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邢亚琪,原文标题:《我在公园禁渔:受骂挨打,培养“眼线”》,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马家湾湿地公园坐落在北京市朝阳区东南五环外,地图显示,和它距离最近的地铁站是2公里外的黄厂站,从公园驾车驶入京津高速只需15分钟。这处占地70余万平方米的公园内,有十几万平方米的水域,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几十栋居民楼。


便捷的交通、广阔的水域以及足量的人流,使得马家湾湿地公园内游人如织,大家在公园内或遛弯拍照,或弹琴奏唱,还有不少人骑行健身。


多数时候,马家湾湿地公园都维持着祥和平静,但在不易被人看到的角落,这个公园却像个暗流涌动的“江湖”,今年66岁的张秀良和他所在的江河卫士志愿服务队是“江湖”争论的中心。周围住户提起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那群平均年龄超过60岁的志愿者,又因为禁渔被人骂了,你说他们图什么?”


马家湾湿地公园江河卫士志愿服务队的合照。|摄影:刑亚琪
马家湾湿地公园江河卫士志愿服务队的合照。|摄影:刑亚琪


计夺“江湖”


张秀良是马家湾湿地公园的常客,也是那里的名人,他几乎每日都会到公园内转上几圈,不单为观景游玩,还为“找别人的不痛快”:有人乱扔垃圾,他要上前劝阻;有人踩踏草坪,他要出言制止;有人折花枝,他要出面指责。


但这些行为都不是张秀良“出名”的根本原因,真正让他闻名于坊间的是他和志愿者智斗偷渔者的传说,这些传说和话本中的江湖有着某种共性,比如人物之间充满矛盾和“算计”,主角不仅侠肝义胆,还可运筹帷幄。


身为主角的张秀良是“江湖”的最大“操盘手”,为维护“江湖”稳定,张秀良摸索出了许多良计,比如安插“间谍”。


“间谍”原本是偷渔者,张秀良在劝阻对方钓鱼时得知,对方到马家湾湿地公园不为钓鱼杀生,只为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是,这位钓鱼者技术生疏,经常整日毫无收获。


微风习习,白云朵朵,张秀良向芦苇丛里的钓鱼者发出邀请:“老哥,你帮我一忙成不成?你要是看到不法分子下渔网、大面积捕鱼,你就打电话通知我。作为回报,你可以偶尔来河边消遣下,但不能天天来,成不?”


对方不免退缩,问张秀良:“你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吗?”


张秀良循循善诱:“不会得罪人的,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我绝不会告诉其他钓鱼的人。”多次晓以利害后,对方妥协,成为了张秀良的一双眼睛。在“抓获”现场,张秀良不止一次听到钓鱼者发出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钓鱼的?”


张秀良义正词严:“马家湾湿地公园离小区那么近,楼上的人往河岸边一瞅,就看见你们在钓鱼,都是居民举报的。”


除了安插眼线,张秀良也不忘使“苦肉计”。


一次,马家湾湿地公园要承包文娱活动,来自北京市各个区的表演者都将会聚于此,张秀良等人被委以巡河护河的任务。活动举办前一天,张秀良在巡河时发现芦苇丛里有人偷渔,他挨个跟河边的钓鱼者打招呼:“别钓了,行不?明天公园内有大型文娱活动,我们得给别人留个好印象,作为当地人,咱们得维护好自己的形象。”


钓鱼者中有人回呛张秀良:“你说的这些,我听了就忘。你弄个牌子,天天插我面前,我见了牌子兴许就想起来了。”


这样的话,张秀良听过无数遍,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他的应对之策是软磨硬泡,若对方不肯收竿走人,他就坐在旁边说个不停。多数时候,这个方法能应对大部分偷渔者,但也不排除有人和张秀良唱反调。


芦苇丛里的偷渔者。丨摄影:邢亚琪
芦苇丛里的偷渔者。丨摄影:邢亚琪


活动演出当天,别的钓鱼者都没来,回呛张秀良的那位来了。张秀良一瞧见对方钓鱼时优哉游哉的身影就头疼,他上前询问:“老哥,您怎么又来钓鱼了?”


对方也显得很无辜:“我不在这里钓鱼,我去哪里钓鱼?人老了,总得有个玩乐的地方吧。”


张秀良劝他:“公园今天有活动,各个地方的人都会来,让人家看见您钓鱼多不文明。我帮您把竿收了吧。”


竿还没收,对方冲过来揪住张秀良的衣服,啪啪地就打了他5个耳光。张秀良不敢还手,因为还手就会成为互殴,自己也将失去谈判的资本。挨打间隙,张秀良瞅准时机,立即拨打了报警电话。面对警察,打人者仍振振有词,扬言自己已经年满70岁,原则上可免除拘留。结果警察查了身份证,对方并没有70岁。


拘留条件满足了,对方开始发慌。他不断向张秀良示弱,反复向张秀良保证,自己绝不会再来河边垂钓。张秀良心软,便签署了谅解书,对方也因此免遭拘留。最后,警察致电钓鱼者的家属,家属交了保证金,便带着钓鱼者回家了。


此后,这名钓鱼者再没有到马家湾湿地公园内钓过鱼,他在小区内碰见张秀良,也总会刻意避开。


形形色色的“偷渔者”


江河卫士志愿服务队的所有队员都被分成了早班和晚班两个班次,通常情况下,晚班只有男性志愿者。


志愿服务队内的一位阿姨解释,这样排班是为了保证女性志愿者的安全,她们中有人曾遭到过偷渔者的言语侮辱。阿姨回忆道:“当时,我们几个女性志愿者沿着河岸巡河,遇见了几个特别执拗的偷渔者,我们劝对方不要钓鱼,对方却说我们这么大年龄不在家带孩子,天天出来招人嫌。我们劝不住,就打算回去再找其他志愿者,结果这群钓鱼的就开始言语调戏我们,说什么‘妹妹别走,再陪哥哥聊会’这种腌臜话。”


这件事发生不久,一位阿姨就心生了退出志愿服务队的想法。其他志愿者听说后,纷纷劝说,并表示以后不会让她独自一人巡河,这位阿姨才留在了队伍内。


女性志愿者和男性志愿者一同巡河。丨摄影:邢亚琪
女性志愿者和男性志愿者一同巡河。丨摄影:邢亚琪


但离开的事仍时有发生。江河卫士志愿服务队建立于2018年,作为建立人之一的张秀良在4年时间内见证了无数人的离开,对他而言,江河卫士志愿服务队是铁打的营盘,志愿者是流水的兵。回顾每个人退出志愿服务队的理由,张秀良慨叹:“大家的理由不尽相同,有人是因为家里反对,有人是因为身体问题,还有人是害怕得罪人。这个工作没有薪资,全凭热情,有人离开,我们也会尽量理解对方。


每一个理由背后,都是一个稍显心酸的故事。


张秀良曾主动开除过一位带班队长,对方在带领队伍巡河时偶遇偷渔者,却在面对偷渔者时心生怯意,任其垂钓。张秀良得知后,将对方从队长名单中除名,张秀良虽能理解对方退缩是为了维护其他志愿者的安全,但却不能接受一位害怕得罪人的志愿者成为领队。


因为禁渔,张秀良接触到了几乎各个层面的“达官显贵”,但每一次,张秀良都选择了硬碰硬。


一位钓鱼者曾对张秀良说自己是警察,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张秀良闻言,要求对方出示警察证,却被拒绝。数次纠缠后,对方扬言以后每见一次张秀良,就打他一次。张秀良主动跑到对方面前,说道:“你只要不钓鱼,打我我也心甘情愿。要不别下次了,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打吧,省得以后麻烦了。”


对方的拳头数次举起,但都在看到张秀良录像的手机后又放下。对方最终还是讪讪离开了。后来,张秀良从他人处得知,扬言要打自己的人,只是谎称警察而已。


用手机录像,是张秀良等人应对偷渔者、保留证据的主要手段,这种方式对于某些撒泼打滚的偷渔者尤为有效。


一位偷渔者面对张秀良等人的劝阻,上演了一场贼喊捉贼的大戏。他在看到张秀良等人在录像时,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仰摔在地,口里还不忘大声喊冤:“打人啦,打人啦,一大群志愿者打人啦。”


声响并未吓退志愿者,大家整齐划一地拿出手机录像,并在镜头前不断解释,对方在贼喊捉贼。间或,还有志愿者以地上打滚的钓鱼者为例,劝诫大家“不要模仿此类行为”。


偶尔顺遂,时常无计可施


多数时候,张秀良等人与偷渔者的斗智斗勇都会以胜利告结,但也不排除有无法解决的时候。


一位钓鱼者站在河岸边垂钓,张秀良拿着喇叭冲芦苇丛里喊话:“那位钓鱼的朋友,你听见没有,马上收了(鱼竿),我们这鱼是净化水质、美化环境的,不是让你随便钓的。保护绿水青山,才有金山银山,你听懂了吗?”


张秀良一边喊话,一边沿桥廊往芦苇丛里走去,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位志愿者。


张秀良拿着喇叭冲芦苇丛里喊话。丨摄影:邢亚琪
张秀良拿着喇叭冲芦苇丛里喊话。丨摄影:邢亚琪


等走近河岸一看,哟,钓鱼的还是熟面孔。张秀良显得有些无奈,但还是得上前劝阻,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倒先发制人了:“你们一群老头老太太,不在家看孩子,天天跑这里多管什么闲事?”


此话一出,算是戳中了在场所有志愿者的痛点,大家七嘴八舌地向钓鱼者科普鱼在生态系统中的重要性,告诉他:“这里的鱼不是人工喂养的,脏,不能吃!”


对方不听,与张秀良等人数次争辩。辩论中,一直放在河里的钓钩钓上鱼了。


钓鱼者满心欢喜去提钩,志愿者站在桥廊上干着急,大家看着那条长度不及手掌长的扁嘴鱼在钓鱼者手里来回蹦跶,又开始新一轮劝阻。


钓鱼的听了,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扔回水里,然后回头冲着这群着急的大爷大妈“邀功”:“看见了吧,我钓鱼不为吃,就是图个乐趣,这鱼最后还是河里的。”


一位志愿者按捺不住了,站在人群后回话:“你不吃它,钓它干什么?鱼的嘴和肠子都受伤了,回到水里还能活吗?”“邀功”不成反挨训,钓鱼的也不干了,他气愤地返回岸边,只留给张秀良等人一个稍显冷漠的背影。


张秀良开口劝他:“老哥,别钓了,记者都在旁边站着呢,您再钓鱼多掉面啊。”


好说歹说,张秀良才劝得对方收竿往回走。张秀良站在桥廊上伸出手,想将对方拉上来,对方挥挥手,嗤笑道:“我还用你一个头发半白的人拉我?”他边说,边一手撑着桥廊往上翻。


张秀良等人见他终于收竿,也兴高采烈地往回走。等走到喊话的桥廊上,他们一回头,碧波粼粼的河面上又伸出一根鱼竿,原本收竿的人又站在了芦苇丛里。


志愿服务队中的多数人都曾经历过自己在河岸劝说,钓鱼者在河心垂钓的尴尬场景。丨摄影:邢亚琪
志愿服务队中的多数人都曾经历过自己在河岸劝说,钓鱼者在河心垂钓的尴尬场景。丨摄影:邢亚琪


让人感觉无奈的,除了人,还有物资的匮乏。张秀良等人劝阻钓鱼者的工具只有一个喇叭、一个手电筒、一艘修补好的小船,前两样东西是张秀良自费购买的,小船是他用绳索从芦苇丛中拉出来后修补好的。


张秀良介绍,目前队伍内的一切开销都由志愿者自行承担,他们没有统一的队服,也没有专业的设备,用来劝阻人的小船是水务局弃之不用的。之所以自费将船修补好,是因为钓鱼者的工具千奇百怪,有单纯竿钓的,有下鱼笼、暗网捕捞的,还有划着皮划艇到河中心垂钓的,若没有船,则很难有效阻止偷渔事件的发生。


志愿服务队中的多数人都曾经历过自己在河岸劝说,钓鱼者在河心垂钓的尴尬场景。


船刚修补好时,志愿服务队内并没有会划船的人。张秀良等人依次尝试,却经常是划桨十分钟,小舟一动不动。后来,随着不断练习,张秀良的划船技艺终于有所长进,但还不能在有风的日子里划船。


“因为风一起,小舟就不能在河面上固定下来,人只能随着风在河面上来回晃动。一不留神,修补好的船可能就漏水了。”张秀良看着芦苇丛里的小船,幽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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