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 (ID:globusnews),作者:兹藐,责编:张希蓓,原文标题:《约翰逊遭“围剿”出局,英国大戏落幕了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个幽灵,一个鲍里斯·约翰逊的幽灵,在威斯敏斯特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保守党内一切依然成建制的势力,“诺丁山派”的老将和“欧洲研究小组”的旗手,红墙选区的“蓝色街垒”成员和新崛起的右翼文化战争小将,约翰逊在《每日电讯报》的前老板和伦敦城的金融家,都联合起来了。


所幸他们成功了。


周日晚上九点,约翰逊发表声明,坚称自己依然是最适合带领保守党出战下次大选的人,并且已经获得了102名议员支持,如果愿意再进一步,很有可能在星期五重新回到唐宁街,然后笔锋一转,他又解释道,为了党派的团结着想,他决定继续等待时机。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出乎任何人的意外,随着伦敦时间10月24日下午2:00提名时间关闭,苏纳克将成为新的首相人选。


围剿约翰逊


不论是否喜欢约翰逊,你都得承认,这个人颇有些本事。约翰逊人还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棕榈树下躺着的时候,伦敦的市场就已经感受到一阵恐慌。约翰逊的核心团队成功地在星期五建立起了先声夺人的攻势,周六早上,这种声势随着国防大臣华莱士表达自己“目前比较倾向于”约翰逊到达高潮——这位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忠厚长者。所有眼球都在盯着约翰逊的一举一动。天空电视台在周六上午直播了这位前首相乘坐的航班在盖特威克机场滑行,宛如追踪女王的灵柩一般。此时,大概已经有五十多名议员公开表达了支持约翰逊二进宫的立场。


但是在约翰逊回到他忠实的伦敦之后,这一波声势就开始显得像是强弩之末了。周六中午开始,一连串重量级人物相继公开背书苏纳克。首先是相当老资格的元老、梅政府的脱欧大臣戴维·戴维斯,以及约翰逊政府在脱欧谈判方面的台柱子弗罗斯特勋爵(他本人在上议院,但是对于下议院里的很多议员都有影响力)。下午,在上次党首角逐中异军突起拱到第四名的右翼甜心凯米·巴德纳赫在《泰晤士报》上发表了一篇非常强有力的挺苏纳克的文章,这可能是这一天里最重要的背书。此外,约翰逊最后的幕僚长史蒂夫·巴克莱等几个月前还在他的核心团队里的人物也站到了苏纳克一边。


在这里有很多人是真心或者至少半心半意地在为约翰逊着想,认为他此时回来时机还不成熟。他们是正确的。约翰逊如果真的在十月底回到唐宁街,只会面临比他在九月初搬出去的时候更糟糕的经济局面、更多的艰难抉择、更狭窄的决策空间、更少愿意跟他合作的议员、更贫瘠的政治资本——当然,还有他夫人买了之后还没用几天就转到了特拉斯手里的新墙纸。相比而言,约翰逊卷土重来更好的策略或许是等到保守党重新在野,那时他专长于唇枪舌战的特点才有用武之地。而且,如果约翰逊想重新成为保守党领袖进而重返唐宁街,首先保守党得依然是一个活着的、有希望的政党。


比争议性政策决定更加直接和个人化的威胁,是他尚未解决的“派对门”问题。下议院特权委员会针对约翰逊的调查将非常有可能确认约翰逊误导议会,这将使他被从议会停职,甚至有可能丢掉席位,从而失去担任首相的资格。下议院当然可以投票停止这项调查,但是相当大量的保守党议员(尤其是那些跟约翰逊有旧仇的和认为自己连任无望已经开始找下一份工作的,二者数量都相当可观)绝不会愿意牺牲自己的声誉来拯救这个不论如何都时日无多的首相。


在星期六即将结束的时候,约翰逊和苏纳克两人进行了一次对话,没有达成协议。


周日早上,欧洲研究小组的灵魂人物、虽然经常成事不足但是往往败事有余的老阴谋家史蒂夫·贝克在天空电视台大力宣扬支持苏纳克。三个月以前,贝克的决裂在推翻约翰逊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对此约翰逊一定耿耿于怀,因此他会支持一个非约翰逊的候选人毫不令人意外。但是作为坚决的经济上的自由至上主义分子,他决定支持苏纳克,代表着不少保守党内的自由至上主义者认为宁可推迟他们的经济议程,也要优先避免党的毁灭。


中午,刚刚从特拉斯内阁辞职的前内政大臣布拉弗曼在《每日电讯报》上刊文宣布支持苏纳克,这就有点出人意料了。


直到这时,约翰逊都还没有宣布参选。苏纳克在周日早上发了简短的推文宣布参选。他此时已经聚拢了超过130名议员,盘算的是通过举起大旗的战术动作尽快冲到180名也就是党团的一半,从而在确定是否需要在基层党员投票前获得议会制度下的某种道德权威。


只有边缘人莫当特早早在周五就正式宣布参选,也只有她一个人忙着在BBC上跟劳拉·库恩斯伯格长篇大论。在约翰逊动身回来之前,她曾是一个夹在苏纳克和党内右翼之间的颇有吸引力的折衷人物。但正是约翰逊的动作迫使所有恐惧于他二进宫的可能性的势力加速向苏纳克靠拢,支持莫当特的议员在冲到十几人之后开始龟速往上拱,到二十出头就停下来了。


显然,三路候选人的阵营之间始终保持着密切但是缺乏成果的沟通,彼此试图说服对方归顺。据说,莫当特在周五拒绝了苏纳克开出的某个职位,然后开始后悔。周六早上上电视的时候,她只排除了跟约翰逊妥协的可能。不能排除这里有交易,比如莫当特在明面上继续竞选,但是把重点转换为跟约翰逊抢同一批人,通过挫败约翰逊争取100个议员的企图来保苏纳克成为唯一候选人。


约翰逊的阵营从周六晚上开始放风宣布已经拿到了一百名议员的支持,但是过了一天,公开宣布支持的人数依然在五六十附近,与此同时苏纳克已经锁定了超过一百五十名议员的公开支持。苏纳克阵营的人开始发起挑战,“你说你们凑够了,那就公布名单呀!”结果是约翰逊放弃了,到头来也没能公布都有哪些人支持他。事实证明,群体的力量依然是不可抗拒的,没有哪一个个体不能被放弃。


在上一次党首竞选时,让基层党员最终投票这一规定就已经饱受诟病,而这次议员们直接快刀斩乱麻剥夺了基层党员参与的机会。当然草根会对于他们被排除在外颇有抱怨,但是对整个国家的所有其他人来说,真是谢天谢地,他们终于被排除在外了。如果苏纳克足够强势,或许能在未来改掉这个不合时宜的规则。保守党在上世纪巅峰期有三百万党员,是工党当时水平的三倍;在八十年代,虽然各政党党员都减少了,但是保守党依然是工党的三倍。在党员们选出卡梅伦的时候(可能是党员唯一一次值得称道的选择),还有四五十万党员。而目前,只有十六万人。相比而言,三百多席议员好歹代表了2019年的一千四百万票。


喝几杯茶、打几个电话,在从皮卡迪利到米尔班克的酒廊、咖啡厅和剧院坐坐,就可以“吾辈数人,定则定矣”,这反倒回归了议会政治的经典形态。某些意义上,这可以说是日本的“料亭政治”祖师爷,只不过由于成熟的两党轮替机制、强势的党机器和英国选民的高度成熟,保守党的派系对于个体议员的掌控力远远没有办法跟自民党的派阀相比。


保守党的背水一战


苏纳克这一年过得真是跌宕起伏。今年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保守党里的金童,约翰逊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春天就变成了腐败逃税而极端富有的赘婿,夏天的形象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满口道德说教、到处扫人兴致的财政保守派,又在秋天的几天之内被硬点成了团结和稳定的象征。这个上任的方式也意味着他的政策只能取全党的最大公约数。所以虽然新首相还没有上任、新内阁要再过几个小时才能出炉,但是在一系列最重要的问题上的立场已经基本可以预判。


财税方面,不论是否留亨特继续当财相,结果都不会偏差太大,因为亨特目前执行的本就是苏纳克的路线。可能首先需要的是决定要不要省钱推翻政府养老金“三重锁”、以及会不会削减社会保障,这个答案多半是否定的。能源企业和银行的暴利税则大概率将会就位苏纳克对于增加本土油气开采和投资兴建核电站方面的立场跟约翰逊和特拉斯一致,唯一有可能松动的点是在水力压裂法方面,但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转折。认为苏纳克比约翰逊“左”的看法是偏颇的,苏纳克是更正统的财政保守主义者,他跟特拉斯一样坚持经济自由化,反倒是约翰逊喜欢到处撒钱许愿还说过著名的“F**k Business”。


宏观经济方面,提高利率遏制通货膨胀是全世界范围内的大势,充其量财政方面稳定一些可以让英格兰银行的工作好做一点,加息幅度或许会小一点,相应的对按揭贷款负担和房价的影响也能小一点。苏纳克或许会抓一些在税收杠杆以外的促进经济发展的点,在这方面,他或许能比特拉斯更准确,毕竟是高盛出身、自己搞过对冲基金的人。由于暂时没法扩大赤字反而要加税还债,如何在下次大选前搞出一个让选民能买账的经济局面,总归不会容易。但是对于市场而言,如果苏纳克真的能带来两年的政治稳定,结合英国资产相对廉价,获得更多的国际投资仍有可能。


外交国防方面,不论谁来当外交大臣、以及国防大臣换不换人,军队恐怕都要再忍耐几年了。北爱尔兰和欧盟方面,整体来说会寻求稳定和缓和,但是北爱尔兰脱离欧盟司法管辖应当是已经许诺给贝克这个团体的条件。移民政策方面存在一些分歧,不过开放外来劳动力缓解用工荒依然是很可能的。


之所以说政经的情势有可能在苏纳克的领导下触底反弹,主要是因为特拉斯带来的危机已经让保守党从温水煮青蛙的缓慢死亡模式调整到了背水一战的模式,而为了把约翰逊挤出去,议员们又迅速形成了新的串联,这使得有一些在这套体制下执政时间久了会逐渐积重难返的弊病或许可以暂时得到缓解。


威斯敏斯特制整体来讲是相当优越的一种机制,但是这种议员决定领袖而领袖只能选择议员充任大臣或者影子内阁大臣的机制有一种很大的副作用:每一次发生党首角逐,所有的议员就要被迫站队,然后就会有相当多的人暂时或永久出局。在领袖成功捍卫住权力的时候,挑战者及其党羽以及自己麾下的背叛者会被清算;在新人成为领袖的时候,前领袖的亲信和其他竞争团体就会被清算,而被前领袖重用的人恰恰往往是刚刚积累了经验的。


这个问题对于执政党尤其严重。首先是因为坐拥稳定多数的首相可以暂时忽视能力和经验的问题优先考虑忠诚;相比而言,反对党要优先考虑夺取政权。其次是因为只要在执政就会不断有人因为个人丑闻或者政治责任而出局,这些人很难再回到实权岗位;而反对党至少不需要承担什么政治责任。第三,反对党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来下大功夫搞人才梯队建设,一点点在议会辩论中历练未来要用的人马,而政府每天都要处理各种优先级更高的急务。


每当反对党赢得大选成为执政党时,第一任首相往往可以比较有作为,周围可以用的人才比较丰富,政争比较少,任期也比较长。而人才储备逐步枯竭、越来越多有能力有经验的人无法被任用的局面只会愈演愈烈,因为整体来讲,政府越是无能,发生政争和权力更迭就会越频繁,并由此陷入恶性循环。人才问题或许是导致政权会每隔十几年在两党间轮替一次的又一种内在机制。


卡梅伦上任时,不论是奥斯本、戈夫这些同期新锐还是像克拉克、福克斯这些蛰伏了一整个时代的老将都可以任用。部分由于卡梅伦选择了自行辞职,而继位争夺战相对平和,梅执政时尚且可以团结留下的大部分人马,组织一个兼顾脱欧派和留欧派的内阁。在梅被约翰逊取代后,尤其是在约翰逊跟议会党团斗争取胜后,老将大批量被清洗,留欧派人物也被集体边缘化。


而在约翰逊为去留斗争的过程中,党团又一次因为他大分裂。紧接着,特拉斯和苏纳克又进行了一场史上最肮脏的竞争。结果就是特拉斯上台时候面临的局面是只能用跟自己有私谊的人和约翰逊埋下的一小撮人。这不仅意味着她失去了利用封官许愿团结党派的空间,也注定了她只能大量用前几代首相都拒不启用的“废物”,这就解释了特拉斯的首相府、内阁和党鞭系统为什么出奇无能。


苏纳克这次翻盘则有可能一定程度上打断这种恶性循环。这样说是基于两点:首先,议员中绝大多数有心气和能力的,都要么早就在他的阵营中,要么在这几天内及时通过公开支持的方式重新获得了“可用性”;其次,从特拉斯发现自己独木难支,请亨特出山稳定局面以来,把休息了一段时间的老面孔征召回来,变成了一种新的趋势,而且还有了“稳定市场信心”的大义名分。尽管梯队建设依然跟不上,保守党毕竟是一个有丰富执政经验的大党,新旧搭配拼拼凑凑倒是还够支持一段时间的。


曾经有人总结过,英国历代首相,基本是在散发魅力的大明星和严谨审慎的老管家之间来回换:丘吉尔(第一次)、丘吉尔(第二次)、麦克米伦、威尔逊(第一次)、威尔逊(第二次)、撒切尔、布莱尔、卡梅伦、约翰逊属于前者,艾德礼、艾登、道格拉斯-休姆、希思、卡拉汉、梅杰、布朗、梅属于后者。抛开48天“闰位”的特拉斯,苏纳克又是一位老管家型的首相。人心在动静之间来回反复的规律屡试不爽。


最后说回约翰逊。我反复解释过,约翰逊是一个什么都不代表的人,如果他看起来代表什么,那是因为他有时候能借到东风,周围也有一帮人在给他造势。脱欧的风口是卡梅伦玩脱了送给他的,而他自己想造的“向上拉平”则已经被抛弃了,没人再提。他能团结一些人,主要是靠有限的个人魅力、曾经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已经破灭的选举神话。约翰逊经此一役已经耗尽他的政治资本了,即使保守党在沦为在野党之后重新呼唤一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战将,甚至巴德诺赫的机会都比他卷土重来大。


上个月初走出唐宁街十号的时候,这位在牛津接受过古典学训练的前首相把自己比作古罗马共和国的辛辛纳图斯。依据传统说法,辛辛纳图斯在掌握大权解除罗马的危机后归隐田园,然后在罗马又一次陷入危机时再次出山掌权,随即又归隐田园。这是一个明白的要卷土重来的表示,但是正如他的决心意志比不上丘吉尔,他的品行放在那位代表淡泊自制之德的古典伟人面前,让他的引经据典更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如果约翰逊在重新归隐加勒比海岛或者去美国捞钱的飞机上需要读物,我推荐西塞罗的《论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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