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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丽雅·杜金娜的死,已注定会成为俄罗斯政治的一道分水岭。
这位如今更多被表述为“俄罗斯保守派思想家亚历山大·杜金的女儿”的29岁女性在8月20日莫斯科州的一次汽车炸弹袭击中当场身亡,两天以后,两个完全不同的事件版本先后出现,二者都造成——而不是解答——了更多的问题:按照时间顺序,首先是22日早上,俄反对派知名人物之一伊利亚·波罗马廖夫在直播节目中宣布,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听说过的、名叫“国民共和军”的地下游击队组织发动了这次袭击;同天下午,俄联邦安全局(FSB)则表示他们已经破案:凶手是一位名叫娜塔莉亚·沃夫克的乌克兰女性公民,还带着一个12岁的女儿,她在乌克兰特殊部门的组织下完成刺杀,目前已经离开俄罗斯前往爱沙尼亚。
至少看上去,FSB掌握的材料相当详细:他们甚至公布了沃夫克在俄罗斯境内使用过的三个汽车牌照号码。
在FSB的版本公布以后,波罗马廖夫又做了一个补充回应:沃夫克“并未直接参与8月20日与杜金娜相关的行动”,并“已在我们俄罗斯朋友的要求下安全撤离了俄罗斯”。这并没有对各方理解发生了什么起到任何正面作用,恰恰相反,这一语义模糊、似是而非的“回应”唯一的效果就是带来更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前反对派议员德米特里·古德科夫总结说,“当局说是乌克兰人干的,这我们不会相信,阴谋论者说是当局干的,这永远不会有证据。”
唯一确定的是,俄罗斯政治中此前尚算大体清晰的内与外、左与右、顺与反的界线,如今都已随着这场爆炸化为灰烬。
无法解释的乌克兰女特工
FSB在事发不到48小时以后迅速公布出来的这一系列作案细节,详细到了令人侧目的程度:按照这个版本,沃夫克带着12岁的女儿在7月23日使用“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发放的汽车牌照进入俄罗斯境内,在莫斯科杜金娜所居住的公寓的同一栋楼租下了一间房子,目的是对杜金娜进行监视。
8月20日,按照FSB的描述,沃夫克也去参加了杜金父女一起出席的那次位于扎哈罗沃公园普希金博物馆的公开活动,于活动期间在杜金娜的车上安装了远程爆炸装置,并在后者驶离会场以后引爆了炸弹。随后,沃夫克又带着女儿,给自己的Mini Cooper换上了乌克兰车牌,并取道普斯科夫进入了爱沙尼亚。
FSB在没有提供具体细节的情况下指控,沃夫克的行动是在“乌克兰特殊部门”的组织和领导下进行的。
尽管这个版本看上去环环相扣,FSB甚至还公布了拍到沃夫克正脸和车辆的监控录像,以证明“有图有真相”,但这并不足以回答来自四面八方的疑问:既然FSB已经掌握了如此之多的情报,为什么袭击者仍然从容完成了这一并不如何精密的袭击,并且还能在杜金娜死后,带着孩子全身而退?
考虑到袭击事件发生在莫斯科时间8月20日夜里9点~10点之间,而莫斯科距离爱沙尼亚边境公路距离超过800公里,驾车需要8~10个小时才能抵达,当时杜金娜一案早已轰动舆论,一辆使用乌克兰牌照的汽车如何做到夤夜奔袭数百公里、穿越边境口岸平安抵达爱沙尼亚?
更何况,就在袭击发生前两天,8月18日爱沙尼亚刚刚因取消对俄公民发放的申根签证有效性而登上媒体头条,位于爱俄边境的纳尔瓦、卢哈马和科伊杜拉三处检查站都处于半关闭状态,车流很少,很难想象俄罗斯边检会无视一辆等候区内的乌克兰牌照汽车。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在浮上水面:FSB并非杜金娜一案的受命调查机构,这起案件在8月21日确认死者身份并怀疑为蓄谋杀人以后就已从警方移交到了俄罗斯调查委员会,而后者直到8月21日下午——按照FSB的版本,此时沃夫克大约早已出境——还无法确定导致汽车爆炸起火的究竟是不是人为爆炸装置。
如果FSB真的掌握案件信息掌握到了它所宣称的地步,为何调查委员会无法提前获得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提示?
俄强力机构之间的紧张关系从来不是新闻。在2011~2014年期间一度风头无两的调查委员会在当时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检察院的职权,也撼动了强力机构系统内部原本艰难维持的平衡。
2014年,随着乌克兰危机的发酵,FSB逐渐赢回主动权,其标志性表现之一,正是FSB开始越来越多地越过调查委员会、自行处理案件调查,特别是在受到舆论关注的涉政治类案件中更是如此——乌克兰导演森佐夫被控试图在克里米亚炸毁一尊列宁雕像,就是FSB开始越出权限范围的第一个著名例子。
已有很多人相信FSB将会是这次袭击杜金娜事件中剧烈恶化的政治气氛的主要受益者,无论在俄罗斯国内(可以预期管控会进一步收紧)还是国外(与乌克兰的战争可能进一步升级,与其他国家则可能面临关系恶化)均是如此。
无论如何,安全部门内斗的剧本对于外界始终是难以置喙的禁区,大部分亲克宫的发言者都选择了同一种办法来处理此事:引用FSB的“破案”结果指责乌克兰情报部门,而不去追问其逻辑是否通顺。
然而,FSB宣布“破案”已超过24小时,调查委员会对此仍保持着诡谲的沉默,并未对隔壁同事的成果给出任何回应:截至发稿,调查委员会对于杜金娜案的最新调查结论仍停留在FSB发声前、认为这是一起蓄谋杀人案的阶段。
形迹可疑的“国民共和军”
而在事件另一边,反对派人物伊利亚·波罗马廖夫所声称的“国民共和军”看上去甚至更为诡异。
8月22日,他不仅在其创建的YouTube频道“二月清晨”中代替这个神秘组织宣布了对袭击事件负责,还宣读了这个组织的一份宣言:“我们,俄罗斯的活动家、军人和政治家,现在是国民共和军的游击队员和战士。”
宣言中并未直接提及对杜金娜的袭击事件,但称普京为“权力的簒夺者和战争罪犯”,并声称“被剥夺了权利的人民有权反抗暴君”,它同时还预告了未来更多袭击事件的可能——官员、与政府有所勾结的商人和参与“特别军事行动”的军人都被列入“合法目标”。
几乎与波罗马廖夫这期网络节目上线同时,Telegram上一个名为Rospartisan的账号也发出了“国民共和军”宣言的文字版本全文。此前的公开媒体报道显示,与“二月清晨”一样,Rospartisan频道也是由波罗马廖夫本人在今年3月战争爆发以后创建的。
此外,“国民共和军”宣言中还明确提及,呼吁俄罗斯人采纳新的白-蓝-白旗作为国家象征,以同目前的白-蓝-红三色旗相区别。类似的旗帜方案是在俄乌战争爆发以后,一部分俄罗斯反对派提出的,迄今仍只是小范围内的政治符号,但或许是巧合,波罗马廖夫同样使用了白蓝白旗帜来作为“二月清晨”的版头图片。
尽管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并非“国民共和军”成员,而仅是在过去几个月里与其成员保持了接触,同时认可他们的行动,但是,直到目前,除波罗马廖夫本人之外,没有任何人以“国民共和军”成员身份公开发声,也没有任何其他人曾经听说、或接触过这个组织——“国民共和军”似乎只存在于波罗马廖夫的描述当中。
而在他抛出这一石破天惊言论以后,也几乎所有人对此都表示了难以置信、乃至于冷嘲热讽,其中不少甚至是与波罗马廖夫同属反对派阵营的其他知名人物——俄罗斯政治学家、反对派学者费奥多尔·卡拉什宁尼科夫在推特上公开表示,对于波罗马廖夫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纳瓦利内的亲密同事、目前的团队领导人沃尔科夫给这条推特迅速点了个赞。
波罗马廖夫过去曾是俄罗斯杜马的著名“异类”,如今要对他的政治立场做出准确描述却成了一件难事。他在2011年对禁止美国公民收养俄罗斯孤儿的“季玛·雅科夫列夫法案”投下唯一一张反对票,2014年又成为对克里米亚入俄投下反对票的唯一一名议员,在这期间,他官司缠身。
2014年8月,俄罗斯检方宣布冻结他的账户并禁止他返回俄罗斯,当时波罗马廖夫正在美国旅行,由此开启了流亡生涯。两年以后,波罗马廖夫在2016年移居乌克兰首都基辅,2019年,他加入了乌克兰国籍,又在2022年战争爆发以后一度宣布加入乌克兰军队。如今,他似乎成了“国民共和军”的非正式发言人。
“我们不太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确定是谁以及为什么要炸毁杜金女儿所在的汽车。而且,奇怪的是,无论是谁炸的,都不会改变局势。”他曾经的盟友和同事、目前已迁居保加利亚的前杜马议员德米特里·古德科夫说。
无法区分的阵营
即使对于已经习惯了阴谋论和假消息的俄罗斯舆论场来说,最近几个月局面也进入了一种魔幻状态:在俄罗斯国防部开始坚持认为各地弹药库的爆炸都是违规抽烟的结果以后,一切传统上的阴谋论现在都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但杜金娜的死,仍然将已经十分异常的气氛推到了新的高度。
很多人预期此事将会引发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新的大规模军事打击:不止一个公众人物要求军队锁定基辅潘柯夫大街,那里是乌克兰总统府和安全部队大楼所在地,还有人呼吁对全乌城市发动“清洗”,从而杀死“杀人犯和恐怖分子”。
但与此同时,即使是这些情绪激动的发言者,也很难绕开这样一个事实:俄罗斯已经维持这种行动长达半年之久,没有任何人还会将类似事件视为威慑,如果它们真能奏效,今天的俄乌冲突不会进入现在的局面,而说俄罗斯在过去半年的冲突中一直没有投入全力——恐怕俄罗斯国防部难以接受这种描述。
另一方面,怀疑事情根本是自导自演的阴谋论者依然大有人在,尽管将这种猜测公之于众的声音大多来自乌克兰方面,它在俄罗斯依然有其深厚土壤。
最务实、也最迫切的一种反应,来自对于自身安全的担忧:当以亲克宫政治学家马尔科夫为代表的一派公开呼吁要在8月24日乌克兰独立日袭击基辅的声音越来越高的时候,Telegram上最大的政治匿名频道Nezygar这样写道:“他们在仅仅距离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杀了人,普京、绍伊古、帕塔鲁舍夫、梅德韦杰夫和佐洛托夫都住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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