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美贸易战和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之后,人类,尤其是中国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科技从来都有国界。中国的信创产业,从那之后就彻底成了“香饽饽”。

从2020年到2022年的三年,被称为信创黄金三年。整个国庆前后,二级市场的新创概念股都在暴涨,甚至坊间传言国家党办9月下发了一个79号文,要求所有央企+地方国企落实信创全替代:



今天没有人觉得这种迫切推动国产替代的举动有什么问题,因为过去五年里发生的一切,已经一步步让我们放弃了某些幻想。但放在十五年前,2008年前后,中国信创产业刚刚在懵懂中探索国产替代可能性的时候,最先吃到的,是微软喂过来的一个软钉子。

在今天这个信创国产替代越来越重要的时间点上,我们复盘了中国信创产业国产替代中遇到的种种困境。



一个黑客的系统开发梦

2008年8月15日的下午,4名便衣警察在苏州的一个普通居民小区里,带走了30岁的洪磊。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洪磊的电脑,和他经营了五年的著名Windows XP破解网站:番茄花园。

三个年轻人的命运,在微软对中国用户挥下镰刀的那一刻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小洪磊四岁的赖霖枫收到消息,很快决定解散自己的工作室;而和洪磊同岁的刘闻欢则比赖霖枫发布声明,永久关闭了自己论坛的系统发布板块。赖霖枫叫做雨林木风,刘闻欢的技术站叫做深度deepin,它们和番茄花园并称中国三大盗版Windows系统供应者。

1998年,比尔盖茨在华盛顿大学演讲,和听众交流的过程中,他说过一句当时很多人根本没有在意的话:“尽管中国每年都要卖出300万台计算机,但是人们从来不喜欢为软件(操作系统)而付费。不过只要他们想要盗版,那我们就希望他们盗版我们的系统,他们会对盗版上瘾,而未来十年我们总会找到方法收割他们的。”



十年后,一切开始应验。微软首先状告了洪磊和番茄花园,敲山震虎。赖霖枫、刘闻欢也的确“知情知趣”,很快就宣布放弃发布盗版Windows。

干掉了做非官方系统优化的这些技术站,微软在10月份发起了著名的“黑屏事件”,宣布只要使用了盗版的微软系统或者Office套件的电脑,每60分钟,就会黑屏一次,桌面将会被重置为纯黑。

简而言之,用也不是不让你用,但就是烦也要把你烦死的调子。

这是套组合拳,从时机到分寸都极为讲究,只是在那个中国商业还比较天真的阶段,真正能看懂这套操作的人还很少。

首先是时机。如果大家看过我们以前的文章,我们讲过几次中国企业界在需求推动下进行的“去IOE”运动,恰恰就是发生在这个时间阶段的。这不是个巧合,因为当时正值中国互联网产业开启爆发式增长的前夜,广阔而确定的商业化前景,意味着作为基础软硬件的操作系统、办公软件、服务器和数据库,都开始具备了大规模收费的前提。

简而言之,你能赚钱了,才有钱花给我。你要是不肯花钱给我,那我就给你捣乱找麻烦。

然后是分寸。市场爆发的同时必然伴随技术能力的爆发,所以找麻烦也是门学问,麻烦找太大,如甲骨文之流欺人太甚,大家一咬牙,就干脆搞自研把你踢出局了,所以微软就是每个小时都烦你一次,一会黑屏一会蓝屏,总之就是让你能用又用不爽,让你不爽又还能用。恩威并施一颗软钉子下来,把整个PC操作系统的生态位都给钉死了。

洪磊半路出家做技术,洪磊被罚了100万人民币,坐了两年牢;赖霖枫高中毕业闯社会,不再做Windows之后带着雨林木风的团队做过Linux发行版的开发,也做过hao123那样的导航网站,再后来一起做出了著名的115网盘;只有刘闻欢是个根正苗红的技术人,一直在这个开发系统的梦想上死磕。



Deepin的XP系统安装后,极具标志性的水滴桌面

刘闻欢创办Deepin论坛的时候,已经是知名信息安全公司绿盟科技的联合创始人之一,这是一家在大众领域很不出名,但在信息安全领域地位相当特殊的公司。它的前身,是国内最早的黑客组织绿色兵团,公司后来被很多从业者称为安全行业的黄埔军校。刘闻欢骨子里带点技术人的理想主义,真心诚意把做系统是当成自己的梦想。

微软黑屏事件的第二年,他跑到青岛找了当时还在海尔集团当网络工程师的冷罡华一起做公司开发系统,冷罡华又拉来了社区里著名的技术大牛王勇,一群人拿着刘闻欢的钱做出了Deepin这个后来排名最高到过全球前十的Linux发行版。



中国没有“IT巨头”

一直以来,国人对中国的信息技术产业都有一个略显微妙的误区,那就是嘴上把阿里、腾讯、百度们称为“互联网巨头”,在心理上却往往忽略了中国其实从来没有诞生过单机时代的科技巨头。

我和一个开源社区的朋友聊起这事,说大家都知道中国有互联网三巨头,阿里,腾讯,百度(现在是字节跳动),但你想得出来单机时代的中国信息技术产业三巨头吗?他想了想,乐了,说:“那你要让我说,可能是雨林木风,番茄花园,和深度论坛。”

可见当年的盗版系统破解站,几乎是一代人记忆里仅剩的和系统级别的基础应用软件有关的中国公司了。



王勇和他心目中“深度”存在的意义

今天谈及中国信创产业和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很多人喜欢把矛头对准互联网巨头们,但其实细究起来,中国很多信息技术产业的落后,和中国的互联网公司相关性不大。而是在单机时代积累下来的。

在计算机技术公认的四个发展阶段里,电子管时代与晶体管时代诞生了雷明顿兰德与IBM,小规模集成电路时代诞生了英特尔、惠普、戴尔;大规模集成电路时代诞生了苹果、仙童半导体和硅谷……相对应的,中国在信息技术产业的整个前半生的IT巨头企业数字,其实是0。

中国互联网的商业化起于1995年,且从一开始就发展极为迅猛,在启蒙时间上和欧洲、日本、韩国基本同步,甚至还要领先一些。而美国虽然是互联网的起源国家,但其大规模社会化和商业化,也是在1990 年之后的事情了,顶多比中国早了3 ~ 5 年。

所以从历史发展的断代上来看,造成中国在一开始缺乏国产信息基础设施软硬件的根源,还在于我们在计算机单机时代,乃至更久远的大工业时代,都落下了太多的功课,这个锅的确不该互联网巨头们背,只不过这个重担,却是他们必须要背起来的。

拿刘闻欢和他的Deepin来说,他们做了十几年,其实就是四个字:定制系统。

最早的魔改XP,是定制Windows系统,后来他们还做过类似MIUI那种定位的定制Android系统,最后唯一留下来的项目就是定制Linux的发行版Deepin,也就是今天的统信UOS。他们一直都在对不好用的原版操作系统做改造,提供给更广泛的用户,而限制他们发展的不是技术,而是更现实的:钱。

很多人觉得,做个软件嘛,有多难,比芯片还难吗?

事实是,绝对不比芯片更容易。这是一个需要巨量资金和巨量时间投入的领域,比芯片还像一个巨型吞金兽。

微软在1985年推出Windows1.0,7次系统迭代之后才在2001年12月推出了真正具有统治力的Windows XP,Linux和FreeBSD都是基于Unix开发的,稳定之前都经历了十几年的迭代和更新。从代码量看,Linux内核发展了30年,才有了2780万行代码,而Win7有5000万行代码,这还是精简后的结果。金山开发WPS的时候,写了三年,才写了150万行代码。

这就是为什么操作系统是真正的大公司游戏,Windows和Android,都是微软、谷歌这样的巨头在主导,Linux最著名的发行版叫做Ubuntu,很多人拿来和Deepin比,但Deepin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创始人刘闻欢的个人资金在支持,而Ubuntu背后是1999年就把公司买了5.75亿美元天价的南非亿万富豪马克·沙特尔沃思。



不独行的孤勇者

中国错过的计算机产业前半生,是五十年的技术积累时间,和期间海量的人力、物力、精力、资金投入。

更重要的是,因为错过了这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国的信息技术产业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压根儿没有童年,一出生就直接被丢进了社会,搞得没有任何社会人际关系的积累,没发小,没同学,连校友或者小时候一个工地上一起玩过泥巴的小朋友都没有。

这导致中国开发操作系统的这群人,像是一群孤胆英雄,天然没朋友。

现在大家都知道CPU行业主要由Wintel与AA两大生态体系主导。一是基于 X86 指令系统和 Windows 操作系统的 Wintel 体系,二是基于 ARM指令系统和 Android 操作系统的 AA 体系。

但这里面涉及到的微软,英特尔,ARM,全部都诞生于中国信息技术产业起步之前,只有Android背后的谷歌,算是和中国互联网公司同时代的产物,但其背后所积累下来的资源和生态体系环境,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和手机系统不一样,作为移动终端,手机上的App往往是更加轻量的级别。没有配套的影响,并不算特别致命。而PC更多是生产力工具,不同工作有不同,但又绝对不可或缺的需求。

比如做芯片设计要用EDA软件,但是EDA软件不能在统信UOS上运行,那么所有相关从业者天然就淘汰了统信。做建筑的不能在统信上用CAD,那这个行业的人想吃饭,就不能用这个系统。而偏偏EDA和CAD也缺乏国产替代,海外厂商对国产系统的适配必然是不够积极的。

到了服务器操作系统,这个问题甚至还要再致命一点,你芯片用的是人家的,人家不支持你这个系统架构,或者反过来别人的系统架构不支持你的芯片,到底谁来让步?

所以在PC端和服务器领域的操作系统,生态的问题相比手机端系统的生态问题,甚至更为致命。

而操作系统本身,甚至只是中国信创产业的其中一环。所谓信创,就是信息技术应用创新,实际上是个非常大的概念,基本分了四个模块:基础硬件、基础软件、行业应用软件、信息安全。

基础硬件的典型代表比如CPU、内存、服务器;基础软件最典型底层操作系统、数据库;行业应用软件则主要是我们以前提到过的各类工业软件,比如用于芯片设计的EDA,用于建筑设计的CAD等;信息安全则是从软件到硬件都要覆盖的一套完整体系。



这四大模块之间,几乎是环环相扣的。而中国错过的IT启蒙时代,导致我们在这个巨大版图上的大多数领域都有着巨大的发展缺口。

在本就已经近乎难以逾越的时间、精力、资金长期投入之外,这种环环相扣的生态建设,和其背后隐含的从海外主导的体系,到国产主导体系的巨大的迁移成本,这才是中国自主操作系统,乃至整个中国信创产业发展过程中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其解决绝不是某一个产业的单点突破,而必定伴随着中国整个软件生态的崛起。



结语

刘闻欢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据他的观察,操作系统市场占有率达到 5% 是一个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上,当时很多应用软件厂商将常用软件迁移到了macOS上。

他觉得,可能中国操作系统的市场占有率也会有这样一个临界点。以目前国内终端保有量是4亿台来看,当国产操作系统能够在中国市场拥有2000万以上用户规模的体量时,国产软件生态可能会有一个的质的飞跃。

而这批怀揣着中国自主系统梦想的人,始终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数字,这样一个临界点。

这绝不是某一个孤胆英雄能够走通的路,而注定是一群从业者,甚至长达数代需要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