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凤凰大参考》,特约作者:胡毓堃,原文标题:《英国女王96年岁月:15任首相迎来送往,70载维持分崩帝国》,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为当地时间1950年3月23日,英国伦敦,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首相温斯顿·丘吉尔)
当地时间9月8日,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苏格兰巴尔莫勒尔城堡去世,享年96岁。查尔斯随即成为英国的新君主。这不仅仅是君主立宪制国家的虚君更迭,更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故去的女王有多少传奇事迹?她是怎样在70年的执政生涯中,勉力维系着濒于瓦解的帝国?如果没有女王,君主制还有必要存在吗?《凤凰大参考》深度解读。
一、女王还会修汽车:废墟里长大的伊丽莎白少尉
“(她)是个人物......这个婴幼儿拥有权威和深思熟虑的气质,着实惊人。”这是1928年9月25日,54岁的丘吉尔在给妻子的信中描述他初见伊丽莎白公主的场景。那年夏天,时任英国财政大臣的丘吉尔陪同英国国王乔治五世来到避暑行宫——苏格兰巴尔莫勒尔城堡狩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年迈国王的掌上明珠、两岁的伊丽莎白公主。
彼时丘吉尔与乔治五世交情匪浅,不时感受到后者对伊丽莎白公主的宠爱与赞美。这位两岁的孩子不仅在初次见面时令丘吉尔印象深刻,给出了“是个人物”的断言,更在之后的历史发展中印证了这种判断,留下了一段超越时空的女王传奇。
历史学家安德鲁·罗伯茨在书中揭露了丘吉尔和女王的初次见面。 罗伯茨补充说,“丘吉尔当然想不到她日后会成为女王,更不用说他会成为女王的第一任首相 ”。
不到一年后,刚过完三岁生日的她,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
生于帝王家,无疑被公认为赢在起跑线上,尤其是在当时的“日不落帝国”。但并非每一位王室成员都必然能成就一番事业和传奇,甚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王室成员要承担的责任与压力。
而如同伊丽莎白二世这般生来便靠近英国乃至世界政治舞台中心的人物,其传奇的塑造不仅是其个人成长的结果,更离不开她成长经历所依托的大时代背景——那个充满剧变、风云激荡、危机与挑战并存、改变人类历史的20世纪前半叶。
当如今俄乌局势持续不明朗,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提出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危险、引发国际舆论哗然之时,伊丽莎白二世早在其青少年时期,便切身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至暗时刻”。
不同于普通儿童,年幼的伊丽莎白公主和妹妹玛格丽特公主接受的是传统家庭教育:由伊顿公学副教务长教授宪政史、接受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神学指导、跟着母语家庭教师学习法语,还要学习文学和音乐......家庭教育之外,她也加入了女童军,从而与同龄女孩保持必要的社交。
伊丽莎白公主的学业与成长,离不开母亲(后来的伊丽莎白王后与王太后)的重视。二战期间,母亲伊丽莎白王后与父亲英王乔治六世成为了英国抗击法西斯的象征。
尤其是伦敦大轰炸到来之时,尽管内阁建议她离开伦敦,或者把两位小公主送到加拿大去,但伊丽莎白王后公开表态:“我不走,孩子们就不走。我不会离开国王,而国王不会走。”
当白金汉宫也数次遭到轰炸,乔治六世与王后差点死于轰炸之时,她甚至扬言“我很高兴我们也遭到了轰炸,这让我感觉我能亲眼看到伦敦东区(贫民与外来移民聚居区)了”。
这位希特勒口中“全欧洲最可怕的女人”,以及临危受命、克服口吃毛病、发表“国王的演讲”的父亲乔治六世,极大地鼓舞了战争中的英国民众。在战火中由青少年长大成人的伊丽莎白公主,不仅感受到父母在废墟、防空洞和演讲中表现出的决心与勇气,也亲自参与其中、履行王室成员的职责。
除了在长住的温莎城堡与妹妹组织、出演哑剧,为军用筹款,1940年时14岁的伊丽莎白公主还通过BBC第一次发表了全国广播讲话,鼓舞、抚慰战争中被迫疏散、避难的英国儿童:
“我们将全力支持我们英勇的海军、陆军和空军战士,我们也将共同承担战争的危险与伤痛。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
到了18岁成年之际,随着英国议会修改法律,伊丽莎白公主跻身五名英国国务顾问之一,可在其父无法履职或身在国外之时,代行王室职责。1945年,她说服乔治六世,获准直接参与协助战争,加入后方防卫支援部队“国内妇女支援部队”服役,成为编号230873的伊丽莎白·温莎名誉少尉。
在那里,她接受了驾驶与汽车修理训练,成为英国王室第一个经过正式训练的汽车修理员,也是她第一次与其他孩子一起受训。五个月后,伊丽莎白公主晋升为名誉下级司令员(等同于上尉)。
据说她本人非常喜欢这段与其他孩子共处的经历,因此之后打破传统,将自己的子女送往学校上学,而非接受家庭教育。
1945年5月8日,19岁的伊丽莎白公主经历了其人生的第一个大场面:二战欧洲战场胜利日纪念活动。她与乔治六世、伊丽莎白王后、首相丘吉尔和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同框”出现在白金汉宫的阳台上,与民同庆,甚至和妹妹匿名走上街头,切身体验伦敦民众的快乐与解脱感。
经过二战的历练,1947年伊丽莎白公主开始了其第一次外交之旅,陪同父母出访南非,目睹了这个当时仍是英联邦国家的种族矛盾与割裂。在那里庆祝21岁生日的她,面向整个英联邦世界发表了演讲,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我在众人面前发誓,无论寿命长短,都将终身服务你们、以及你我同属的大英帝国家庭。”
70余载后,大英帝国成为历史,时代洪流的更替之下,出身旧时代、亲历新变化的伊丽莎白二世始终“不忘初心”、用实际行动履行其王室成员的职责。
回望这段历史,处于人生起步阶段的那个年轻公主,不仅证明了自己在同龄人之中不同凡响,更在尚未登基之时,便已然向众人表明:即将与自己共事的丘吉尔并没有看走眼。她的确“是个人物”。
二、“世界君主”,维系着瓦解的帝国
伊丽莎白二世出生之时,在王位继承人序列中排名第三,位于爱德华八世和父亲乔治六世之后。尽管一出生便引发了公众关注,且顺位颇高,但当时没人预期她会成为女王。
毕竟她的叔叔爱德华依然年轻,而且按照常人逻辑,一旦叔叔结婚生子,其子嗣将在继位排序中超过伊丽莎白,那么王位基本也就和她无关了。
然而个人的命运总是不时出现意外,除了自我奋斗,历史进程的突然“转向”甚至能起到更大的作用:爱德华八世不仅一生膝下无后,更是“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与两度离异的美国名流沃利斯·辛普森结婚,毅然放弃王位,由其弟乔治六世继位。
就这样,没有兄长的伊丽莎白公主便成为了第一顺位继承人。
二战结束后,伊丽莎白力排争议,与13岁时便爱上的菲利普亲王完婚。自1951年起,长期嗜烟的乔治六世健康状况恶化,伊丽莎白公主开始频繁地代父出席公共活动:当年10月访问加拿大和美国期间,她的私人秘书甚至起草好了继位声明,以备不测。
但从公主变女王,依旧来得很突然:1952年2月6日,她与菲利普亲王访问肯尼亚期间,收到了乔治六世驾崩的消息。就这样,二人迅速赶回英国,而伊丽莎白公主面对不少苏格兰人的不满,坚持保留了本名(成为第一个统治苏格兰的“伊丽莎白女王”),变成了伊丽莎白二世。
经过英国历史上第一次电视播出的加冕仪式之后,伊丽莎白二世所面对的,是与自己从小接受的传统与历史教育截然不同、秩序剧变的世界。
自她出生之时起,“大英帝国”的瓦解与英联邦的转型便是持续进行的状态(从时间线看,甚至可以说女王和英联邦“一起生长”)。待到伊丽莎白女王登基之时,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巴基斯坦、南非等原主要属地都已然转型成为英联邦框架下的独立主权国家,自己只是其中部分国家名义上的国家元首。
二战后的去殖民化运动风起云涌,自1956年的苏丹和1957年的加纳开始,大英帝国的非洲殖民地几乎在十年之内全部转型为独立主权共和国,不再尊伊丽莎白二世为国家元首,只是保留英联邦的组织成员身份。
去殖民化风潮的背后,不仅是英国相对国力和世界影响力的衰退,更是战后国际政治格局重塑、经济全球化、第三次科技革命、社会思潮与观念的新变化等多重因素引发的前所未有的世界深刻变局。
而去殖民化与“日不落帝国”的瓦解,只是其中的一个外在表现。
对于年轻的女王来说,登基之后以平等的姿态访问英联邦其它国家(包括1953年长达七个月、造访13国、超过六万四千公里的环球之旅)并非难事,但伊丽莎白二世自立下“终身服务”的承诺之日起,她志在成为名副其实的国家“捍卫者”,而这才是更大的挑战。
用女王在位期间任命的第三位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的话说:“女王始终决心坚定……她不能接受别人用对待电影明星的态度来看待她,她的确拥有‘国王的心和胃’(引用伊丽莎白一世在1588年英西海战前的演讲名言)……”
坚持保留伊丽莎白之名,也在从侧面体现出女王在某种程度上以上一位伊丽莎白女王为标杆:
被称为“荣光女王”、“贤明女王”的伊丽莎白一世统治的44年被称为“黄金时代”,英格兰成为欧洲最强大和富裕的国家,1588年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乃英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军事胜利之一,“大英帝国”的海外征途更是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显然,到了20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就算伊丽莎白一世再现,也无法复制“光辉岁月”。立宪制下,君主权力更是早就今不如昔。国力有限、权力更有限,第二个叫伊丽莎白的女王,在激变、挑战甚至挫折中,平静却引人瞩目地书写了比先人们更长的传奇故事。
她在位期间历经15位首相,其中她最欣赏的,便是同样最早看好自己、惺惺相惜的第一位首相丘吉尔。无论是仍为王储时的赠书之情,还是父王驾崩、登基之初的指导与建议,丘吉尔令女王受益匪浅、心怀感激与敬意。三年的共事,帮助女王为日后成熟处事、履行职责奠定了基础。
国力衰退、经济一度低迷,大英帝国循序渐进地瓦解,第二次中东战争后彻底沦为“二流国家”......伊丽莎白二世对于英国的困境心知肚明,也知道自己作为国家的象征性元首必须保持中立、言行谨慎。她保持着从小习得的规范与风度,用自己的个人魅力维系着君主制在英国、英国在世界的影响力。
数百次的国事访问不仅令伊丽莎白二世成为全世界出行最多的国家元首,更有效地维系了英国与不同制度、文化的国家,尤其是与众多前殖民地国家的良好关系。
在去殖民化风起云涌的年代,身为英联邦元首的女王通过英联邦这个地位平等、文化多元、支持合作与共同价值的国际组织,将53个已经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联系起来。
她的亲和力,甚至超越了英联邦的范围,令世界各地不少人产生了亲近、敬仰之情。从斯里兰卡、赞比亚等前殖民地,到法国、德国等“非英”国家,无不对女王的来访热烈欢迎,甚至高呼“女王万岁”。
新西兰前总理戴维·朗伊曾深有感触:“我们在争斗,而她在团结。”
女王的德语传记作家、《世界报》常驻伦敦记者托马斯·基林格甚至表示,很多德国人都认为她是一位“世界”君主。
当然,随着大众传媒生态的变化,女王和王室也要面对媒体用放大镜审视,而保持沉默、孤高、威严,与大众拉开距离也不再奏效。女王本人也不止一次在国内外访问时,遭遇不同方式的攻击。
面对危险、暴力甚至骚乱,她始终展现出自己的冷静和勇气。当“平民王妃”戴安娜与传统古板的王室形成鲜明对比,其意外身亡引发了王室的舆论危机时,她终究做出调整、适应现代思潮,在白金汉宫降下半旗,并发表电视讲话、抚慰公众情绪。
此后的民间访问活动中,女王也改变了与普通民众的交流方式。其秘书助理玛丽·弗朗西斯也坦承,女王从戴安娜身上学到了许多,特别是在新时代与民众的交流方式上。
在改变的过程中当然也有不变:每年的圣诞讲话,女王虽然通过不同的内容与讲述方式给民众传递信心与力量,但始终坚持说“Happy Christmas”而非“Merry Christmas”,而前者显然更传统、更契合“贵族”式的用语。
在位70载,伊丽莎白二世可谓无人不知,可外界又很难说得上来她做过哪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出生自传统时代、登基于激变时期、又在新时代不断创造传奇的女王,看似安静而遥远,但又如同她治下的国家一样,在传统与现代、变与不变的转型过程中循序渐进,并成为了这一历史进程中最重要的“压舱石”。
三、如果没有女王,君主制还有必要存在吗?
根据英国著名调查与分析公司YouGov发布的2022年第一季度数据,在英国社会最受欢迎的全球公众人物中,女王以75%的受欢迎度稳居第一。在排名前十的公众人物中,有五名英国王室成员。
排名第11的,则是被媒体贴上“软弱”、“渣男”标签的查尔斯王储(50%)。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英国的各大政治人物:即便是当下最受欢迎的工党党魁斯塔默,其受欢迎程度也不过只有33%,在公众人物中排名20开外。
调查数据的结果,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在英国,正是因为王室没有政治实权,反而比那些实际负责的政治人物更受欢迎。
尤其是伊丽莎白二世。相比于其父乔治六世,她甚至被称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虚位元首”:自1965年起,首相任期内更替时,她甚至不再参与主动任命继任者。从那以后,首相任内更迭完全由执政党内部选举决定成为惯例。
即便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维系君主制是当下英国社会的主流共识,但事情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便会起变化:
一方面,伊丽莎白二世本人对于君主制和王室人气的重要加持,或许意味着“后伊丽莎白时代”王室形象的大幅减分;另一方面,随着英国社会的世代交替,Z世代也表现出和父辈们对君主制不同的态度。
去年5月,YouGov通过调查发现,在18至24岁的英国年轻人中,41%的受访者认为英国应该民选国家元首,希望延续君主制的人只占31%。这与2019年同一机构对同一年龄段群体的调查结果截然相反:当时接近半数年轻人支持君主制的维系。
造成年轻人对君主制态度较为负面的因素有偶然的,比如2019年安德鲁王子接受BBC《新闻之夜》采访引发的性侵丑闻争议,以及2021年哈里王子和梅根夫妇接受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温弗里专访中的爆料。
但相比于整个英国社会超过六成民众支持君主制的整体民意,年轻一代对君主制态度的结构性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事实。随着“女王驾崩”的传闻多年来持续炒冷饭,后女王时代的君主制,乃至以此为核心的英联邦恐怕也将面临深刻的变化。
一个犀利而有些扎心的问题便是:没有了总体上能赢得民众支持的伊丽莎白二世,君主立宪这种“无伤大雅”的制度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或者说,现代英国社会还需要每年花费近7000万英镑供养王室、维系君主立宪制吗?
至少查尔斯王储在英国舆论眼中还不如其子威廉王子够资格继位,而威廉王子和其弟哈里王子也更多地卷入娱乐版的花边新闻之中,看起来也不那么“争气”。
如果君主制的未来在英国国内是一个未知数,那么失去了伊丽莎白二世这一“软实力”的象征(前英国外交大臣杰克·斯特劳语),君主制的危机也将意味着英联邦的危机,而这对于英国的外交和国际影响力不啻为重大的打击。
近年来,英联邦内部的最新动态,对英国而言不可谓不尴尬。
先是去年11月30日,巴巴多斯正式宣布由“英联邦王国”成员转变为共和国,不再尊英国女王为国家元首。查尔斯王储亲自出席了这场与英国王室“一刀两断”的典礼,坦承奴隶制留下的历史污点,见证了该国著名歌手蕾哈娜被授予“国家英雄”的荣誉称号。
到了今年三月,威廉王子与凯特王妃的加勒比地区八日行,本来是为了开启女王登基“白金禧年”的庆典,向“共和”呼声水涨船高的该地区展现王室新面貌,结果遭遇了更大的尴尬:
在伯利兹,威廉王子夫妇遭遇抗议群众;在牙买加,被对方首相当面告知该国将加快转型为共和国,而巴哈马政府更是敦促英国王室就历史上的“反人类罪行”充分、正式致歉。
更深远的影响恐怕在于:告别伊丽莎白二世时代,不仅可能意味着大英帝国时代从内到外、从形式到实质的彻底落幕,甚至意味着旧时代的彻底谢幕。
如前所述,女王完整地经历过二战与冷战,曾与15位英国首相和13位美国总统打过交道,包括丘吉尔这样的二战历史人物和众多冷战风云领袖。见证过众多历史事件和重大危机的女王,深知团结的重要意义,也始终致力于国内民众与国际社会的团结。
只是,当年迈的她看到更多的割裂与对立,面对更多的互联网时代擅长小作文、煽动民粹情绪、撕裂社会的政客,以及越发失去耐心的公众,恐怕很难想象:坚守承诺、服务英国的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今女王逝世,喧嚣散去,一并告别历史舞台的,或许还有塑造了她的旧世界与旧时代。
本文来自:《凤凰大参考》,特约作者:胡毓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