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球厅老板董元兵(左)收留了一百多个隔离期满的人。(南方日报记者 董天健、王俊涛/图)


台球厅收留了130多人后,老板董元兵不得不关上大门。但当一位刚出院的孕妇找来时,他又心软了。

田小杰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了他在朦胧中看到的场景:一个开阔的大厅摆着数十张台球桌,球桌的间隙和大厅走道里都是展开的折叠床,每张折叠床上都有人在睡觉。沙发上也躺着熟睡的人。

“每个人都有难处,我们咬着牙在挺,能帮到的人尽量帮。”董书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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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彭乐怡 肖遥 邹露

责任编辑|何海宁

片刻的安歇也是安歇。

这个一千多平方米的台球厅收留了130多人后,老板董元兵不得不关上台球厅的大门,对再来向他求助的人说抱歉。但2022年11月16日,当一位刚从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出院的孕妇找到他,希望他能提供一个容身之所时,董元兵心软了。他给这位独自一人的孕妇在台球厅找了一间包房,让她住下。

2022年11月13日凌晨4时许,在广州市海珠区凤阳街道开了一家台球厅的董元兵被一通电话吵醒,当地政府部门工作人员询问他,是否可以把台球厅收拾一下。这个台球厅在2022年5月开业,于10月23日因防疫需求关闭,如今重开,将用于安置海珠区部分集中隔离期满、需要返回的人员。

他思考几秒就答应了。原以为多不过3天,待收留人员全都返乡或找到去处,这个安置点就能完成使命。但6天多来,留在这个隔离点的,更多是解除集中隔离后滞留海珠的人。

作为广州市本轮疫情的“震中”,广州市海珠区副区长张永良在11月17日表示,海珠区目前已转运9.53万人。多位康乐、鹭江片区的网格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存在感染风险,尚不支持已结束集中隔离的人员回到疫情形势依然严峻的城中村。一些暂无去处的人,便开始背着背包、拖着行李箱,寻找安身场所。

13日当天10时许,董元兵刚将台球厅打扫完毕,海珠区凤阳街道就送来了第一批约30名解除隔离的人员;下午,来了近60人;第二天,又来了30多人。此外,这些天还不停有闻讯而来的人,通过短视频、电话、微信,甚至直接上门找上他。

董元兵只接待集中隔离后返回海珠的人。入住时,他们须持有连续7天的核酸阴性证明、24小时内的绿码和解除隔离的通知书,此外,优先老人、小孩、孕妇及行动不便者。即便如此,台球厅还是很快住满了。

这个容纳了一百多人的临时安置点总会遇上许多意外:物资不够、求助太多、人员红码,甚至出现了阳性要转运。董元兵不知道台球厅的明天会有什么变化,但还是提醒自己要坚持:“我还要为留在这儿的一百多人负责。”

1寻找安身之所

11月13日中午,董书武结束了“7+3”天的集中隔离,回到海珠区康乐村门口。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年逾四十,是湖北省监利县人。来广州二十多年,住在康乐村,在村里的服装厂做着包工包料的活儿。11月3日夜间,康乐、鹭江片区组织大规模集中隔离转运,他被转运到广州市荔湾区一家隔离酒店。

董书武记得,解除隔离后,一起隔离的人,一部分人去火车站直接回老家,另一批人包括他自己,由于种种原因决定留在广州。

他和同车的三十多人在海珠区敦和路口下了大巴。他本打算返回不远处的出租屋,但值守康乐村口的防疫人员告诉他,康乐村仍属于封控区,他们要先在外面“待一会”,政府给他们安排去处。

董书武一行三十多人在康乐村口等了约两小时,3辆中巴便将他们拉去了董元兵的台球室。这是11月13日当天,台球室接收的第二批解除隔离人员。

与董书武相比,田小杰花了好几天才来到台球厅。11月13日,田小杰结束集中隔离回到鹭江村口。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没钱买火车票,他在康鹭附近的地铁站睡了两个晚上,15日凌晨与十几人一起上街寻找安置点。一位街道工作人员见了他们,联系上董元兵。15日破晓时分,田小杰一行十余人也来到这个台球厅。

田小杰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了他在朦胧中看到的场景:一个开阔的大厅摆着数十张台球桌,球桌的间隙和大厅走道里都是展开的折叠床,每张折叠床上都有人在睡觉。沙发上也躺着熟睡的人。董元兵给他们每人拿了一张折叠床。“他先让我们自己找个地方睡一晚,一切事等第二天早上再说。”

田小杰很快睡着了。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他两天来能够安睡的地方:没有蚊子,晚上也不冷,每人每天管两顿饭,还有洗手间可以冲凉。

在此处安置的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人和小孩。13至15日,每天都有二三十名符合离开条件的人前往火车站离开广州,也每天涌进新来安歇的人。

董元兵是湖北荆州人,本以为需要安置的人员都是湖北老乡,实际上还有来自河南、四川、湖南等省份和东北地区的打工人,也有两位海珠当地的居民。



台球厅里的滞留者。(南方日报记者 董天健、王俊涛/图)

2“咬着牙在挺”

头3天,台球厅的生活是这样的:8点起床,大家陆续洗漱、收拾;9点出门做核酸;11点左右开饭,大家依次排队出示健康码领饭;午休过后,董元兵开始联系街道,上报每日符合返乡条件的人员名单,这些人除了持有解除隔离证明和连续7日的核酸阴性报告,还要买得起车票,目的地社区也同意接收。街道会送他们去车站。紧接着,空出来的床位会被新入住的人填满。下午4点左右,董元兵开始与4名志愿者给场所消毒,这项工作持续到下午6点,所有人再出示健康码,准备吃晚饭。

董元兵说,自己更多时候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大信心”。台球厅每天的租金为4000元,若要接待隔离人员,就要多支出1000元左右的水电费。最初他并未细想这些费用问题,也未与街道商量。

但董元兵很快发现这不光是钱的问题,他更要在短时间解决一百多人的食宿,同时确保大家的安全和健康。

睡觉是首先解决的问题:凤阳街道在第一天和第二天先后送来了60张和40张折叠床,以及几十条被子。但这并不够。董元兵又把店里原先配的二十多个沙发拿了出来,加上本就备着的数十条毛毯,这才算让店里大多数人有了“一床一被”的入睡条件。

紧接着是吃饭,如果按3天内大家都能找到去处的设想,安置的人可以订外卖,但当时周围的餐厅已停业,不少老人也不知如何使用外卖软件,董元兵便和凤阳街道口头商议,由街道提供订餐渠道,按“一人一天两顿饭”的标准,130人的伙食费每天支出近五千元,每个人的餐费由董元兵和街道各承担一半,目前尚未来得及结账。

他们的用水也一度紧张:头一天,凤阳街道给台球厅搬了20箱矿泉水,加上台球厅储备的桶装水,够所有人使用数天。但若有人想用上热水,就只能通过一台饮水机慢慢加热。

“一开始的想法是无非每天多支出一千多块钱,还能协助大家返乡,但慢慢才发现,有这么多需要安置的人。”董元兵说。

每年的10月、11月是康鹭片区服装订单生产的旺季,董书武介绍,不少厂主会在村口摆上“招工”的牌子,吸引挣日结工资的零工到此处找活。

董书武是台球室其中一名志愿者。第一天来到这里,看见董元兵需要帮手,他就报了名。白天,他负责统计一百多人的生活、用药需求,同时组织大家做核酸,夜里,他就守在台球厅门口,维护场所安全。

“每个人都有难处,我们咬着牙在挺,能帮到的人尽量都帮到。”董书武说。



台球厅的一角。(南方日报记者 董天健、王俊涛/图)

3秩序与红码

刚入住台球厅的人大多是无助而疲惫的,但董元兵还是试图在他们之间重建一些“秩序”和“规则”。

这包括:他挑了4位年纪相仿、比较热心的男性组成一个“志愿团体”,大家一起做些搬运、维持秩序和守卫的工作;只要有条件,就把女性、孩子和老人安置在台球厅的22个包厢里,那里有单独的卫生间,相对安静的空间,可以保护一些隐私;除了睡觉和吃饭,志愿者时刻提醒大家戴口罩并保持相对距离;把台球室除槟榔和香烟之外的所有食品免费提供给所有人;提醒大家在室内里不能抽烟,也不能光膀子,还要注意周围环境的整洁……

在这里短暂生活的滞留人员,平日可以去台球室楼上晾衣服,也能三两个地去楼下透口气,但更多时候,由于场地限制和保持社交距离的原因,他们还是在各自的床位上玩手机。

在疫情“震中”管理这个台球厅,董元兵和4位志愿者有时不得不做出一些非常艰难的选择。

11月14日,董元兵把大家排队领饭的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一时间数十位滞留海珠区的务工人员给他留言,希望能收留他们。当天夜里,董书武守夜时看见一位年轻人来到台球厅,他本心软想留下他,却又见到年轻人的身后,跟着更多的人。

董书武不得已拒绝了。“不帮一把过意不去,但收留这么多人,万一有个红码,又感觉对屋子里的一百多人不负责任。”

直到红码人员真的出现了。

11月15日下午,台球厅里有5人的健康码变红。此前没有处理经验的董元兵和志愿者,一度要求这5人离开台球厅,在室外待着。但街道工作人员告诉他,按当前规定,建议居家的红码人员可居家隔离,由防疫人员上门做单管采样。鉴于他们目前无处可去,董元兵腾空了角落里的4间包房,把他们安置在里边。

16日下午,又有3位年轻人找上门,其中一位腿脚残疾。董元兵本不同意他们进来,但说着说着董元兵于心不忍,在查验了他们的核酸报告、健康码和解除隔离通知书后,收留了他们。

当天吃晚饭时,防疫部门工作人员来到台球室告诉他,这三人刚被赋了红码,也需要单采。

那一刻,董元兵说反而平静下来。他先联系医护上门采样、消杀;又将三位红码人员送到隔离包厢里,由他和志愿者把饭菜、饮用水放到门口;最后又把台球厅的情况告知现场的一百多人。他先安抚了在场的所有人,让大家不要惊慌,又对一百多人说,只要这个台球厅还在正常运转,他还是会留在此处,给大家提供吃饭和住宿的基本保障。

没有人想要离开或者提出异议。



一张折叠床就是一个安身之处。(南方日报记者 董天健、王俊涛/图)

4“坚持到最后”

11月17日,台球厅确诊一例阳性病人,这是一位15日发现的红码人员,同日,台球室又新增6个红码人员。

阳性病人被转运至医院后,凤阳街道的工作人员与董元兵商量,是否要申请流程,让台球室的所有人都去隔离点。但他表示还希望再坚持两天。

“现在是医护人员上门,连续给每个人做几天单采,如果没有其他阳性,我们这里就还可以继续接收更多无家可归的人。”11月18日,董元兵说。目前,他已将红码人员全部安置到包厢内,整个台球室不进不出,共有123人在里边隔离。

在他给南方周末记者发回的现场视频里,有的人举着手机与网络对面的亲人视频,有的人在吃饭,有的人吃完了在收拾餐具和桌子,他边走边提醒大家,“吃完饭立刻把口罩戴好”,还告诉现场人员,一会要换上新的桶装水和纸杯。

每天还是有不断的求助信息涌向他。除了解除集中隔离的人,鹭江片区也有从医院、方舱回到海珠需要安置的人,向他求助。

11月16日以来,包括公益基金会、爱心志愿者和周围的朋友开始找上他,每天可以给他提供食物和防疫物资。多余的食品、口罩,他于是每天都送到楼下,那里有更多需要援助的人。

这是36岁的董元兵来到广州的第6年。他觉得在广州打过工、当过老板的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接到最初街道人员打来的那通电话,他已身在海珠区外,本可以直接把钥匙交给台球室附近的工作人员,但还是转了三次车、进入已经交通管制的海珠区。

当时他就做好了直到疫情平稳才离开、把所有人安置到最后一天的准备。他想把身边有场地或者资金资源的同乡、朋友都动员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让他们流落街头。”

(应受访者要求,田小杰、董书武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