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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0日,我国唯一饲养驯鹿的森林部落民族鄂温克族,其最德高望重的传奇百岁老人玛丽亚·索逝世。她是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主人公的原型,被世人誉为“中国最后的女酋长”。
她的二女儿得克沙·何在讣告里写道:“(老人)最近,虽然身体状况不好,但还是想上山去看看她养了一辈子的驯鹿,只想回到驯鹿身边。最后,母亲在猎民点安详离世。”
回到森林里,是老人去世前最后一个愿望。8月19日,得克莎带母亲回到阿龙山上的猎民点,她原本计划了五天的行程。但在第二天凌晨,她扶母亲躺下时,玛丽亚·索老人在她怀中去世,“静得就像森林里的小鸟,或者是像一片树叶。我当时就感觉她只是永远地睡着了”。
玛丽亚·索一生与森林、驯鹿相伴,她见证了鄂温克族原始狩猎文明的最后荣光,也亲身体验了融入新时代后的摇摆阵痛。直到晚年,她也常常回到山中,坐在自己的鹿群旁,像一位苍老的神仙,用充满敬畏的方式维护森林中的生态平衡,守护着一种逐渐消散的民族文化。
奔放庄严的森林之女
1920年代初玛丽亚·索出生于激流河旁,也就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那条支流。河的两岸是大兴安岭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在鄂温克族语言里,这里被称作“敖鲁古雅”,意为“杨树林茂盛的地方”。
“鄂温克”是玛丽亚·索族人的自称,意为“住在大山林里的人们”。比这更早的300多年,她的祖先为躲避战火从西伯利亚南下,迁徙到大兴安岭最南端的山林中。以狩猎为生的他们渐渐摸索出一套森林里养护驯鹿的方法,繁衍至今,他们成为了中国最后一个山林里的狩猎部落,也是中国唯一放养驯鹿的使鹿部落。
和自己的祖先一样,玛丽亚·索终生与驯鹿相伴,守在这片原始森林里整整一个世纪。
玛丽亚·索在家排行老三,是十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她的父亲是部落酋长,也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猎手。每次父亲打猎回来,她都跟着兄弟们一起出去背肉,沿着父亲用小刀砍下的标记走进树林,用驯鹿驮着血红的兽肉回来。
许是在父亲的熏陶下,玛丽亚·索继承了使鹿部族的天分,成为部落里最会驯鹿的人,也练就了一身打猎的好本领,甚至比很多男人都要出色。
抓小鹿的时候,她永远跑得最快。小鹿刚出生不久不让人碰,疯跑一气,玛丽亚·索却能跑得比鹿还快,猛地扑过去把它们的后腿拴好。她还可以根据它们身上的花纹辨认出每一只小鹿。
她也很会驯养驯鹿。坐在自己的驯鹿上,她拿着棍子轻轻一点,鹿就知道往哪个方向拐。她驯过的驯鹿,不管遇到多深的雪都陷不下去。
对鄂温克人来说,驯鹿就是家里的宝贝。如果在野外遇到病死或被野兽咬死的驯鹿,他们会支起一个架子把驯鹿架上去“风葬”,就是因为舍不得让它烂了。
16岁时,玛丽亚·索嫁给了自己的丈夫,拉吉米。他是部落里鹿最多的人,父亲也给了玛丽亚·索6头鹿作为陪嫁,这在当时是一笔极其丰厚的嫁妆。
年轻时的玛丽亚·索性格开朗、豪放,办事也勤快利落,是丈夫得力的助手;在丈夫去世后的九零年代初,玛丽亚逐渐承担起了领导家族与部落重任,树立起自己的威信。驯鹿该去哪找、搬家该往哪去……族里这些大事都要听她的,因为只有她最清楚驯鹿的习性。
饲养驯鹿需要足够的“恩考”,也就是苔藓,为此,鄂温克人一年中要经历一二十次大规模的搬迁,给驯鹿寻找饲料最充足的地方。鄂温克人的狩猎文化就在这样的游牧状态下逐渐成型。
他们过去居住在一种名为“撮罗子”的帐篷里,用白桦树干做骨架,外面夏天铺桦树皮、冬天铺兽皮,很轻,下一次搬迁时,卷起来放在驯鹿背上就能前往下一个营地。
枪也是狩猎民族必备的工具。玛丽亚·索7岁时就跟着大人们一起进山打猎,还是孩子的她就打到了第一只猎物,灰鼠(松鼠)。后来一次搬迁时,她的猎犬围住了一头野鹿,她一个人带着把小口径的步枪,只用四发子弹就打倒了猎物。
那时候,鄂温克族的男男女女都会用枪。玛丽亚·索用过土枪,也用过俄制枪、日制枪,但最好用的还是解放后政府发给他们的半自动步枪。
一直到20世纪末,狩猎仍然是鄂温克民族重要的生活方式,他们以山林里的野鸡、灰鼠、鱼,还有体型庞大的“犴达罕”(驼鹿)为食,但因为生态变化和违法盗猎,他们生活的圈子却在一步步缩小。
1959年和1965年,鄂温克人在政策指导下两次移民搬迁,从中俄边境的奇乾乡搬到了阿龙山,又从阿龙山搬到了敖鲁古雅定居点。离开山林的猎民们住进了一种名为“木刻楞”的俄式小屋里,团聚在医疗站、粮店附近,过着与外界无异的现代生活。
到了2000年左右,和驯鹿一起守在山林里的鄂温克族人只剩下232人,其中就包括玛丽亚·索和她的族人。
唯一的弃权票
2003年,政府推行禁猎政策,收回了鄂温克人的猎枪,同时投入了1200万元为他们建立了山下的生态定居点。政府进行调查问卷时,全乡200多名鄂温克人全部同意下山,唯独玛丽亚·索选择了弃权。
2003年8月始,敖鲁古雅乡的鄂温克人陆续从大兴安岭森林深处走出来,从满归17公里迁到了根河市西郊新居。
对于不下山的理由,玛丽亚·索老人展现出了一位自然使者特有的预见性,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
使鹿鄂温克人与驯鹿的命运相通,“生态移民”前期,第一重挑战是居住环境的变化:离开敖鲁古雅的山林,迁到离城市更近的根河定居点,猎人们对新的生活环境难以适应;驯鹿们失去了苔藓、蘑菇等食物,也难以维系生存。
针对这个情况,最初政府曾设想圈养驯鹿,在征求玛丽亚的建议之后,十几只驯鹿被拉去圈养,苔藓吃完后就喂食草料和豆饼,曾经在森林中自由漫步的驯鹿在圈养生活中因消化不良胀肚而批量死亡。
雪上加霜的是,盗猎者没了对驯鹿人的忌惮,肆意下套偷猎。最恶劣的大规模盗猎事件发生在2004年,二十多头驯鹿中套死亡,玛丽亚老人看着满地的白骨心痛到无话可说。他们没有任何反击的方式,因为同一年,阿龙山警察带着搜查证将鄂温克族人的猎枪全部收走。
鄂温克人没有了猎枪,驯鹿又遭受到了另一重威胁:熊、猞猁等野兽的攻击。
为了继续保持鄂温克族传统的生活方式,为了让驯鹿能够继续顺应自然地繁衍,玛丽亚老人选择留在山上,此后二十多年,依旧与山间生灵,鸟、鹿相伴。
走出山林的人们未曾真正离开
正是因为有玛丽亚·索的坚守,鄂温克族的精神火种至今仍然以最质朴的方式保存着。
玛丽亚老人所居住的“阿龙山北部猎民点”,是鄂温克族最后5个猎民点中最大的一个,这里最高限度地保有了鄂温克使鹿部族的传统风貌:
几十只驯鹿三五成群地闲适活动,姿态不一各行其是,周围蚊烟缭绕,苔藓丰茂,空气中散发着独特的气息。
老人喂鹿的方式也帅气,打了近一个世纪的交到,她早已与鹿群产生奇妙的默契。她有一个拴着鹿蹄壳的鹿皮口袋,每次举起来上下一晃,蹄壳就会发出的清脆声响,驯鹿便闻声而来,争先恐后来舔舐着玛丽亚的手心,因为它们知道里面装着它们身体需要的食盐。
更多时候是,哪怕是老人的太外孙雨果或其他人手上有食物,驯鹿们也只会与玛丽亚·索亲近。
令人惋惜的是,在山上与山下这两种难以平衡的生存方式冲击下,玛丽亚·索的族人遭受着精神危机——过量饮酒麻痹了老猎们的脆弱和失落,也侵蚀这个民族的骨髓和灵魂。
有学者对使鹿鄂温克部落的生存现状做过研究:鄂温克猎民定居的40年间,因酗酒而导致直接死亡共14人,因酗酒后失控发生的冻死、烧死、自杀、他杀、失踪、溺水共47人,两者相加因酗酒而直接、间接死亡的共61人。
玛丽亚老人的族人中,便有很多因酗酒而离世,其中也包括她的两个孩子。“我劝他们别喝了,喝死八个了!现在猎民青年不多了,还剩下六个……”老人的孙辈维佳在接受纪录片导演顾桃采访时,愤愤地说道。
或许,当猎民看着自己熟悉的山林一点点离远去却无能为力时,酒精成为了一种解药,只是他们需要用才能、理智和生命作为代价去交换。
但生活永远向前,没有谁的脚是天生往后走的。现在的敖鲁古雅猎民们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驯鹿的疾病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经过当地政府大力监控私猎,和疫苗接种的推广,鄂温克人的驯鹿免除了很多传染类疾病,驯鹿接仔存活率从曾经的50%~60%,达到了90%以上。
下山的养鹿人最终知道,要想养好驯鹿就离不开山林,这使得始终如一坚守山林的玛丽亚·索获得了更多人的尊敬。至于敖鲁古雅鄂温克文化该怎样继承,人们将期待继续寄托在玛丽亚·索之后的第三代、第四代。
如今还留在山里养鹿的人不多了,老人的孙辈柳霞是其中之一。她曾一度嗜酒如命,这在导演顾桃的纪录片《敖鲁古雅》中有着非常深刻的描绘,如今她和很多族人也在慢慢戒酒。
她的儿子雨果,年幼时被政府送去了无锡的学校读书。雨果毕业后曾在城市里漂泊,去过成都、北京,做过收银、玩过说唱,最终他又回到了家乡,在继承自己民族狩猎方式的同时,也把短视频、滑板、山地自行车带回了森林。族群新的机遇和生命力都在年轻人身上。
尾声
得克沙·何回忆说,尽管不舍,大家都对老人的离去已有了心理准备,大约从去年开始,母亲身体各项机能慢慢退化,她的食量变小,体重变轻,她自己和亲人早已有了预感。
玛丽亚·索不说汉语,始终与外界保持着距离。人们很难试图通过任何方式去深入了解她的人格特征和内心世界,无论是探访她的生活、采访她的亲人,获取到的只能是只言片语的描述。
在互联网上可搜索到的为数不多的玛丽亚·索的原声中,有两段她唱的民族歌谣或许亦是稍稍靠近她内心的途径:
“我在毛敖吉坎河边,金戒指弄丢了。各种东西都应该给心爱的人吧,人们都会给心爱的人送东西吧。”
“可爱的孩子们啊,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敖鲁古雅,看望我这年迈多病的老人,你们这些心地善良的人啊,就像天上飞来的吉祥鸟。”
玛丽亚·索毕生所做的,只是用近100年时间向世人展现鄂温克人与天地同一的生存法则,用最具有力量的沉默,表达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和对这个不断变化前进着的外部世界的坚定看法 。
应老人及家人的意愿,告别仪式一切从简,在儿女亲族和心爱的驯鹿的陪伴下,这位鄂温克族近百年来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得偿所愿,与心爱的丈夫共同长眠敖鲁古雅河畔,永远相伴在驯鹿奔跑的大兴安岭林间。
截至2021年,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共有鄂温克族316人,玛丽亚·索所在的使鹿部落211人,饲养驯鹿1200余头。
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摄影均为顾桃;文章特别感谢:顾桃、得克沙·何 、雨果·索罗贡。
参考资料
1、顾桃.(2022).敖鲁古雅,敖鲁古雅.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顾德清.(2001).猎民生活日记.山东画报出版社.
3、舒泥.(2018).我的鄂温克朋友.张立宪(编).读库1801(139-181).新星出版社.
4、卢平.(2022).鄂温克驯鹿文化的化身——百岁老人玛丽亚索.https://www.meipian.cn/4d2moih3
5、孙全学.(2015).敖鲁古雅使鹿鄂温克族生态移民困境研究.华中师范大学.
5、王昱.(2022).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告别了她的驯鹿.澎湃新闻.
6、李毅达,邓宝盈.(2022).告别“中国最后的女酋长” | 对话导演顾桃:她就是森林的样子.红星新闻.
7、靖力.(2022).敖鲁古雅最后的女酋长与世长辞.方圆.
8、奚宇鸣.(2009).探访中国最后的女酋长.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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