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李靖越,摄影:214,原文标题:《摄影师214:在贵州,月亮才是它本来的样子》,头图来自:214
屋顶蓄了一夜的雨水,让原本黄浊晦暗的水坑映出了蓝天。坐在穿行于贵州的高铁上,停不下对窗外拍照的手:一垄垄丘陵绿得柔软,几棵高树用孢子和横跨大地的电线传输云上世界,白色的和谐号动车蹿入黑色的山洞,尚未长满青苔的高架桥交会在空中。
在贵州,自然是一种高妙的力量,人工制物会被风化成它存在许久的一部分,手机相册里一片绿色,仿佛二进制的字节也进化出了叶绿体和细胞壁。
在高铁距离贵阳不到一小时的地方——安顺,是摄影师214生活的地方。他曾在大学毕业后去影楼打工,回家备考公务员的间隙,开始带着相机去附近的野山散步,在与自然的邂逅中一遍遍捕获日常,并对摄影逐渐展开更为自由的想象。2017年,他从乡镇人民政府辞职,之后的每年都会出一本摄影书,他通过网络上传照片并变得小有名气。
在这些摄影书里,214通常提供无坐标的照片,没有酒的国,没有云上贵州,也不是抚慰乡愁和凝视小镇魔幻的图鉴,有的只是一些很平常的事物:捧在手里的鱼,抬头看到的电灯泡,拴着的小黄狗,在泥里打滚的水牛,村里负责清洁公路的保洁员,以及放着烧香炉的耐克鞋盒。
唯一不寻常的,是照片里鲜艳到有些令人发怵的黔南自然界:粼粼的水光下漂在河底的西瓜;密集的鱼卵、干枯的蜂巢、妖异的蝴蝶和吐着信子的绿色小蛇是照片里的常客;还有色彩诡谲的甲虫、阳光下的蜘蛛网、带有白色毛刺的扭曲藤蔓、趴在粉色气球上的大飞虫。
雨季来临,很多人会被白蚁吓得乱窜,而214不会。他可以让蜘蛛、青蛙、千足虫爬到自己的指尖、手臂和脸庞,“要给我按摩按摩才能放走”。
在黔南的山里,他是一位不称职的自然课老师。214爱去爬山、钻洞,穿着溯溪鞋走到不知名的河流尽头,找到掉进水里的蝉蛹、蠕动在树杈的毛毛虫和蜕去白玉一样的外皮的螳螂。
214有一双自然之眼,他让自己试着像自然界的存在一样去感知、觅食和伺机而动,更多的蛇虫蚁兽,仅对行为和外表感兴趣就足够了,他不必知道姓名。
214的家离山很近,落地窗,天气好的时候地板能反射出蓝天和绿树。他的两只狗经常趴在上面,跟主人过着百无聊赖的小城日子。这里是城郊,虽然楼盖得很近,但人们很少会聚集在一起。红白喜事是唯一的理由,主事家庭常常会找人算上一卦,寻得一个好天数再开操办事。最近几年,因为防疫要求,这样的日子也少了许多。
我们遁入周边的一家粉店,尝尝被切得有棱有角的鸡杂粉,街边许多店铺还没开起来就关掉了。有几家超市,门口是放着“你是风儿我是沙”的音箱和给孩子们的摇摇车,还有支起各种颜色遮阳篷的电动车。太阳在黔南热得毒辣,谁都无法顶住一束束阳光的刺探。
在这样的夏天里,大家纷纷下河避暑。《下河》是214的代表作,拍的是在山涧或溪水里游泳的人,野游的据点要么是周边的农家乐,要么是私人的秘密基地。照片里面有很多光屁股的人,214常常是其中一员,他经常像入定一样漂在水上,闭着眼感受自然的流动。
在一张上传到微博的照片里,他仰着躺在河边的大石块上,不规则的石头表面和身体贴合起来,他瘦削的肋骨随着曲线逐渐凸显,水的痕迹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清晰可见,有人在下面评论:“好想去贵州避暑啊!”
214带我去了一处他踩水的秘密基地,一条无人的野河,用没过脚脖子的清凉换一次夏日的冒险。水看起来不湍急,但不小心的话,深一脚浅一脚的河泥还是会让拖鞋被河水带走。水很清澈,但踩浑了还是让人紧张,腿边漂过的水蜘蛛和脚背划过的落叶,让人脑补脚下是否有长蛇和怪虫。
214从来不害怕这些,他会把手机放入背包,卷起裤腿,蹚过河水最深处的地方,拍下那些裸露的树根和昆虫。水即使没过了腰间也没有关系,他喜欢在自然中独处,“因为只有那时才会发现根本没有真正的独处,万物从四面八方涌来,进入你,成为你,穿过你,改变你”。
类似的地方,214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一个。他经常进行公路之旅,在周边一日往返。我们还去了一处洞窟,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是他在短视频里发现的。水与风的塑造在这里比凿山轧路更有力量,路顺着天然的洞口修进来,即使是白天,洞顶也会挂着许多蝙蝠。除了偶尔有车辆来往,这里还有一座小庙、几处石桌木椅和一遍一遍行酒令的人。
214总是喜欢在这样空旷且充满灵韵的地方怪啸几声,探进黑黢黢的洞窟,然后把镜头怼到一个跟动物对峙的距离,即使那洞口里只有风声、喘息声、思念和雏鸟的死。
新作《假寐的狗》是一个很能体现214创作状态的名字,那是一种对日常的慵懒和可以随时起身的警觉,拍的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日常,但每一种都是214和贵州的味道。作品的名字来自汪曾祺——“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时你疲疲困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匍匐着像一条假寐的狗,而一到有什么事情来了,你醒豁过来,白日里闪来了清晨。”
214喜欢读汪曾祺的小说,即便他说写字让自己痛苦。在读《岁寒三友》时,214莫名其妙地流泪了,文章的结尾是千金散尽的三兄弟在下雪的大年夜里一起喝酒,214说不清这是感动还是难过,但在那种氛围下,人与人之间的支撑让他不能忘怀。
钱理群在安顺做过语文老师,贵州的边缘给他带来了自由。在39岁考上北大时,他说贵州的风物人情已经让自己准备了18年。后来,他说自己在北京有“好多的面具”,而对贵州,他留下“贵州真人”的评价。
214在自己拍摄的一张树下的三人照片中看到了类似的感觉,文字给他的摄影带来了故去精神的悼亡。他自己也喜欢拍孩子、迁坟或者葬礼,因为他想看看人在这里如何面对消失与新生。
每天晚上酒足饭饱后,214干瘦的四肢总是能随意地摆弄着在马路上走路。“只要一百多元,就能吃一顿纯正的牛肉火锅。”我们一边感叹着大城市的物价,一边说着小地方的好,话题总在一个地方打转。接着聊到了天上的月亮,即使是在最热闹的地段,树上的各种彩灯,劣质音箱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广场舞曲,三流的县城歌手唱的《我心飞翔》,都不能阻挡这里月亮的皎洁。在贵州,美丽的世界就在此处,月亮是它本来的样子。
214也拍月亮。理由是“月亮太美了,无法不拍”。一本名为《晚风》的摄影集就此出现。在确定名字后,214到处找风的证据,但不巧那段时间没什么风。在那些沉静的夜里,他的目光、身影都是流动的,缓慢的长曝光中,树梢变得模糊了,云偶尔也会跟着黑色的天匆匆地走,月光真的泛起了涟漪。
214说,“《晚风》想要的是丧失形体、幻化游荡的感觉”,这些耐看、安抚的画面仿佛戳破了笼罩在身边的泡泡,让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和月光涌了进来。日常的表象与诗意是一种月亮,许多人把它挂在天上,而214把它握在了手中。
告别214,到达机场时,我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被潘通色系统治的世界。月亮穿过机场通透的玻璃显示出完整的样子,在一样的螺丝钉、一样的阳极化铝表面,反射出一样的光芒。一种夏天结束的伤感涌上心头——我想起贵州有些湍急的小河,月亮总是在里面被切碎,变幻莫测,远方是萤火般闪烁的城市,山间的风似乎总是说:坐下来吧,静下来吧,变成抱着箱子的铁锈或青苔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李靖越,摄影: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