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代人来说,“电力”这个字眼似乎已经过于稀松平常,但若仔细一想,人类漫长的文明史当中,电作为能源在全球范围内的大规模使用,也不过百余年而已。我们倒不难想象,回看美国镀金时代所带来的明显撕裂感:一方面是白人殖民者对于第三世界不乏野蛮的开疆拓土,另一方面,工业技术突飞猛进,各种发明层出不穷,这其中,电能俨然成为了掌握全球的密钥:谁掌握了电,谁就掌握了未来。
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爱迪生和特斯拉的“电力战争”,那头被电死的大象托普西已经成为近乎残忍的象征;我们也更能理解,当晚清的驻英公使郭嵩焘(1818~1891)平生第一次看到留声机时候的震惊:这不关乎文化,而是关于文明的真正落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 (ID:liweitan2014),作者:Iwan Rhys Morus,由译者苦山基于创作共享协议(BY-NC)发布,校对:芝麻塞牙缝儿,原文标题:《狂飙突进的他星之旅:一百多年前的富人如何幻想未来?》,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美国的镀金时代,未来似乎会是一个电力随处可见的世界。伊万·里斯·莫鲁斯(Iwan Rhys Morus)追循约翰·雅各·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在《他星之旅》这场星际游猎中的脚步,探究这部电力十足的科学传奇,端看书中的帝国主义幻象如何萦绕在所谓的“完美”未来之上。
《龙斗》,丹尼尔·卡特·比尔德(Daniel Carter Beard),为约翰·雅各·阿斯特《他星之旅》(1894)所作插图。© archive.org
如果我们行往过去,回到美国的镀金时代,也就是19世纪的最后几十年,未来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随着城市扩张和工业化步伐加快,经济正在蓬勃发展。铁路遍布全国,1869年第一条横贯大陆铁路的开通加大了西进运动的力度。欧洲投资者涌入这个不断增长的市场,争相从美国的繁荣中获利,而美国的投机者也赚了大钱。
日复一日,美国似乎正在加速迈向工业所承诺的未来。尼古拉·特斯拉(Nikola Tesla)在晚年追忆自己1884年来到纽约时,还记得自己当年认为美国“比欧洲领先了一百多年,并且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事情改变我的看法”。
科利斯蒸汽机。© Energy History/Yale University
这个崭新的明天是在创新的力量中冉冉升起的。1876年,美国人在费城举办百年博览会,以庆祝美国独立一个世纪。博览会的主楼里,巨大的科利斯(Corliss)蒸汽机独领风骚,它有45英尺高,通过一系列总长超过一英里的轴,为在场的几乎所有机器提供了动力。
也是在这场博览会上,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Alexander Graham Bell)的电话首次展出。美国人的聪明才智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将近20年后的1893年,在参观芝加哥的哥伦布纪念博览会时,评论家们确信自己所看到的将是铸造未来之基石——那是“一个闪耀的愿景,静静地等待着世界的赞赏”。
镀金时代的特权精英们,那些经常资助这个愿景、从中获利最多的人们,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对于技术雄心和创新似乎将要带给他们的未来地位,他们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幸运的是,其中一位特权精英告诉了我们他对下一个世纪的设想。1894年,纽约阿普尔顿出版公司(D. Appleton and Company)出版了《他星之旅:未来传奇》(A Journey in Other Worlds:A Romance of the Future),作者是约翰·雅各·阿斯特四世,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阿斯特家族最初依仗毛皮贸易发家致富,并通过土地和房产投资增收了数以百万计的财富。等到1897年,约翰·雅各在纽约建造阿斯托里亚酒店(Astoria Hotel),紧挨着他堂兄弟威廉所拥有的华尔道夫酒店(Waldorf Hotel)。
这家酒店既是阿斯特家族财富的象征,也是纽约时尚人士趋之如骛的地方(特斯拉本人就一直住在此处,直到因为付不起账单而被逐出酒店)。正是阿斯特的作者身份使得这本书提供了如此引人入胜的视角,让人得以深入了解镀金时代的人们对于繁荣未来的遐想。
《他星之旅》属于曾经被称为“科学传奇”的故事类别。这种蓬勃发展的体裁不仅以成书的形式出版,而且还登载在针对中产阶级读者的流行杂志上。诸如《卡塞尔杂志》(Cassell’s Magazine)、《皮尔逊杂志》(Pearson’s Magazine)或《海滨杂志》(Strand,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最初即连载于此刊)等出版物让读者得以发掘各类科学传奇:奇怪的新发明、能够思考的机器,还有太空中的旅行。
例如,阿斯特的一些读者也许对爱德华·布尔沃-利顿(Edward Bulwer-Lytton)的《将来之族》(The Coming Race)十分熟悉,这本书写于《他星之旅》的数十年前,描写了一个生活在地下、利用电力的超人种族。他们多半也读过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那些讲述冒险家们去地心旅行、或是降到海下2000里格的传奇故事。
他们可能还读过爱德华·佩奇·米切尔(Edward Page Mitchell)登载在《纽约太阳报》(New York Sun)上的短篇小说《世上至能之人》(The Ablest Man in The World),讲的是一个拥有人工大脑之人的故事。在阿斯特小说出版的同一年,读者也可能会邂逅古斯塔夫斯·W. 波普(Gustavus W. Pope)的《火星奇妙世界之旅》(Journey to Mars the Wonderful World)。
也就是说,对于阿斯特的读者而言,他的故事应该不算太新鲜,尽管“作者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这件事大概会给故事增添些许趣味。这部小说写于19世纪末,其中的故事则发生在2000年:新千年的开端。它描述了一个被科技改变的世界,其中充斥着免费的能源。
小说开篇,主人公已然在前往木星的途中,此时人类已矫正了地轴,消除了四季流转带来的不便,而主人公们正在这场胜利运动的余韵中放松自我。在跟随故事主人公们进行太空漫游之前,读者先读到了过去一个世纪的简史,包括世界政局的变动。
阿斯特的未来以电力为倚仗。这一点也不新奇。对他的读者而言,其他任何选择都会很奇怪(这是最保守的说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未来将是电气化的。早在19世纪30年代,行家们就热情地预测,有一天“半桶胆矾,一两大桶水”(电池的组成部分)就足以为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船提供燃料。
到1894年阿斯特写小说时,许多美国和欧洲城市的街道上已有电缆装点,一项以尼亚加拉瀑布发电的计划也正在进行中,而阿斯特正是该计划的负责人之一。该项目的顾问工程师乔治·福布斯(George Forbes)夸口说,参观者们将“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由此而生”。尼古拉·特斯拉正忙着说服包括阿斯特本人在内的投资者支持他的宏伟计划,即在全球范围内无线分发电能。对科学传奇作者们来说,电就是燃料的最佳之选。
阿斯特的想象中最引人注目的在于其十足的细节。故事中的一切都得到了细致的构想。
在这个未来中,“各种形式的电做着所有的工作,取代了动物和手工劳动,人类只需指挥”。到处都是风力和水力发电;“每一场雷暴的电能也被我们容量巨大的蓄电池收集和压缩”;“风车和发电机因此为荒凉的山顶找到了用途,直到这些机械被发现为止,此类山顶似乎只是自然女爵领土中的平庸之作。”
可再生电力被用来“运行我们的电船、物流传送车、铁路、固定和便携式发动机,为沿着运河底部铺设的电缆保温,以防止它们在冬天结冰,以及几乎一切可能的目的。”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有一座风车。
阿斯特向他的读者们了展示下一个世纪的蓝图,描绘了他们将如何从当下走向电气化的未来。“这个时期——公元2000年,”他笔下的一个人物说,“是迄今为止世上最神奇的时期。”这神奇自然是科学、技术以及那丰富电能所带来的结果。无怪乎特斯拉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地从阿斯特那里获得资金来实现他的无线能源梦想(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两个多世纪前的法国大革命余韵未歇,共和主义理想的传播,以及伴随而来的巨大科学进步,意味着“教育无论对于女性还是男性都已变得普及,如今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械化时代”。阿斯特的未来是不可阻挡的进步之终点。科学带来了这“文明之完美”。
然而,这只对一部分人而言是完美的文明。在阿斯特出版《他星之旅》的同一年,妇女参政主义者在纽约州制宪会议上提交了一份有近60万签名的请愿书,但未能成功,而美国最高法院通过了《民权废除法案》(Civil Rights Repeal Act),推翻了国会对美国黑人投票权的保护。
在阿斯特对未来的展望中,当下的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在某些方面甚至被可怕地放大了。尽管女性受益于教育的普及,但文中不曾提到妇女参政权,未来的医生全是“严肃而有思想的男性”,他们的研究发现“体格,尤其是女性的体格……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与此同时,阿斯特的20世纪主要是由说英语的白人征服地球上的每一个地区后所构成的。《他星之旅》无法想象一个并非由殖民暴力为基础的未来。
阿斯特的小说描述了在普法战争之后,欧洲大陆如何陷入了法国、德国和俄罗斯这三个大国之间无休止的战争对抗状态,而英格兰则“保持了一种明智而有利的中立”。随着这几个敌对国家发展出更大、更致命的军备,其结果之一就是一场技术军备竞赛。
在寻找先进武器的过程中,冶金业蓬勃发展;化学家研制出了更强力的炸药;飞行器的发明则让这些炸药使用起来过分危险。在阿斯特笔下,未来的历史学家如是说:“这些巨大的军备牺牲,无论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水上,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我们现在看到的,前景纵然黯淡,其中终藏有一线希望。”大战从未到来,欧洲大陆上的对手们陷入了永久的僵局:“彼此敌对的国家们辛苦付出却一无所获,或者说,为他国做了嫁衣,自己却一无所获。”
军备大发展的另一个结果是大规模的移民,疲惫的欧洲人离开了欧洲大陆和大陆上无处不在的敌对情绪,前往他乡过上更好的生活。与此同时,“大陆列强之间的相互妒忌”终止了这些国家的帝国梦,让英国和美国得以自由地剥削全世界。英语正在通过消灭而非吸纳其他语言来成为通用语。“墨西哥和中南美洲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元素表现出一种不断消亡的趋势”,科特兰特博士(Dr. Cortlandt)以不祥的模棱口吻报告道。
这些地区死去的居民逐渐被所谓的“更进步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所取代,使得“未来的民族学研究……变得非常简单”。到20世纪末,加拿大并入了美国,此时美国的疆域已横跨北美洲和南美洲。与此同时,英国正自由地将大部分非洲和亚洲纳入大英帝国的版图(小说作于“瓜分非洲”期间)。由于冷凝器技术的进步使得水可以从空气中提取,“一英里又一英里的非洲被赢来为文明所用”,而“过去的‘黑暗大陆’如今所拥有的白人人口比一百年前的北美更多”。
阿斯特笔下的主人公正是从这个“完美”的世界启程,开始了他们的星际旅行——这一未来反映了镀金时代精英们对帝国和殖民定居的幻想。他们在星际旅行时的遭遇同样会暴露出这一世界观。对于他笔下的人物来说,他们自己的世界已经臻至完美,是时候前往星间了,那是人类昭昭天命的下一个阶段。
地轴矫正公司的总裁比尔沃登上校(Colonel Bearwarden)和他的同伴所建造的太空船名叫木卫四(木星第二大卫星的名字)。这艘飞船完全由铍构成(铍是一种导电元素),由反能量(apergy)驱动:这个术语是科幻传奇作家珀西·格雷格(Percy Greg)在他1880年的小说《穿越黄道带》(Across the Zodiac)中发明的,用来描述一种反重力。阿斯特对于他的反能量的具体运行原理说得含糊不清,但暗示它是通过某种改造后的电能来运作的。
比尔沃登选择木星和土星作为探险队的最终目的地,这两颗行星似乎最适合供人类居住和殖民。“我确信,”他说,“我们会发现木星适合智慧生物居住——这些智慧生物是在比木星更高级的星球上发展起来的。不过,我认为木星的进化程度还不足以产生这些智慧生物。”
19世纪,人们普遍相信其他星球上也有生命存在,“太阳系中的各种行星可能处于不同的进化阶段”这种观点在科学传奇中也很常见(例如,H. G. 威尔斯[H. G. Wells]在几年后的《世界大战》[War of the Worlds]中就采用了这个说法)。对于木卫四上的探险家来说,这个星球的原始性令它成为了人类征服的理想空间——几乎就像是为他们而造的一样。
总之,万事俱备,他们出发了,场面十分壮观:旗帜飞扬、耳边回响着21响礼炮。时至19世纪90年代,阿斯特推着他们穿越的空间已经越来越为人类所熟悉。他们从月球附近呼啸而过:“那起伏的月球表面广阔而古老,这是凡人之眼所能目视的最古老的存在,其中有着某种令人敬畏的东西。”
早在19世纪40年代,人们就已经拍摄到了月球表面的照片,并在19世纪90年代详尽地绘制了月球表面的地图。他们飞过火星和它的两颗卫星。与月球一样,阿斯特的读者多半对火星表面非常熟悉。
考虑到乔凡尼·斯基亚帕雷利(Giovanni Schiaparelli)和珀西瓦尔·洛厄尔(Percival Lowell)都曾观察到火星上有运河,阿斯特笔下的旅行者没有看到任何运河或许有些令人惊讶。不过,他们确实看到了一颗彗星,甚至在彗尾里搭了一程。他们穿过小行星带,发现了一片大气层:“(其下是)海洋和大陆,有山脉、森林、河流和绿色的田野。”
木卫四的船员们终于飞至木星的表面,他们惊叹于“高耸的大山”和“冒着烟的火山”。他们向西而行,看到了“平缓起伏的平原,和足以让诗人心满意足、让农学家安下心来的台地”。他们对这些景象的反应揭示了阿斯特心中行星的真正用途:“‘我多么想在这些山上开采铜矿,或是把沼泽抽干、排到南方去呵!’比尔沃登上校感慨道。”
木星就是未来的非洲或美国西部,一个被认为已然成熟、可供剥削的空间。“哪怕是站在圣玛丽亚号(Santa Maria)船头、遥视新大陆的哥伦布,都不曾感受过这些21世纪的现代探险家们的狂喜和喜悦。”
至于土星,则是死者的居所。19世纪90年代,通灵术和神智学(theosophy)在追逐时髦的美国社会风靡一时,阿斯特并不是唯一一个认为行星可能代表着更高精神层次的人。几年后,路易斯·波普·格拉塔卡普(Louis Pope Gratacap)用了一整本小说来阐述这样一个命题:火星上居住着死者,它们可以通过无线电报和活人进行交流。
在这种情形下,灵魂的存在并不能阻止木卫四的船员继续他们的星际游猎。当他们最终返回地球时,他们或许在精神上得到了提升,但他们也清楚地意识到还有新的世界等待征服:“记住,我们既没有去天王星,也没有去海王星,更没有去见神星,而它们很可能和我们已见过的任何星球一样有趣。”比尔沃登在告别同行者时说,“如果你们想再去旅行,务必让我做你们谦卑的仆人。”
《他星之旅》是一部引人入胜且具有启发性的小说,它向我们讲述了阿斯特和他的读者如何看待他们的未来。这十分重要,因为即使未来不完全符合他们的幻想,这些幻想仍然是创建现代世界的关键。这是一个充满技术的未来,尤其是电力技术。电是阿斯特的未来世界运转的动力——这话毫不夸张,事实上,在阿斯特的想象中,正是电力在两极之间来回抽水,才实现了矫正地轴、消除四季之变的奇特抱负。
这也是像特斯拉这样的发明家和企业家所预测的未来,这在世博会上得到了体现。阿斯特的故事让我们深入地了解到,这种未来展望对于镀金时代的特权精英们而言是多么诱人。令人吃惊的是,小说的主人公明显是以阿斯特本人为模板的。他们有权有钱,是公司的头头,致力于技术未来主义。
然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帝国这一主题。比尔沃登和他的船员前往木星进行一次特殊的探险。木星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侏罗纪或中生代”生物,或是土星的“龙”都只不过是更大的猎物而已。这是一次实为游猎的太空旅行。
但就像维多利亚时代在非洲的大型猎物猎人和探险家那样(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小说中的),他们在打包战利品的同时,也对这里的风景投下了贪婪的目光。木星和土星(或许还有之后总会出现的其他行星)是可以被殖民的地方。这些地方可以建立农场、挖掘矿藏、开采资源。
它们在规模上有所不同,但本质和阿斯特的小说对20世纪南美洲和非洲大陆的设想别无二致:空白的画布、被剥去的主体,只供描绘至高无上的梦想。当然,事实证明,阿斯特从未接近过他想象中的未来。他死于1912年8月15日,是泰坦尼克号上最富有的受害者。但很明显,他所想象和描绘的未来是为他这样的人量身定做的。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essay/colonizing-the-cosm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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