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就很少有人会觉得李睿珺导演的《隐入尘烟》能成为当下影院的爆款,并且票房能超过1亿。按照猫眼专业版的预测,这一趋势可能持续上涨。伴随着票房增长,抖音、微博与视频号等自媒体对这部电影的剪辑、评论与再创造,赞美声占据主流;在豆瓣,它也获得了最近华语电影难以企及的8.5评分。

《隐入尘烟》在票房与口碑上的双丰收,让它变成一个值得讨论的事件,围绕其“出圈”而形成的一系列话语背后,折射着一个远远超出电影本身的复杂现象。



《隐入尘烟》是如何“出圈”的?

其实,2月入围柏林电影节后,《隐入尘烟》就在国内特定的电影小圈子里引起过讨论;几场点映下,当时的评价也是称赞居多。根据相关报道,《隐入尘烟》原本会在2月上线,而后因故取消,最终在7月才重新定档上映。

这部电影在国内的传播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观影对象也决定了对电影的评价以及它的“出圈”范围。在很大程度上,这很符合当下自媒体塑造爆款的模式。

首先,《隐入尘烟》如果按照原来的剧情发展,大概就会是一部文艺片在国内电影市场中的默默上映与无声消失。对于三四线城市的影院而言,这样的电影几乎不会分配多少排片量,甚至不会上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它只会是李睿珺的另一部在豆瓣中散发着影响力的作品。

稍微笼统地说,2月点映时的核心观众,大多是关注西方三大电影节且对文艺片电影了解的有限观众与媒体。当7月电影上映,主要的观众则位于一二线城市:一方面,因为《隐入尘烟》自身的特质,导致它很难如同期的商业电影吸引大量观众;另一方面,主要排片都出现在一二线这些为小众电影提供排片量有限的城市。

然而,由于疫情导致当下电影市场的普遍低迷,以及在近期商业大片的匮乏或质量平庸的情况下,《隐入尘烟》获得了一定的排片量,虽然说不上异军突起,但足够让它获得一定的关注度,为接下来的爆火提供了前期的舆论加持。

从另一层面来看,伴随着现代流媒体的兴盛,电影市场在遭受疫情冲击的同时,也要面对新兴观影媒体的冲击。 《隐入尘烟》从7月上映的平淡无奇到8月底的爆火,背后的推手并非电影院观众的推介与赞美,而主要是依靠流媒体,经过流媒体的介绍、推荐和再创造后,它所产生的流量以及关注度再次反哺院线以及电影本身,从而造成当下出圈的盛况。

在《神探大战》《外太空的莫扎特》等夹击下,《隐入尘烟》的7月票房表现不俗,但仍未让这部电影彻底“出圈”,票房收入当时尚未回本,观众口碑主要依靠“自来水”宣传。真正令其出圈,是8月9日电影上线流媒体平台后。

尤其是8月底,在影院无重磅大片的情况下,《隐入尘烟》票房迎来跳跃式增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与之相伴而来的,是对这部电影的讨论不再局限于之前的小圈子或特定群体,而在抖音号自媒体上疯狂传播。

猫眼研究院发布的《2022年暑期档电影数据洞察》数据显示,电影上映的第八周,影片在三四线城市票房的占比达32%。这说明,《隐入尘烟》的观众已经从早期集中在一二线的文艺片受众下沉到大众。



|《隐入尘烟》电影剧照


而《隐入尘烟》上线流媒体3日后,短视频平台上的播放量便开始直线上涨:在8月底,影片相关话题播放量破3亿;到了9月初,抖音#隐入尘烟#标签已经有30亿次播放量。这其中,主要以各种大影视博主的剪辑为主,经过他们对抖音传播模式的熟练利用,准确地打中了用户的心理,为这部电影带来了庞大的关注度。

在感慨短视频制造爆款能力的同时,它也让人们意识到,相比于早期的“观影”,短视频平台所制造的“爆款版《隐入尘烟》”不仅仅只是讨论或是观看一部电影,本身成为了一个事件。

有文章指出,“李睿珺的电影成为了一个更大话题的副产品,一个现实话题底下的虚构反射”。



爆火的《隐入尘烟》其实是另一部电影


熟悉李睿珺的观众都知道,他的电影颇受西方三大电影节的欢迎,但几乎很难成为影院里的爆款。《隐入尘烟》继承着李睿珺的一贯拍摄手法与理念,原本也很难“出圈”。与其说是这部电影爆火,不如说是这部电影里的某些故事情节、人物思想符合了短视频传播心理,或是它与抖音等媒体平台里的大众情绪“偶然”产生了共鸣。

这种偶然的共鸣背后,或许可以从7月在B站上爆火的“二舅”视频中发现踪迹。很大程度上,“二舅”与《隐入尘烟》中的老四和贵英的故事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农村的边缘人,贫困、善良与隐忍,对于命运的不公有着一种乐天朴实的态度;面对社会环境、他人对其的伤害,也有着宽容的心怀;在这些苦难之中,他们不仅未沉沦或走向人性之恶,反而能在其中创造属于自己的浪漫与情怀……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视频截图


在这样一种乐天知命的安然中,来自一线城市年轻的“我”,才会被“二舅”的故事治好了精神内耗。那么,那些三四线城市的广大短视频观众们,是否也会被《隐入尘烟》里老四和贵英的故事治好他们的精神内耗呢?

如许子东在讨论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余华的《活着》依旧如此畅销,且大家对福贵的故事念念不忘时指出的:这类“很苦很善良”的故事,戳中了中国人最隐秘的情感与生活软肋。无论是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年轻人,还是三四线城市的年轻人,“二舅”、老四和贵英的故事为他们提供了另一条现实出路。

一种传统的、区别于城市景观与想象的生活模式随之出现:日渐衰败的农村以及那些留守在农村的老人们,成为这一新的“农村精神”想象的载体;借助他们的日常生活,对他们进行诗意的浪漫化想象,使它们成为现代都市焦虑年轻群体的对立面。

在那些关于《隐入尘烟》的短视频中,我们反复听到各种画外音——一种文学化、小资的话语模式。他们观看与凝视农民的生活,实质是对比与揭露了自己当下生活的焦虑与精神的内耗。由抖音这些短视频所掀起的这股潮流并非是偶然的,它更像是一个社会症状的体现。

虽然很多人鄙视短视频自媒体,但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社会现实。一方面,它当然与热点流量制造的噱头有关;另一方面,每个热点背后,都隐藏着它准确地抓到了当下某些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情绪。

我们能够通过比较不同阶段对《隐入尘烟》的评论发现一些分裂。2月的点映以及7月影院上映时的观众,大都会围绕着电影本身进行讨论。例如,即使在众多的赞美中,我们依旧会看到许多批评之声:在处理电影人物时,李睿珺所展现出的“凝视”和想象。

但在8月底流媒体上线后,在短视频中爆火的《隐入尘烟》似乎变成了另一部电影。短视频用户们关注的是电影中所流露出的浪漫、善良与乐天知命,是那种“农民式”、沉默却又真挚纯洁的爱情,还有他们在面对外部的剥削与伤害时的隐忍。

短视频用户们,看到了一个新的《隐入尘烟》:一种区别于城市充满精神内耗的田园乡居生活,那里的人们都是自足的。

很有意思的是,短视频用户对电影的重新观望,恰恰是这部电影早期所受批评的主要部分。和“二舅”一样,制作者们把个体遭受的外部矛盾转化为个体冲突和命运体认,从而消解了个体存在的社会环境与现实。创作者本身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当他们发现自己对此无可奈何时,便转而通过“二舅”、老四和贵英的生活模式,寻找一种改变自我的鸵鸟式方法,从而获得暂时的心灵安慰,同时也规避了自己的公共责任,钻进了自我的洞穴。

当短视频用户意淫“二舅”的自足与自乐,对老四和贵英纯洁朴实的爱情念兹在兹时,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些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以及真实遭遇下的种种伤害。与其说老四和贵英的爱情是真实的,不如说它是一种遭遇着爱情信仰危机的现代群体憧憬和想象。

无论是“二舅”还是《隐入尘烟》,里面的“农村”更像是一个怀旧的空间与符号,并不具备特别真实性的书写与刻画,因为在“很苦很善良”的故事背后,我们也还会看到阎连科笔下“男盗女娼”的另一面现实。

后期爆火的《隐入尘烟》,更像是一部被短视频用户们重新阐释的三四线城市新电影。并非他们误解了李睿珺的这部电影,而是他们根据自身的诉求和想象,重新解释与塑造了这部电影的内涵。

就像被讲述的“二舅”故事一样,他们的声音并不重要。《隐入尘烟》的电影叙事依旧是老调,但它清晰地展现了当下人的矛盾心理:渴望与怀旧、想象与保守。有时不得不承认,他们之所以能够进入创作者们的视野,成为被言说和被想象的角色,正是来自于想象化的阐释;否则,他们往往真的只能“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