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丘炯，编辑：百忧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是一种“仅七天可见”的小狗。
还在狗贩子手里时，小狗总是又蹦又跳、活泼可爱，歪着个小小的脑袋，和一只正常小狗没什么两样；然而跟着新主人回家后，它们就会迅速打蔫，接下来，生病、吃药、缓和、恶化，最后陨落，前后可能只有短短一个星期。
小狗不会骗人，但总有坏人利用小狗挣钱。这些小狗大多出身高贵，属于泰迪、柯基、柴犬等等近年来的网红犬只，身价也从几百到几千不等，是商家们的“摇钱树”。为此，他们不惜给一些已经染病的小狗注射药物，以便转嫁风险。
而对那些毫无经验的新手主人们来说，短短几天的相处，人和狗的感情尚未建立起来，但在之后治疗的过程中，他们将被裹挟于金钱、情绪和时间的多重消耗中，伤害持久且无法挽回。
一场宠物交易，成了恶与善的拉锯战，而无辜的小狗则是其中最大的牺牲品。
一、仅七天可见的小狗
小狗侧躺在保温箱里，四肢垂落，双眼紧闭，左前肢的大片卷毛被剃掉，乳白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黄色的药物还在从输液管缓慢地流进它的身体里，但似乎没有起到太多作用，它仍然不住地呻吟，发出微弱的哼哼声，主人路念感到无能无力，只能在一旁看着它默默流泪。
5天前，小狗还趴在路念腿上直溜溜地望向镜头，它的眼珠又黑又亮，像两颗纯净无杂质的黑宝石。第一次见面时，它蹦蹦跳跳，不停地扒拉着摆台，吐出小舌头注视着主人。
路念爱喝奶茶，再加一份脆皮啵啵。小狗是一只灰泰迪，它的毛发像泛灰的奶茶色，路念给它取名为啵啵。
异常情况是从第三天开始的，啵啵吃了狗粮就呕吐、拉稀，路念以为这是寻常的应激反应，带啵啵去医院查抗体，医生也说它的血液指标正常，只是肠胃有点炎症。
回家后路念拿着针管一点点给啵啵灌药，可啵啵根本吃不进去，直往外吐。症状一直持续到晚上，她又马不停蹄地带它去医院，拿滴管，测试纸，检测显示啵啵感染了细小和冠状。
“当时我对那医生不太信任了，我觉得他好像在忽悠我。”路念想起来，啵啵买回家第一天，她就带它来做过检查，结果显示啵啵是一只健康的小狗，没有染上细小、犬瘟、冠状等狗类重大疾病。
甚至就连今天上午，医生也说是肠胃炎症，一两天的功夫能有多大变数？她以为这是医生的套路，决定带啵啵回家自己观察。没有任何养狗经验的路念还不知道，那时候的啵啵已经快不行了。
回家后，凌晨两点，啵啵开始不停地呜呜叫，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路念把它抱起放在腿上安抚着，没想到啵啵把带着血的屎拉在了她的裤子上，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啵啵真的生病了，而且很危险。
路念开车一路狂奔去急诊，让母亲抱着啵啵坐在旁边。母亲尝试用手去感受小狗的鼻息，“不用去了，它已经死了”。路念慌忙刚把车停住，啵啵依偎着母亲突然又扑腾了两下，她立马踩了脚油门，一路上闯了两个红灯。
啵啵被抢救了回来，可它器官有些衰竭，医生提醒路念，后续治疗费用比较高，可能会超过她买狗的费用。“我说没事，你给它治。”
从凌晨5点输液到第二天下午五六点，啵啵终究没有捱过去。买狗2000元，治疗2500元，哪怕再花个 7000块钱路念也都能负担，“但是没有机会”。
天有些黑了，医护人员把啵啵的尸体放在箱子里交给路念，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没有感到悲伤，回家后她把啵啵埋在小区的一棵树下，悲痛才慢慢袭来。
啵啵像许多同类一样，染上犬瘟、细小、冠状，不到一周死亡。路念从医生那儿得知，啵啵是“星期狗”。
这个名字对路念来说并不陌生，她听说过，可周围的朋友有从地摊上买狗的，有在路边捡到小狗的，大家都没有遇到过“星期狗”，她侥幸地以为这是小概率事件，“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兽医奎仔也记得本科专业课上，老师总是举“星期狗”的例子给同学们讲传染类病毒。这一类狗狗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小狗已经生病，治疗它也会花费很多钱，有些卖家想挣钱，会用一些药物，让它精神暂时好一点，看上去活泼好动，随后赶紧把小狗出手卖掉，小狗到家发病，不到一星期死亡。
细小、犬瘟和冠状都是传染性比较强的疾病，一般有7-15天的潜伏期，像新冠病毒一样，感染前期很可能检查不出来。
悦悦新买的小狗七仔也是一只“星期狗”，24小时都要输液。治疗的几天里，悦悦早晚都陪着它，白天在医院看护，晚上把七仔带回家，期间还需要给它换药、换尿片。
看到小狗受苦的样子，悦悦一睁眼就不住地流泪，不看手机、不理会消息，除了照顾七仔，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太难过的时候她甚至出现了自残行为。“我天天都在哭，只有睡觉不哭。基本上睡醒，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很难受。包括现在，我每次想到也会很难受。”
治疗的第三天，七仔没有熬过去。从医院到凤凰山的路上悦悦仍在哭泣，在山顶的一棵树旁，她用手挖了一个坑埋葬了七仔。
这是悦悦接连失去的第三只小狗。
二、买小狗像在开盲盒
路念从来没有养过宠物，今年母亲退休后，她担心母亲一个人住着孤单，才打算买只小狗陪伴母亲，不时回家跟母亲住，两个人也可以一起照顾小狗。
大数据监视着人心，路念喜欢小型犬，每天都会刷刷小狗视频，后来打开软件，平台总是给她推荐同类视频，她常常刷到“安静的布丁妹妹”，视频里的布丁是一只温顺可爱的泰迪犬，弹幕里总是滚动着“好可爱！！！啊啊啊！”
想养一只性格温柔、毛多的小泰迪，这个心愿那时便种进了路念心里。
第一次买宠物，她是被忽悠过去的。10月30日这天，路念正好休息，打开大众点评看了看周围的店铺，一家宠物店离她家只有一点多公里的距离，她想着距离近，于是开车去找店铺，到了定位地点却怎么也找不着。
拨打大众点评里留下的电话，对方告诉她，朝阳国贸那边狗狗的品种比较少，都在通州的店里。他还巧妙地拿各种条件吸引顾客，打五折、过去报销车费、专车接送，让人难以拒绝。
犬舍实际隐身在北京通州的村落里，荒凉无比，小路十分狭窄，没有任何标识和路牌，外人很难摸清它的准确位置。路念按照电话里店员的说法，先把车停在附近的养老院后，等店里的人出来接她。
院子里停满了车，当天下午有不少看狗的人，路念就此放松了警惕。门后能看见不同的平房，每个房间里关着不同品种的狗，从小狗泰迪、比熊到大狗金毛、哈士奇，一应俱全。屋内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任何狗狗排泄的异味，在路念看来，这像一个正规的地方，不像印象里乌烟瘴气的狗厂。
每个屋子都配了一名店员，房间里摞满了铁丝笼，每只笼子装着两只小狗。店员大多是男性，抄着一副外地口音，他们身材高大，面相有些凶恶，路念观察到一些买狗的女孩可能是由于害怕才买下了狗狗。
房间门口处放着摆台，店员把小狗抓到摆台里供顾客挑选。路念一眼就相中了啵啵，它长了一双杏眼，是小狗堆里眼睛长得最好看的一只，与灰太迪小时候黑色的毛发不同，它已经开始返灰，正好是路念喜欢的浅灰色。
店员的话术很草率，购买过程很草率，由于第一次买狗，路念的异样是后知后觉的。
啵啵打了两针疫苗，却没有相应文件证明，店铺是公司性质，签合同、转账却是以个人名义，连合同上的条例也不同于一般的正规门店的包15天，上面写着只包7天。“当时我没注意看，之后才看仔细看那合同，写着好多不包不退不换的字眼。”
生活在北京及周边一带的人大多听说过通州“梨园狗市”的名字，这里曾经一度是华北最大的犬类交易市场，周边的无数村落都因此成为“养狗村”。和正规狗场里几千上万的品种犬相比，这里买狗胜在价格便宜，但质量也参差不齐。
七八年前，来爸在通州的梨园狗市上亲眼见过整车拉来的小狗，按窝卖。巨大的货车平板上全是笼子，几百块钱能收三四只、四五只小狗，狗贩子虽然没法窝窝卖完，可只要能活下来一两只并卖出去，钱到手，风险便转向了买家。
来爸在宠物市场摸爬滚打十余年，现在成为了一名宠物健康科普博主，他认为“星期狗”的出现跟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犬舍在饲养繁育犬时，饲养环境可能很脏，繁育犬的营养摄入又不稳定，它的身体基础就会变差，生的小狗身体基础自然不好，同时由于小狗吃母乳的时间也很短，这就导致很多小狗的身体素质不好，免疫力低，小狗会很容易感染一些疾病。
而且狗市人多，狗也多，密度太大，也容易传染各种疾病。“一窝的狗，有些狗感染上，保不齐后面的狗也会跟着感染。”来爸解释说。
如今狗市已经被拆除，可狗贩子依然聚集在这里，黑色的市场也仍然存在。
在正规门店购买小狗也是未知数。四川达州的宠物一条街上，分布着一排宠物店，悦悦的小狗“七仔”就是在这里买的。七仔所在的宠物店只有两个卫生间的面积，装修简陋，屋内陈放着几只笼子。
此前悦悦已经接连失去了两条小狗，第一只被人偷走，第二只因先天性心脏病骤然离世。长久的痛苦加重了她的抑郁症，为了缓解她的悲伤，男友提议买一只小狗。
七仔是一只三色柯基，竖起的耳朵上带着粉、黄、黑三种毛色。老板说，七仔已经满三个月了，做过驱虫，还打过两针疫苗。悦悦没有起疑。买回家第三天，她给七仔洗了澡。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七仔的生命开启了倒计时。
起初小狗只是睡得多，然后是不停地呕吐、拉软便，甚至还排泄出很多虫子，悦悦急忙带去医院检查，她这才知道，七仔实际只有一个多月大。
悦悦意识到不对劲，回想买狗的过程，才发现自己一步步掉进了陷阱。
见到七仔那天，她只是打算进那家店逛逛，毕竟她已经在别的店里交了一只柯基的定金，300 元。但七仔实在太活泼了，老板把它放了下来，七仔立马跑到悦悦的跟前，同她玩耍，悦悦一下认准了它。
老板在一旁也显然拿捏了悦悦的心思。等她出门后不久，他就在微信上“威胁”悦悦，如果今天不来买，他就把狗带到成都去。悦悦想起小狗陪自己玩的样子，决定放弃已交付的定金，当天下午就返回宠物店，买下了七仔。
按照老板的说法，七仔三天后还要回来打第三针疫苗，到时候他会给悦悦一个疫苗本，证明七仔“检疫合格”。但三天后悦悦带七仔回来时，老板却临时变卦，说之前打过的两针疫苗是国产疫苗，没有药效了，需要重新打美国疫苗、做驱虫。悦悦这才缓过神来，七仔的疫苗根本一针都没打过。
买狗当天，老板还让弟弟带悦悦去附近的一家宠物医院做体检，结果一切正常。七仔出现问题后，悦悦在帖子里提到了这家宠物医院，没有指摘他们的问题，宠物医院却找到她，让她删除医院的名字，这让她怀疑宠物医院跟宠物店是串通一气的。
前后有几十个人在贴子的评论区给悦悦留言，有人跟她在同一条街买到病狗，有人跟她在同一家店铺购买到“星期狗”，还有的是在咸鱼、微信上买到的小狗。网友们购买的渠道各式各样，线下被老板蒙骗、线上被网图欺骗，他们却只能像开盲盒般，静候降临的命运。
三、生命不能包换包退
啵啵去世后，路念常常陷入自责。可对她这样的新手主人来说，实在很难在买狗时就分辨它的健康状况。
“星期狗”往往是被带回家后才慢慢表现出异常，买卖当天，卖家会使出全身解数迷惑买家。
患上犬瘟、细小的小狗容易拉稀，肛门周围可能会沾上粪便，而卖狗的人知道如何打理小狗，仔细擦拭小狗的屁股，梳理好小狗的毛发，不让买家看到宠物差的一面。
肉眼看不出异常，上手测试呢？奎仔曾拿过猫瘟、犬瘟测试纸到当地的花鸟鱼市场探店，看能不能就此规避风险。一部分店主同意测试，而一部分店主要求购买宠物后才能测试。
面对卖家的欺骗，狗主人显得束手无策。在“浪费”的金钱和轻信外，治疗小狗时、小狗死亡后，他们消耗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以及绵长的情绪。
奎仔曾在南京农业大学教学动物医院做过特护。送来的一只柴犬买回来不到一周便得了细小。为了照顾小狗，柴犬的主人请了一周的假，连熬了三个通宵，实在无法接着熬夜，才找到奎仔帮忙照顾。
3月份的南京还窜着冷空气，奎仔把空调温度调到了30°，用凳子简易地搭成一张床，守在小狗身边。细小会导致小狗体温升高，每隔两三个小时奎仔就要给小狗测体温，还得检查小狗有没有大小便、有没有输完液，记录下输液、换药的时间。如此反复，一整晚不能睡觉。
奎仔在医院看护了三个晚上，小狗的精神有了一点点好转，柴犬的主人很开心，说他像狗天使一样，又请他去看护。经历8天不眠不休的治疗和看护后，幸运的柴犬才有了明显好转，出院回了家。
路念在社交平台上连发了三篇图文揭露犬舍的行径。她很少在社交平台上针对某个人、某件事写文章，可对她来说，啵啵所遭遇的一切是残忍、痛苦的，她形容自己“死乞白赖”地在做这件事。
倘若对方卖给她的是假包、假鞋，坑了她的钱，可以就此作罢，因为这些东西只是物品，用好用坏都无所谓。可对方卖给她的是一只病狗，路念眼睁睁看着啵啵受折磨，死在她面前，“他们在亵渎这个生命，真的挺缺德的”。
她给犬舍打电话，对方不承认卖病狗的事实，不停地推卸责任。起先电话的另一头语气并不差，但路念感觉对方好像已经形成一套话术，摸索出了规避责任的方法和说辞。
在长达一星期的周旋沟通中，卖家情急之下向路念吐露，他卖的就是病狗，“他自己说，啊，那行，我就卖病狗的。怎么着吧，全北京的病狗都是我卖的。”
七仔生病期间，悦悦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它身上。七仔生病输液难受，悦悦看着它心疼，心里同样难受。七仔去世后，她觉得一定要有个说法。“我想要道歉，我就觉得为什么（卖家）这么不负责任，骗人还不需要去承担这些责任。”
她找到店家协商，聊天记录中老板的态度并不好。“看你吧，都可以，你一说就我负全部责任，那我怎么给你处理这个事情？”“自己起诉吧。”“我无所谓的，你这种态度无所谓，都可以。”
悦悦从来没有维权的习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维权。“他的态度从头到尾一直不好，推卸责任，不道歉。我很生气呀，我就觉得我一定要让他不舒服，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一点代价。”
路念和悦悦都没有购买宠物的经验。在许多“星期狗”的维权案例中，因为新手购买宠物时缺乏权益保护意识，大多没有保留合同、疫苗证明这些后续维权的关键证据。法律上也缺乏对活体买卖中宠物出现病症后的责任界定。加之传染类疾病具有潜伏期，因此很难证明宠物在宠物店时就出现了异常。
悦悦的迂回方式是以“无证接种疫苗”举报卖家。动监局突击检查了宠物店，并没有在他们冰箱里面发现疫苗，无法证明卖家无证打疫苗，之后便劝说她签下谅解书。
很多“星期狗”受害者只走到签谅解书这一步。悦悦咽不下这口气，她希望卖家能承认错误并道歉。她开始在网上寻找起诉这类商家的案例和文书模板。从网上查询商家的营业执照、到打印店打印起诉的东西，在法院写起诉状、递交，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进法院前，悦悦拍照告诉卖家，法院见，对方回了她一个字，嗯。
来爸收到过几个粉丝的“星期狗”维权咨询，对于从网上购买宠物的消费者，维权更加困难。“更多只能靠买卖双方彼此之间的一些约束或者良心，因为没有人管得了交易，你连人都不知道在哪，你怎么告他。”
只要狗市场存在，风险就存在。来爸呼吁领养代替购买。一是狗狗更健康，二是不会产生一些纠纷，而且对流浪动物也好。
可领养推行力度不大。因为在有些地方，领养的门槛较高。例如在北京，领养宠物的需要有稳定收入，固定住所，同时需要科学喂养宠物，吃狗粮、吃猫粮、免疫、驱虫、绝育。而在北京，“有固定住所”这一条就使得大部分人望而却步。
失去啵啵的经历让路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了悲伤和自责中，她不敢再去不熟悉的犬舍或者实体店买狗。半年后，路念通过朋友介绍，从专做比熊繁殖的犬舍购买了一只比熊，取名为大壮，希望这只小狗能壮壮实实、健健康康地活着。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丘炯，编辑：百忧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