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乔尔事务所 (ID:Joesoffice),作者:乔尔事务所,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19世纪的巴黎有一群漫游者(Flâneur)在拱廊街附近闲逛。有点像“考现学家”,他们游走在街头巷尾,好奇地打量城市空间的变化,牵着乌龟散步是漫游者的经典形象。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是观察对象,也是分析工具,将漫游的行为与城市的现代性联系在一起。
最近断断续续地在阅读关于漫游者的创作,感觉一百年前的拱廊街并没有在城市建设的进程中消失。相反,拱廊街就像时光隧道,通向现代的骑楼、商店街、购物中心和城市综合体,向现在投递城市空间的线索。
顺着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牵出的线头,隐约可以发现漫游者有一个宇宙:他们把自己当作钥匙,揭开现代生活的奥秘。这篇文章尝试通过漫游者们的视角,寻找拱廊街的哪些特质吸引了这些漫游者、以及漫游如何被作为研究的方法。
拱廊街与漫游者
本雅明的《拱廊计划》著于18世纪初,通过碎片化的引文与意象记录漫游者们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创造性地将漫游者的文学形象与城市空间联系在一起。在本雅明的研究中,拱廊街是窥探城市生活“现代性”的入口。
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巴黎大约有150个拱廊。
随着煤气灯的普及以及钢骨结构、玻璃穹顶的广泛应用,拱廊街成为18世纪晚期和19世纪早期欧洲城市的公共生活中心。技术进步使拱廊街摆脱了气候与时间的影响,彻底独立于自然环境,成为人造的豪华梦境。在拱廊街内部,商品从仓库中被摆放到橱窗,在人来人往中化身为被膜拜的对象。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这样描述拱廊街:
拱廊街作为现代性工业发展的成果,拥有玻璃构成的顶部,大理石铺就的路面,通道连接各个建筑,它们是店主们联合经营的产物。通道的两侧都是华丽万分的商店。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
拱廊街就是一座小城市,也是一个小世界。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19世纪拱廊街与漫游者的联系,我找到巴黎薇薇安拱廊街(galerie vivienne)的局部设计图,在aseprite中还原拱廊街内部的空间特征。对照着漫游者们的创作与拱廊街的空间形态,或许可以发现是什么样的空间吸引了漫游者。
什么样的空间吸引漫游者
诚然,《拱廊计划》并不是一本谈论规划设计的著作,但在某种意义上,由于拱廊街同时具备的两种特殊的空间功能──交易和交通,成为现代商业空间的“产品原型”。
规划设计师Vicente del Rio认为,“城市性”(urbanity)是藏在拱廊街中的答案,这也是规划设计一直在追求的目标。然而,城市性的概念难以界定,可以诡辩地说,城市性就是一种感觉:
波德莱尔提到城市性是一种关于“差异”的体验;
雅各布斯认为城市性是空间活力与多样性的指标;
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的城市性对应某些空间模式语言;
舒尔茨的城市性则是描述一个地方“存在"的维度。
沿用漫游者的方式,Vicente del Rio在葡萄牙里斯本的街巷中探索究竟什么是“城市性”。
复杂度与惊喜(Complexity and Surprise)
漫游者们陶醉于那些形态上不连续的、富有戏剧性的空间,包括死胡同、狭窄的通道、岔路口等等。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城市景观可以刺激人们思考。正如戈登卡伦(Gordon Cullen)提出串联视景(serial vision)的概念,漫游者获得的惊喜来自于不同位置观看空间时产生的不同感受。
具有活力且稳定(Vitality and Robustness)
漫游者的活动使拱廊街更加生动且具有更多意义,这需要丰富多元的业态在有限的空间内达成平衡,并且不同时间吸引不同人群。他们互不干扰,形成稳定的生态。
围合性与联通性(Enclosure and Linkages)
明确的空间边界可以帮助漫游者产生方向感,使人们感到舒适并控制自己的行动。另外,围合空间的比例关系、清晰的出入口还能给漫游者们带来安全感,暗示这里是一个被明确定义的空间。
具有活力且稳定(Vitality and Robustness)
通透性使人们可以感知到外部环境,这也有助于营造环境的安全感,帮助使用者意识到两个或若干地方之间的联系。同时,漫游者还会不断地被通透的门窗和远处的风景吸引,增加了随机漫游的可能性。
可读性与连贯性(Legibility and Coherence)
漫游者的大脑需要一个可识别的、易读的城市,这意味着各个区域与空间彼此需要有明确的关系。在维持不同分工的同时,又必须保持连贯的视觉秩序。通常,有纪念意义的场所都具有高度的可读性和连贯性,例如广场、纪念碑、拱门等等。
建筑丰富度(Architecture Richness)
建筑是漫游者必须面对的艺术形式,立面设计、细节装饰、街道设施、铺装、绿化等等元素让漫游者的眼睛忙于欣赏和发现城市中的细节,增加了空间的复杂程度。这样细微的审美体验不断地激励漫游者继续游荡。
个性化与社区价值(Personalization and Community Values)
拱廊街体现出一种“响应式设计”的方式,居民和店主可以通过自我表达,空间中留下个人或集体的印记。在这个过程中,“空间”成为“地方”,这也是社区价值的生动体现。响应式的设计让漫游者们可以发挥想象力,将人与地方联系起来。
漫游者的宇宙
在本雅明看来,漫游者已经成为媒介,帮助人们理解不断变化的现代城市。19世纪巴黎的漫游者在奥斯曼的城市改造工程之后逐渐消失,但拱廊街不仅培养出一种生活方式,也培养出一种“哲学的思考方法”。漫游者们的实践和思辨在其他时刻、其他地方、其他领域也可以看到回响。
波德莱尔:城市的抒情诗
巴黎是波德莱尔抒情诗的重要意象,波德莱尔在批判审视的同时,又被城市的景观与细节深深吸引。在《巴黎的忧郁》中,波德莱尔写道,
满怀喜悦的心情我登上山冈,从那里可以纵观城市的风貌,医院、妓院、炼狱、地狱和劳改场。那里,任何罪恶无不像花盛开。
另外,波德莱尔还曾这样描述巴黎的拱廊街:
煤气灯亮起来了。掌灯人穿过拱门街挤满建筑物的通道和夜游症的人群,把幽暗隐晦的街灯点亮。玻璃屋顶、大理石地面的通道,豪华的商品陈列、赌场、玻璃橱窗……人群的面孔如幽灵般显现,他们焦灼、茫然、彼此雷同,拥挤得连梦幻都没有了间隙。
在波德莱尔的拱廊街中,漫游者和人群相互依存,漫游者站在人群中,但又远离人群。这种“匿名性”是漫游者享有某种观察的特权,使他们可以尽情沉醉在公共空间和现代生活的细节中。
本雅明:拱廊中的凝视
本雅明站在更高的视角凝视和研究漫游者,他认为漫游者只属于19世纪的巴黎。关于漫游者的形象,本雅明比喻为生理学家和科学家,在游荡的过程中发现不同的“标本”并进行分类。在城市中,城市居民成为了谜题,漫游者可以通过观察来解开它们:
漫游者是现代生活和工业革命史无前例的产物,是一个不涉世事但洞察力极强的资产阶级业余爱好者。
本雅明笔下漫游者的性格面向是复杂多元的,但他们共同的特征是“文本生产者”。漫游者将他们对城市空间变化的好奇通过诗歌、小说、新闻、插图、田野笔记记录下来:
漫游者就是在其漫游的过程之中不断地体认,思考与验证。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漫游中革命
Flâneur来自于法语,是阳性名词的形式,这表明19世纪的城市漫游天生就带有男性特权。以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为代表的漫游者挑战了空间对性别的规训,劳伦埃尔金(Lauren Elkin)在她的书中将女性漫游者们称为flâneuse。
伍尔夫的作品洋溢着她对伦敦街道的喜爱,她与书中的主角都情不自禁地想进入街道,对伍尔夫来说,伦敦名副其实的快乐源泉。与男性漫游者不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女性必须克服更多阻力才能在城市中自在漫游,拱廊街、公园、广场对她们来说意味着更难以逃避的男性凝视(Male Gaze)。
在《Street Haunting: A London Adventure》中,伍尔夫编造了买铅笔的理由开始闲逛伦敦。类似地,《达洛维夫人》中,达洛维夫人的借口是去买花。街道和公共空间是伍尔夫的研究对象,在街道上看到的一切激发她对城市生活的好奇心。
伍尔夫的漫游挑战了男性主导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和女性主导的家庭领域(domestic sphere),是城市景观中的性别解放。引用埃尔金对女性漫游者们的评价:
她远航了,去到那些她不该去的地方。她迫使我们面对诸如“家”、“归属”这样的词语是如何用来束缚女性的。她是一位意志坚定、足智多谋的人,她敏锐地适应了城市的创造性,以及散步所释放的可能性。
狄更斯:失眠的漫游者
狄更斯并没有直接将漫游者作为主要的刻画形象,甚至对漫游者的看法多少带点讽刺,他认为漫游者普遍沉溺在自我陶醉的情感中。不过最近读了《伦敦夜行记》,其中狄更斯也在用漫游者的方式探索伦敦。由于受到失眠症的困扰,狄更斯探索出一条在午夜漫游伦敦的路线,文中的伦敦街道被想象成迷宫。狄更斯依据时节或情绪设置一些岔路口,在漫游中观察和推测城市角落的公共生活。
对着《伦敦夜行记》的文字,我在felt[1]中标注出狄更斯的午夜漫游路线,以及每个地点对应的文字摘录。
伍迪艾伦:焦虑的漫游者
在巴黎、伦敦、纽约和巴塞罗那,伍迪艾伦是漫游者,伍迪艾伦电影中的主角也都有漫游者的特质。《午夜巴黎》中的Gil,总是在怀旧和碎碎念中疏导他对现代生活的焦虑。《午夜巴黎》中的空间是碎片、跳跃的,很难仔细推敲主角Gil是在什么地方穿梭时间,接他上车的老爷车从哪里开来,驶向何处,因此很难对照着电影情节在地图上标注出Gil的漫游路线。对伍迪艾伦来说,整个巴黎就是一座拱廊街,电影中出现的画廊、酒馆、书店就是拱廊街中的商铺,时间的流动在这里不再被感知。
创越时空的拱廊街
随着技术发展,拱廊街的空间意象已不再局限在物理空间。在数字世界,拱廊街也吸引了一批“数字漫游者”。例如在第11期周报[2]中介绍的Jenny Odell就是脑洞大开的数字漫游者,对她来说,谷歌地球、扩增现实游戏、乃至社交媒体平台,都是数字拱廊的新形态,前文提到的“城市性”特质在某些方面也能够解释什么样的数字拱廊可以吸引数字漫游者。
从漫游者对拱廊街的想象性建构联想到“策展式商业”的概念。在漫游者的眼中,城市空间是一种辩证统一:
(拱廊街)像景观一样在眼前展开,又像房间一样围绕在他周围。
在19世纪的拱廊街,商品第一次视为收藏家的藏品、艺术品,“window shopping”的概念也随之浮现。策展式商业与拱廊街的设计逻辑异曲同工,将商户和品牌比作藏品,结合空间与活动进行整体规划,它们都模糊了公共与私人的边界,推动行人在漫游的过程中完成从对抗到探索,再到生产与创造,最终转向消费的过程。
拱廊街的影子无处不在。回到现在,拱廊街已经演化成不同的商业业态,消费主义仍在城市中造梦,但成为漫游者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正如这些活跃在各个领域的漫游者们的实践,“漫游”完全可以作为调查和分析的方法论。Julie Fry在《漫游者与当代艺术》中提到,优秀的设计师也是优秀的漫游者,因为他们必须注意到微小且关键的事物。可以挪用本雅明《摄影小史》中提到的“光韵”(aura)理论,如何在套路化的设计中找到城市空间的“光韵”,是漫游者们给规划设计师的答案。
这篇文章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写完的,想起来前几天下班途中穿过一家已经打烊的商场,路过中庭的玻璃橱窗和美陈装置时,感觉有听到来自一百年前的邀请:欢迎回到拱廊街。
[1]felt的笔记:https://felt.com/map/Paris-Arcade-Wandering-BIuEDOpQQEiP7GDyKiet2A
[2]第11期周报:https://yzhu1015.zhubai.love/posts/217835911301977702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乔尔事务所 (ID:Joesoffice),作者:乔尔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