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王焕熔,编辑:王婧祎,原文标题:《我,24岁,当了2天助浴师,为3位老人洗了澡》,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国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快车道,60周岁及以上人口以每年一千万的速度增长,预计到2050年,每三个人中就会有一个老人。这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约占整个老年群体的18.3%。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对家庭和社会提出严峻的挑战,谁来照顾,如何照顾?
8月初,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一个视频,几个助浴师携带折叠浴缸,上门为失能老人洗澡,老人的身体动弹不得,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是一项源自日本的居家养老服务,近几年在国内兴起。我想从洗澡这件小事出发,去观察失能老人的生活,并感受衰老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我联系了北京的养老机构,跟助浴师们一起,敲响暮年的大门。
一
8月7日上午,阳光穿透车窗,把座椅烤得滚烫,我和三名助浴师堵在北五环汹涌的车流中,大口灌着矿泉水。司机唐博和副驾驶刘传豹都是80后,他们身材高大,是助浴团队的主力。后排座位上戴黑框眼镜的短发女士叫李民花,是这家助浴团队的创始人,她一边微信联系家属,一边介绍即将服务的客户情况,男,85岁,经济条件不错,对生活质量要求颇高。
十点钟,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我们从后备箱取出两大箱设备,用推车运进电梯,到达21楼。一开门,穿着大红色上衣的常奶奶就露出明亮的笑容,“你们可算是又来了。”她今年70多岁,头发半白,精神矍铄。
我们换好自备的拖鞋,进到一个60平左右的两居室。我注意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门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桌子和几把老式塑料椅子,桌上摆着旧报纸、三元牛奶瓶、老式烧水壶,桌腿旁堆着纸尿裤和护理巾,室内很安静,只听到头顶空调吹来的风声。
常奶奶开口打破了沉默,“老先生,你看谁来了?”我望向客厅一角,张爷爷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黄蓝相间的条纹毛巾被包裹住,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他,张爷爷眼睛似睁未睁,眉毛是白色的,嘴巴干瘪,鼻子上插着吸氧管子。“我们又来看您了。”李民花熟悉地跟老人打招呼。我特地放大自己的音量,“您好,我是新来的小王。”他用失焦的眼神望着我,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骨节突出的手微微抬起向我示意,我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没有血色。
去年1月的一个深夜,常奶奶被响声惊醒,发现丈夫摔倒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陷入半昏迷状态。到了医院,张爷爷被诊断为脑梗复发,输液、抢救,常奶奶交了十万元手术费,告知书上写着成功率只有25%,医生提醒她,要做好思想准备。
在ICU熬了20天后,张爷爷“命保住了”,但脑梗后遗症导致他左侧身体瘫痪,永久丧失了自主活动能力。心脑血管疾病、摔倒,都是老年人的杀手。据国家心血管病中心统计,每10秒就有1人死于心血管病,占总死亡原因的42%。即使应用目前最先进、完善的治疗手段,仍有50%以上的心脑血管意外幸存者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跌倒更是我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因伤害死亡的首要原因。在医院里,常奶奶看到了大量摔倒后的失能老人,有人长满褥疮,有人性情大变。2021年3月,91岁的袁隆平在三亚杂交稻研究基地摔了一跤,不到两个月后就去世了。2020年7月,91岁的意大利电影配乐大师埃尼奥·莫里康内,在家中摔伤髋部,引起并发症,不治身亡。
“我得好好守着他,毕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张爷爷卧床后,常奶奶一直悉心照顾,脑梗病人的食物不能太硬太咸,早饭要煮小米粥,放上红薯或山药,饭后煮甘草片润肺。唐博和刘哥把老人小心地扶起,架到体重秤上,数字显示是50.3kg。常奶奶翻出记账的本子,密密麻麻的表格里都是身体数据,她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记下今天张爷爷的体重,比上周胖了0.3kg,她说,“活着,我就要给他保证生活质量。”
洗澡这件小事儿成了“好好活着”的最大阻碍,家里浴室空间小,放不下浴缸,搬运也有风险,常奶奶和保姆只能定期给张爷爷擦擦身体。常奶奶担心长久下去,张爷爷会长褥疮,身体出现异味。她在网上搜索,发现有给老人上门洗澡的服务,开始每月购买一次。
刘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防水垫,用气枪充气,一个2米长、0.8米宽的蓝色充气浴缸出现了。唐博把水管一端接到浴室的水龙头上,另一端放入浴槽,用温度计测试,把水温调到40摄氏度,同时把排水管连通到马桶里。我和李民花检查老人的身体指标,血压130/68Hmg,心率84BPM,体温36.4度,一切正常。这是助浴师们的标准流程,在正式洗澡前,需要确保老人的身体状况适合洗澡。
浴槽里的水注满三分之二。唐博和刘哥一个环抱后背,一个抬着膝盖,小心翼翼地把张爷爷从床上抬起来,抱到浴槽里,并调整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我用双手稳住浴槽,给老人罩上一个宽大的浴巾。草药香弥漫在房间里,李民花告诉我,草药包里包含艾叶、当归、益母草、姜根粉等成分,有除湿祛寒的功效。
泡浴了十分钟后,张爷爷的手变得温热。唐博和刘哥小心翼翼地翻转老人的身体,露出后背,用搓澡巾给他搓后背和大腿,动作始终很轻。张爷爷身上没有褥疮,也没有异味,看得出家人护理得很好。他倚在浴槽边,头上沾满泡沫,刘哥问,“哪里痒啊?”老人把头慢慢转向右边。唐博熟悉地寒暄,“您今天吃了红烧肉吗?”张爷爷勉强拼出几个音节,“猪……蹄……”唐博接过话,“猪蹄好啊,多吃点。”
“您手上怎么这么多伤疤?”我问。老人眼神突然亮起来,双手开始比划,情绪变得激动,嘴里的话依然模糊不清,我依稀听到,车间、做工几个字。常奶奶补充,“年轻的时候在车间里工作,被溅出来的火星伤到了。”“怎么不戴个手套呢?”唐博问。刘哥分析,“戴手套会影响精准度吧。您可真敬业啊。”老人听到了夸奖,嘴角上扬,点了点头。
助浴师们每个月固定出现在张爷爷家里,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和兴趣爱好,看到老人精神状态的波动,有时沉默寡言,有时笑得跟花一样。他们倾听他年轻时的经历,尽量多赞美他,鼓励他康复,张爷爷会分享每一顿饭吃了什么、康复后哪里能动了。李民花说,“他在向往更好的生命状态,虽然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性,哪怕动动手,动动脚也好。”
搓澡持续了半小时,张爷爷身体开始发抖,扒住浴缸边,发出虚弱的声音,“扛……不住了……”我们给老人擦干身体,把他轻轻抱回床上。“有痰吗?”“有。”张爷爷又支支吾吾地说,“要撒尿了。”“不急,不急。”常奶奶安抚着她,把尿壶递到了床上。
蒸腾的水汽间,每个人脸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两个男士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常阿姨把我们送下楼,她在电梯里提到,不仅是老年人,年轻人摔倒伤害也很大,要从现在开始就注意身体,她侄子是搞工程的,工作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腿骨折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等工伤鉴定。出了电梯,她目送我们离开,挥着手说,“辛苦了,下个月见。”
二
午饭时间,我们去了附近一家披萨店。李民花聊起做助浴师的初衷。她大学读日语专业,毕业后在外企工作,面向日韩客户,间接了解到日本完善的养老照护体系——在洗浴文化盛行的日本,助浴师行业是一个成熟的市场,由护工携带洗浴设备上门为老人服务,有的老人一周会洗两次。
李民花认为,老年人洗澡是一个刚需。最新发布的《北京市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21)》显示,2021年,北京市60岁及以上常住人口占比首次突破20%,65岁及以上占比首次突破14%。据北京市民政局数据,截至2021年8月,全市经评估的重度失能老年人约14万,比去年增加近一倍。老人的子女可能也已经六七十岁,自己身患疾病,面对失能父母,照顾上力有不逮;北京胡同内的住房基本没有洗澡空间,把失能老人送到外面的浴室,移动风险也很大。
去年,李民花在北京创立了自己的助浴公司。天眼查显示,北京的助浴公司只有五家,全国的助浴机构不足20家,市场刚刚兴起。有业内人士估算过老人助浴市场的前景,按照每位老人助浴一次100元的价格、每月一次的频率,单单是面向4200万失能、半失能老人,市场规模便超过500亿元。如果把60岁以上的老人都算作助浴服务的潜在客群,背后的市场空间更是高达3000亿元。一年左右的时间,李民花的团队有三名男助浴师,三名女助浴师加入,服务了300多位老人,五环内每单定价在400元左右,五环外需要收取50到100元远程费。
38岁的唐博去年加入了李民花的团队,在他眼里,助浴师这项工作可以帮助家庭解决实际困难,“帮助具体的人”。一个老奶奶脑梗手术后没再泡过澡,常年躺在通风不畅、采光不好的屋里。临终前,老人的愿望就是清洁自己的身体。老人泡澡时一直神情激动,睁大双眼,发出赞叹的哼哼声。“她太渴望洗澡了,把洗澡当成一种奢望,久旱逢甘露”。几天后,老人就去世了。
雷小精是北京另一家养老服务公司的助浴师,今年47岁。11年前,她刚进入养老行业时,助浴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的业务。这几年,老年人生活质量得到政策和市场的重视,雷小精明显感觉到,公司培训变得系统和专业,“伺候老人”慢慢变成了“护理老人”。公司会请日本和丹麦的老师专门教授助浴师护理课程,包括床上擦浴、助浴、床上洗头、剪指甲、翻身、扣背排痰、导尿管护理、鼻饲护理、私处护理等。每一项业务都要通过考核才能上岗,雷小精的职业受到了更多认可,到手的工资一万出头,“我心里特别满意。”
我问她,给老年人洗澡跟我们平时洗澡有什么不同?雷小精说,年轻人洗澡会先洗头,给老人洗澡应该从脚和腿开始洗,因为老人血液循环不好,一开始就洗头容易刺激脑血管,先从远端开始,可以让老人慢慢适应水温;年轻人洗澡会直接把热水开到最大,但老年人皮肤脆弱,在给老人洗澡前,她会先开温水再慢慢调到热水,避免老人烫伤;她还会考察老人家的浴室情况,老人洗澡容易摔倒,她会提醒家属准备防滑垫和带扶手的浴凳,或者在洗澡间墙上安装扶手。
他们公司有大约60位助浴师,大多是从外地农村到北京的中年打工者,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毕业于职业学校的养老护理专业。
24岁的吴刚就是学养老管理的职校生。他来自陕西农村,小时候一直跟老人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在职校学习时,老师们都是一线的养老护理工作人员。他在课堂上学到很多实用技能。有一次他遇到一位很重的老人,他和老人家属都搬不动,他想到学校教学器材中有移位滑动布,让老人翻个身躺在滑布上,双手拽住滑布,就可以省力地转移到床边,再用轮椅转移到卫生间。但他认为,在为老年人服务中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他们需要什么,身体哪里不舒服,心情如何。老年人首先是人,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机器。”
为了培养更多像吴刚这样年轻而专业的养老从业者,2020年11月,北京市民政局等多部门联合出台了《北京市养老服务人才培养培训实施办法》,对于中职、专科、本科及以上学历的毕业生,给予4万元至6万元的入职养老服务行业奖励。
雷小精所在公司的客户,除了市场化来源,还有一部分是跟政府的合作项目,包括低保户、失独老人、残疾老人等。2020年11月,北京市在石景山全区启动长期护理保险制度试点,为重度失能人员提供护理服务,居民缴费由财政和个人按照5:5的比例分担。雷小精的公司成为试点的定点服务机构,经过一年多运行,全区已有3400余人享受了相关服务。今年,试点会扩大到全市。北京市政府还建立了大量社区养老驿站,其中30多个驿站由雷小精的公司负责运营,每个驿站都配备助浴师。疫情管控期间,养老驿站的站长或专员每周会联系一次独居失能老人,帮助解决生活问题。
43岁的助浴师陈世军每周都去一对子女在国外的老年夫妇家服务,他会把过道的杂物搬到阳台,防止他们摔倒,陪老人听听戏,走的时候扔垃圾,再帮忙交电费、买点菜。有时周末不去,他还要打电话问候老人的身体状况。
唐博常去一个低保户孙阿姨家服务,她家里很小很破,女儿身体和智力双重残疾。孙阿姨特别信任和依赖唐博,不会网购让他帮忙,去医院挂号排队也会让他陪着,她经常跟唐博唠叨家庭琐碎的日常,“博,你要好好跟老婆和孩子过日子,经常回去看丈母娘,跟她搞好关系。”唐博很喜欢听这些经验之谈。
午饭闲聊时,我向他谈起自己的困惑,该如何跟家里的老人交流?唐博说,很简单的,你就陪在他旁边,听他说话就行,嗯啊呀什么的,聊到什么话题你就多问,就像你今天问我们一样,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三
下午两点,我们来到东五环一个老旧小区,服务对象家住3层,楼内没有电梯。
两个老人端坐在床上,他们都90岁了,是老北京人,柜子上放着四五个已经落灰的鸟笼。老太太一看到我们,脸上笑开了花。她向我们展示老爷子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纪念奖章,绶带红黄相间,奖章中间是金质的手握钢枪的战士,下面是银质和平鸽。
“他们一个连队在包着饺子,飞机呜呜呜来轰炸了,他需要保护电报机,躲在山洞里,最后整个连队都牺牲了,就剩他一个人回来了。”奶奶嗓门很亮,精气神十足,好像在发表演讲。
老爷子年轻时腰杆挺直,一辈子坚强、刚硬,很少生病。但在90岁那年,他失足摔倒在马路上,腰部粉碎性骨折,此后被困在房间里,还患上轻微老年痴呆。大家都围着奖章拍照,“您还记得当初的事儿吗?当初用什么密码发电报的?”爷爷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流下眼泪,他胳膊剧烈抖动,这是常年军旅生活留下的后遗症。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他不要难过。
衰老是一个逐渐跌落的过程。周大新的小说《天黑得很慢》中,一位英国医生把人退休后的余生划分为三个阶段:最后享乐阶段、死亡准备阶段和死亡开始阶段。
第一个指的是退休之后到还能在户外走动的时期,这个阶段,外界的束缚大大减少,享受人生成为人们的主要追求。而死亡准备阶段是在人的行动能力消失之后开始的,此时,头脑还很清醒,但行动范围被限制在室内,身体机能衰退;第三个阶段就是迎来死亡,有的费时很短,十几分钟而已,有的耗时很长,几年甚至十多年。老人们偏瘫失禁躺在床上,完全失去跟外界沟通的机会,最后甚至无法保全自己的记忆。当禁锢的病体限制了灵魂,尊严也荡然无存。
唐博告诉我,上午服务过的张爷爷退休前是位高级电气工程师,技术高明,有一次北京全聚德总店的电器设备故障,其他人都束手无策,他去之后才找到了症结所在,全聚德总经理说,以后免费请他吃烤鸭。他年轻时跑遍全国的大小工地,可到了70岁之后,活动空间一退再退,北京城内、小区院子里、室内,最后是一张单人床。
吴刚上岗之后,经常遇到大小便失控的老人,老人们自尊心很强,会感到羞耻、难过得流泪。他清理完排泄物之后,总要拉着老人的手,拍拍他们的背,简单按摩身体来安抚情绪,语气尽量轻柔,“没关系的,不要想太多,当我是你的家人。”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墨菲,暮年时四肢瘫痪,不能自理,在轮椅上完成了自传式民族志《静默之身》,里面写到:“躯体受损的人先是迎来了惩罚的结局(伤残),再是羞耻,接着是愧疚,最终发展到负罪。但这不是真正的 ‘罪’,而是潜藏于我们恐惧与幻想中的自欺欺人,是在心头挥之不去而又难以言说的问题:我们做了什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我环顾这位老兵十几平米的卧室,墙上挂满了照片,串联起这对夫妇的一生。爷爷去朝鲜打仗时,奶奶才20岁,两人刚成婚一年,大女儿怀在肚子里。丈夫生死未卜,妻子在家里等着盼着。3年后,他们有了第一张合影,照片是黑白的,小伙子穿着军装,眼睛很亮,美丽的妻子穿着工装,脸上还带着婴儿肥。
电视正对的墙上,挂着两人金婚时拍的照片——爷爷穿西服,奶奶穿着白色婚纱,满脸笑容。80岁生日大寿时,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四世同堂,他们的重孙子上小学了。当时他们身体还很硬朗,去了北戴河度假,爷爷和奶奶戴着太阳镜,并排站在沙滩上,爷爷的手指向大海深处,奶奶戴的橙色纱巾被海风吹起,天上有海鸥飞过。
四
第二天下午2点半,西四环一个小区,我和助浴师雷小精敲响了房门。头上涂满棕色染发膏的中年女士安妮开了门,手上还拿着染发刷子,“哎呦,你们真准时,一分都不差。”她用地道的北京腔说道。
窗边的床上摆满了医用垫巾包装袋,安妮的母亲躺在床上,穿着白色的背心,下半身盖着缀满红色樱桃的小毯子,尿管从被子下一路延伸到垂在床边的尿袋。
“阿姨,我又给您洗澡来了,高兴吗?”雷小精问候。老人神情呆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没有回应。安妮告诉我,母亲今年65岁,有糖尿病,一度痴迷于保健品,曾为此卖过一套房子。去年,母亲因血糖过高在家中晕倒,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后来开始小脑萎缩,大小便不能自理,话也说不清楚了。
安妮今年41岁,是独生女,母亲不能自理后,她就全职在家,每隔几个小时给母亲翻一次身,凌晨五点起来处理大便,一天要收拾几次。刚开始,安妮自己帮母亲洗澡,母亲130多斤,有时候安妮身体不舒服,把母亲扶到浴室就没劲儿了,她开始一周叫一次助浴服务。
老太太双手扶着雷小精的肩膀,颤巍巍地站起来,手上攥着尿袋,安妮在后面托住她的腰,我给她穿上鞋,伸出双手护在侧面。我们把老人包围住,一起小步挪动着往浴室进发,“把脚抬起来,小心,转个身,脚收一下,慢慢坐。”离卫生间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安妮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套着两件衬衫,脚上还穿着一双女鞋。安妮说,父亲今年67岁,已经被确诊为重度阿尔兹海默症,“现在脑子不受控制。”
他糊涂时,用烧水壶煮方便面,把洗好的衣服放进脏水桶里,掰坏了阳台所有的窗户。他还动不动就发脾气、骂孙子孙女,严重时甚至把衣服脱了,光着身子在屋里乱转,随地大小便。安妮只有跟在后面,不停地收拾。
一位助浴师告诉我,面对阿尔兹海默老人,要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有一次,他到一位80岁的老太太家服务,老人一直瞪着他,突然脱口而出,“你一看就是个强奸犯。”家人赶紧解释,老奶奶现在处于阿尔兹海默中期,回忆都跟职业相关,她年轻时在刑侦队工作,想起办过类似的案子,对谁都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他70岁出头时倒在了东北冬天的冰面上,从此变成一个不知饥饱的孩子,最常说的话是“我饿了”,现在已经分不清我和我姑姑的长相。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会大喊大叫、狂躁、抑郁、难以自控,甚至用棍子抽打家人,这是阿尔兹海默人群的“黄昏综合征”。
《柳叶刀》2020年的一项研究表明,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中,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高达983万人。他们从不记得人和事开始,逐渐失去自理能力,出现认知困难、睡眠障碍、人格改变。病程漫长,且不可逆,从轻度发展到重度一般只有3-8年。如果治疗与护理得当,病程可以达到20年。
雷小精总结了阿尔兹海默人群的照护经验,前期要老人多参与社会活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多参加朋友聚会、在小区里散步、做简单的家务,“越是跟社会隔绝,病情发展得越迅速。”老人失去了时间概念,家里人可以写一个时间表,告诉他几点吃三餐,老人辨不清方向,家人可以在各个门上贴上图片标识,比如,小葵花是卫生间,玫瑰花是厨房。
父母住院期间,安妮短暂地雇过护工,但经济所限,她最后只能辞掉工作自己照顾。她把房子租出去,每月收租四千块钱,加上父母六千的养老金,收入在一万左右,除了照顾老人外,安妮还要独自抚养18岁的儿子和8岁的女儿。
她时常感觉力不从心,需要外界的帮助。去医院时要麻烦司机帮着搬轮椅,母亲在家中摔倒她扶不动时,只能敲邻居的门求助。日复一日的照顾,安妮完全丧失了个人的空间,患上了抑郁症。人到中年,她却需要给妈妈当“妈妈”,而真正的父母慢慢变成了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吃饭的存在,他们无法再用语言清晰说出心中所想,两代人最后的对话空间也失去了。
我查阅了文件,政府部门对于像安妮父母这样需要护理的老人有相应的帮扶政策,如《北京人口和计划生育条例》规定,独生子女父母男性满60周岁,女性满55周岁,可获得每人不少于1000元的一次性奖励金。独生子女父母需要护理的,每年获得累计不超过10个工作日的带薪护理假。安妮的父母曾经领过奖励金,过年过节时,安妮还能获得一千左右的补贴。但对于安妮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她希望有一天,能有义工上门帮忙,让自己得以短暂休息。
五
在接触这些老人之前,我很少想到衰老。我才24岁,人生还在不断爬坡,一路向外,从东北小城流动到首都,还期待以后能环球旅行,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CBD写字楼里的键盘啪啪作响,凌晨两点的互联网大厂灯火通明。时代永远崇尚青春,那意味着更强的劳动生产力、财富创造能力和消费能力。或许我从未真正理解老人。
但没人会永远年轻。作家周大新说,这世界上只存在三种人,已经老去、即将老去和终将老去的人。总有一天,衰老和疾病,会以不容反抗的姿态,强势地进入我们的生活。我的免疫力会下降,记忆力会减退,会面对人工智能设备无可奈何,也会因为孤独而向保健品推销员敞开大门,甚至无法解决吃饭、睡觉、洗澡这些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我无法想象,当生活的掌控权一点点丧失,那时候该如何自处?
徐州女孩李贞婵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见证了衰老的全过程。她把腿脚不灵活的奶奶接到自己的店铺里照顾,每次要洗澡时,就把奶奶背到二楼的浴室。奶奶87岁时因心脏衰竭去世,李贞婵记得很清楚,那是2013年6月7日,学子们奔赴高考考场的时刻,奶奶停止了呼吸。那段时间,李贞婵极度痛苦,瘦了将近10斤,“奶奶走了,我就像一艘船没有靠岸的地方了。”
小时候,李贞婵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她跟奶奶一起生活。18岁时,她性格叛逆,上网成瘾,一个下雪的冬夜,在通向网吧的没有路灯的巷子里,她一回头,发现奶奶一瘸一拐地跟来了,声音在巷子里回荡,“那么冷的天,网吧里不冷吗?”李贞婵大喊,“你跟我到网吧也没有用,我还是得去上网,我很烦,别跟着我!”
“孩子,你夜里一定会饿的,我给你送点八宝粥和鸡蛋糕。要不这样吧孩子,你在网吧待到12点,晚上回来,我等着你,电热毯也给你开好,咱们俩一块儿睡觉多暖和。”奶奶站在风雪中,她当时已经80岁了,摔倒过一次,腰直不起来。
李贞婵的心一下就被击中了,柔软下来,奶奶一直在身边,用朴素且笨拙的方式陪伴着她,“她从来没有放弃我。”之后,李贞婵不再上网,学习的路走不通,她开始打工赚钱,后来开了自己的小店。奶奶见证了她人生的每一个节点,谈恋爱、失恋、创业、结婚,也分享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李贞婵今年36岁,已经当了母亲,“但在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是奶奶”。每到这个季节,她就格外想念奶奶做的牛肉酱。去年,李贞婵放弃了原来的事业,在徐州创立了第一家助浴公司,团队成员大多数都是80后、90后。她在助浴工作中寄托了对奶奶的情感,她希望更多老人知道,年轻人没有嫌弃他们,社会也没有把他们遗忘。
尽管团队还没有盈利,但李民花打算坚持把这一行做下去。他们服务过一个阿尔茨海默老人,犯病时常拿着拐棍去敲银行的玻璃。唐博了解到,老人是我国第一批俄语翻译,翻译过空军海军相关的书籍,于是每次助浴时都跟他聊,辽宁号怎么来的,听他讲当年跟海军司令员一起看文艺演出的过往。
助浴了三四次后,老人的精神状况有了明显改善。李民花收到女儿的感谢,“昨天你们走后,老爷子精神很好,一直夸你们,他居然想起关心我让我早点回家。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关心家里人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入行三四年时,雷小精的妈妈生病卧床,持续便秘,吃通便药、打开塞露都不管用。雷小精请假回家,戴上手套,为母亲把坚硬的粪便抠出来。城里条件好的老人可以花钱去医院灌肠,但农村条件不允许,她就用这种在公司培训时学到的方法,虽然原始粗陋,但总归可以解决问题。那是雷小精第一次看到衰老的残忍之处,疾病如何掠夺母亲的身体和尊严,她也开始正视自己的工作价值。
在陈世军眼中,自己从事的养老行业是在为后人铺路,“老人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把养老行业的基础打好,等再过二三十年,我们70后和80后这代人老了,子女就知道如何应对养老问题。”而吴刚的期待是把助浴服务带回农村老家,让农村的老人也能享受到“城里人的服务”。
上门给三位老人洗澡以后,我给爷爷奶奶打了个视频电话,姐姐把手机举到爷爷面前,让他认我是谁。他看了几眼就低下来头,很泄气的样子,“我弄不清楚了。”他蹒跚地往卫生间挪动步子,忽然来了脾气。这是我司空见惯的场景。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接受爷爷的变化,他在一年时间就判若两人,变得易怒、暴力、脾气古怪。现在我明白了,他已经被困在室内,困在时间里,进入人生最后一个阶段,也是和我们互相告别的阶段。也许我不应该再去归咎于什么,我该做的,是过年回家时,把家里的椅子换成防摔倒的,买一个带放大镜的指甲钳,帮他们下载适合老年人使用的小程序……像小时候他们带我认识世界一样,了解他们需要什么、期待什么、恐惧什么。
(安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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