算大,关键的因素,与其说是钱,还不如说是信誉和人才……摩根不仅仅是一家银行,它是一种体制。”


出现这种现象并不是因为银行家太强劲,而是当时各个公司的力量依然薄弱。由于负债累累和运力过剩,大约三分之一以上的铁路公司都落入了被人接管的境地。老摩根皮尔庞特对破产的铁路公司实行重组,然后将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人们将这样的铁路公司称为“摩根化”


当时,大约33000英里的铁路——即全美国铁路总长的六分之一——被摩根化了。这些公司的收入总和相当于美国政府年财政总收入的一半。摩根此时的权势之盛,是任何言辞都难以形容的。


此后,这一机制又从铁路蔓延到更多工业领域。皮尔庞特·摩根也正式迎来了属于他的“领主时代”——银行家成为经济体系的主人,用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仅仅是昨天》作者)的话讲就是“万物之灵”:他们为运河、铁路、炼钢厂、航运公司融资,为新生的工业社会提供资本。在那样一个桀骜不驯的竞争时代,是银行家解决了公司间的争端,作为资本中介,配置稀有资金,监督着大规模的工业发展,并逐渐掌握对这些公司的控制权,由此产生了一代难以驯服的银行家。


这些银行家们对主权国家发号施令,决不亚于对工业的颐指气使,因为许多政府在战时缺乏完善的税收机制支撑战争开支,同样需要银行家的帮助。这时,政府职责中还没有经济管理的概念,商人银行就成为政府代理财政部门或中央银行的替代者。拜伦的诗句这样描绘到,银行家们的“每笔贷款……或撑起一国,或倾覆一君”。


世界上最有势力的私人银行家皮尔庞特·摩根自视与王族平起平坐。一次比利时国王想和他谈生意,但他不愿去布鲁塞尔,因此国王特地把自己的游艇开来了,皮尔庞特登上游船,为国王提供了一些财务方面的意见。


摩根财团和英国王室之间也维持着经久不衰的联系。小摩根杰克曾把国王的小女儿放在膝上颠来颠去,她就是未来的伊丽莎白女王。1918年,摩根合伙人戴维森刚到伦敦,就得到通知说乔治五世希望见他。在去白金汉宫的路上,王室侍从向他介绍了各种礼仪,并罗列了一套皇家禁忌和戒律:不得跷二郎腿,不能先伸出手去握手,没有国王的允许不得告辞……但一个小时之后,戴维森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个约会,便猛然站了起来——违反了一条皇家禁忌。除了摩根合伙人,还有谁会厌倦同国王在一起呢?


这种影响力甚至延伸到死亡上,老摩根和小摩根的死讯都是压到股票市场关门后才发布,以免影响股票价格。随后报纸刊登大量讣闻,整版安排的格式都是只有国家首脑才享有的待遇。


二、父与子的暗战


美国思想家爱默生说“一个机构是一个人影响力的延伸。”如果的确如此,那么在摩根财团,这个具有影响力的人就是朱尼厄斯·斯潘塞·摩根。他的家训给儿子皮尔庞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经一个世纪,汇集成了摩根哲学。


而让这种内在影响力真正转化为摩根财团帝国威力的,则是老摩根皮尔庞特和小摩根杰克。


如果摩根家族不是连续三代都只有一位男性活到继承财产的年龄,那么摩根家族的男人也许会快乐得多。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位摩根都不是很情愿地扛起了这个金融王国的重担,也同样继承了摩根家族的文化基因——父性崇拜。


但相比这些共同点,他们身上的不同之处更加明显。


皮尔庞特性格暴躁,时常大吼大叫,来访者只要一踏进华尔街23号他那间玻璃环绕的镶着护墙板的办公室,就可以领教到他那风雷一样的狂暴脾气。这个坏脾气从小就暴露无遗,他的父亲很为这一点发愁,他无休止地教导儿子,运用各种各样的格言。即使是皮尔庞特生活中细小的方面,他也绝不忽略。他告诉儿子,“你吃饭太快了,再这样下去,身体要垮了。”


或许是因为深受父亲那种令人窒息的过度管制而产生逆反,皮尔庞特对他的儿子杰克毫不关心——尽管后者一直想要取悦这位父亲,他忙于各种事务,也忙于各种“胡闹”,他喜欢结交自由浪漫、精力充沛和活泼漂亮的女人,有流言说他与钻石大亨吉姆·布拉迪为莉莲·拉塞尔争风吃醋,还有传闻说他与国王爱德华七世共享一个情妇。而他的婚姻,早就变成冷淡无情、名存实亡的哑剧。


这是摩根家族传承中一个奇怪的“反转”,下一代的关系模式总是与上一代截然不同,皮尔庞特建立了一个与他父亲完全相反的父子关系,而他的儿子则建立了一个与他父亲完全相反的婚姻。不喜欢“寻花问柳”的杰克喜欢恬静的家中乐趣,他与妻子的婚姻占据了他们的心灵,以至于有时候把自己的孩子都排除在外了。他们共同搭建起一个大家庭,到1935年,他一共有16个孙儿孙女,他为他们自豪,当他4岁的孙子问为什么火车司机在交道口要吹哨子,杰克竟派了收费高昂的律师们去找答案。


更重要的是,两代摩根对权力的掌控欲大相径庭,或许也正因为这种差别,摩根财团才走向了不一样的发展轨迹。


皮尔庞特不愿意放权,他所辖之事繁多,对细微末节极为关注,并以他能够操作银行中的任何一项业务而自豪。但成功给他带来的是精疲力竭,而不是精神焕发,由于对权力的极度关注,他害怕雇用具有统帅能力的人才,因此皮尔庞特早期的那些才华横溢的合伙人,可能是些法律和金融界的奇才,但他们不具备领导者的素质。


杰克生性腼腆,但他却能调动那些自命不凡的合伙人,他做了皮尔庞特绝不可能做的事——将权力下放给戴维森、拉蒙特和其他人,而以一种潇洒的姿态掌管全局——保留着父亲所享有的特别权力,包括有权分配合伙人利润,仲裁纠纷,解雇合伙人,以及决定被解雇合伙人带走的股份数量。


与皮尔庞特喜欢合伙人唯命是从不同,杰克要营造的是一家天赋突出的高级管理人云集的银行,他组成的银行就像一支交响乐队,并以这支乐队脱离自己的指挥、自行演奏出美妙的乐曲而由衷骄傲,1929年的大危机的解除靠的就是后者,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老板可能会因为他不在场而感到遗憾,而杰克则感叹“公司显示出我不在时,也能像我在时运行得那样好。”


和他父亲不一样,他没有成为自我主义的俘虏。摩根合伙人对他的评价则是,“他不是他父亲那样的冒险家,但他这个人确实是了不起。”


这也让摩根财团得以跳出家族的才智和性格局限,找到更加适合的接班人。华尔街23号从不反对裙带关系,但是那些杰出的合伙人,完全是靠个人才华进入摩根银行的。新一代的摩根人、拉蒙特家族、戴维森家族都是在20世纪20年代加入银行的。而这些人的优良素质也是摩根财团经久不衰的原因。


只有这个时候,杰克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1913年接管公司时,人们普遍小看他,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父亲的水平。年轻时,他在伦敦看到劳合公司以200万美元为皮尔庞特提供人寿保险而感到兴奋,后来他打破了记录,自己的人寿保险到了250万美元。 


三、毁誉参半


对于摩根来说,从来都没有中立之论。坚决拥护者盛赞摩根银行高尚的道义准则和公正的声誉,而批评者认为这些自我标榜的溢美之辞伪善之至。


双方的说法都有可取之处。皮尔庞特从19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搞铁路联合,支持工业合作而不是竞争,他喜欢干净利落、处于银行家的控制之下的资本主义,也建立了所谓的“绅士银行家准则”,从而成为工业秩序的捍卫者;但在以他们为中心构建的这个同盟帝国之外,他们则被视为可怕又可恨的强盗领主,一个威胁自由市场的垄断者。


这也就难怪摩根一家自认为积善有余,而在现实生活中却成为众矢之的了,这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他们感到愤怒和迷惑不解,尤其是皮尔庞特,他经常施惠于人,不单为了扩大权力,增加财富;但另一方面,假借一个高尚一些的目标,用以掩盖私利的驱使,这也不无可能——这是人性中普遍的利己和利他的矛盾斗争,一个呼风唤雨的金融家也不能幸免。


但正如好几个评论家所说,皮尔庞特身上的确有着“救世主情结”。在私人生活中,他娶了患肺结核病的咪咪;在混乱无序的工业拓荒期,他希望成为商业秩序的捍卫者;而在金融危机中,他也不遗余力地投身其中。


1907年的恐慌成就了皮尔庞特最后的辉煌,当时这位患有重感冒的七旬老人处理起金融危机就像是一位艺术能手。他吮吸着糖块,一天工作19个小时。他的私人内科医生马科大夫不时地给他喉咙里喷些含漱剂,仿佛这位金融家是位上了年纪的拳击冠军,在比赛回合之间休息片刻,恢复精力。在两周内,他拯救了几家信托公司和一家主要的经纪行,挽救了纽约市,挽救了证券交易所。


但5年后,这位老人也被要求在针对货币托拉斯的普约听证会上接受质询,也正是这次公开调查的痛苦经历,使老皮尔庞特从此一蹶不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产生了一种忧伤的感觉,认为历史已经弃他而去。


实际上,不仅历史已经弃他而去了,历史也已经弃昔日的摩根而去了。


在平民主义高涨的1933年,左派和右派蛊惑民心的政客们将摩根财团作为一个合适的打击对象,旷日持久的佩科拉听证会把杰克·摩根和其他人搞得筋疲力尽,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瓦解了这个金融帝国,将其一分为二:从事商业银行业务的J·P·摩根(后合并为摩根大通,也就是后来大家常说的“小摩”)和从事投行业务的摩根士丹利(“大摩”)


从商业成就上来看,摩根士丹利并不逊色。华尔街上的老牌私人银行和伦敦金融城都具有变色龙的性质,他们能抓住机遇,随机应变,从1935年到整个20世纪70年代,摩根士丹利一统天下的威力,没有哪个投资银行能与之相提并论。70年代的一个广告是这样的,画面上是一道闪电刺破乌云,标题为“如果上帝要融资,他也会找摩根士丹利。”


但与此同时,成就斐然的摩根士丹利也游离得距其老祖宗最远,它在短时间内成为美国最大的垃圾债券公司,毫无疑问,这是对不停变化的环境的一次聪明的适应。但这个转变,是否会让以“绅士银行家”自比的皮尔庞特、杰克的在天之灵闻之发抖呢?


事实上,即便他们在世,也无力扭转时代巨轮前行的方向,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华尔街的银行家们逐渐丧失了他们在世界金融界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已不再是稀缺资金的卫士,逐渐变为满脸堆笑的推销商,将充足的商品近乎硬塞地卖给消费者。随之消亡的,还有华尔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气质,华尔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冷酷、吝啬、精明、强硬。


毕竟,再不可一世的皮尔庞特,也不得不接受某种无能为力的“缺陷”:他的酒糟鼻子在少年时期就出现了,之后在他脸上扎了根,并且还不断地壮大发红,以至于成为华尔街上最引人注目的笑谈。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鼻子逐渐显露出菜花一般的质地。皮尔庞特试尽了各种办法治疗他的鼻子,却始终无法根治——这似乎是老天对皮尔庞特的惩罚,以此不断提醒他——不过是凡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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