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撰文:肖薇薇,编辑:李纯,原文标题:《在襄阳,做一个晚婚的人》,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年初,湖北省襄阳市民政局公布了一组数据,2021年,襄阳市男性平均初婚年龄为35.23岁,女性为33.96岁。2016年,这个数据分别是男性29.41岁和女性27.27岁,5年里推迟了近5岁。结婚登记数量也从2016年的46783对,逐年下降到2021年的28300多对。


襄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汉江穿过这座城市的中心,将城市一分为二。作为一座工业城市,改革开放之后,襄阳聚集了大批军工、铁路、化工、汽车等企业。人们的生活围绕工厂建立。封闭的环境也塑造了下一代较为保守的婚姻观。


我们的记者前往襄阳,和几位传统意义上晚婚的人聊了聊,并参加了一次本地的相亲活动。我们好奇的是,统计学上初婚年龄推迟的背后,在这座三线城市,年轻人为什么越来越难以走进婚姻?做一个晚婚的人,意味着什么?


“找爱情”的阿文


阿文的恋爱启蒙在25岁,之前他一度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对女孩不感兴趣。


他喜欢上厂里一名日语翻译,她也是25岁,眼睛很大,嘴唇性感,身材丰满。在厂里,女孩的声音一出现,他就定定望着她。那段时间,他的梦里全是那个女孩。他开始追求她,约她去食堂吃饭,下班逛街,同事们起哄,他们默许着,但没有人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一起坐车的时候,她靠在阿文肩膀上睡着了,这是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情。


有一次女孩说,想去他家里去看看。他住在奶奶家,觉得老房子很破,没回应。不久后,女孩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了。


他又谈过两次恋爱。他很少表现亲密,也拒绝女生去他的私人空间。分手后,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但越在乎,他越表现得相敬如宾,甚至疏离。有个女孩约他去酒吧,他默默坐在一边,记下她喜欢喝的酒,等回去看教程学会调酒,女生已经离开襄阳,去了广州工作。


阿文说,自己有些过于传统了,又生性害羞,但是他又觉得,恋爱的两人应该亲密才对。28岁那年,阿文初中的好哥们结婚了,他也开始考虑结婚。


34岁那年,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比他小9岁,之后他们吃了几次饭,女孩说话不紧不慢,他问女孩,我年纪比她大,你介意吗?她说,不介意。


他每天接她下班,一起在菜市场买菜时,他第一次有了走入婚姻的念头。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合拍的人,再次有了恋爱的感觉。以前都是他一个人,这回终于有人跟他一起,在身边说,我想吃什么,尽管那天的意面味道清淡,这个时候还是会觉得,“哇塞,原来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他和女孩的家人吃了一次饭。他两手空空地过去,在一个饭店包间里,十几个亲戚都在,他轮着敬酒,有了些醉意,忘了买单。这顿饭之后,女生告诉他,家人觉得他不太会来事,又比她年纪大这么多,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分手了。


他一度决定,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他下单了一个硅胶娃娃,抱着娃娃看电视。短暂的新鲜感之后,他觉得娃娃太难清洗,丢掉了。2020年,他的父亲生病、去世,母亲衣不解带地陪着父亲,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到老。他想,亲密关系的本质是一起承担责任与风险,相濡以沫,相伴到老,就像他的父母。


阿文出生在襄阳,祖籍在江苏。1960年代,他的父母与大量外省、湖北其他市县的人来到襄阳,支援三线城市建设,他们大多就职于军工企业。改革开放之初,襄阳一度拥有了门类非常齐全的工业厂区,那里有宿舍楼、学校和医院,几乎满足了一个人出生至年老的一切需求。冬天开放浴池,夏天发冰棍。


家属院也是一个浓度极高的人情社会。阿文说,好像是生活在一个时刻被监视的楚门的世界中,天天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儿。在襄阳,陌生的相亲男女之间,只需聊上几句,很快就发现彼此都认识同一个人。


阿文在襄阳中心城区地段有一套房产。买房是在2008年,他在工作的第三年终于搬出了家属院。那时,他在车企工作,月薪1800元,房贷月供1300元。房子买在汉江边,视野开阔。他完全拒绝花钱的社交,宅在家玩网游、做饭,每个月只有发奖金那天出门娱乐,就为了换取一个独立空间。


我是通过襄阳的一家相亲机构认识阿文的。资料介绍他,“39岁,喜欢动漫,厨艺不错,热衷在襄阳大街小巷发现美食”。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个子挺高,穿一件浅粉色短袖衬衣,一头卷卷的短发,圆脸,戴一副方框眼镜,皮肤白净,说话斯文。我奇怪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很快,我就发现,他的个性里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感。聊天时,他总会担心对方无聊,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是不是很沉闷?


生活中,阿文很少接触女性。在相亲机构,他参加过两次集体活动,他的体验不太好,一群人坐在一起,被比较、评价、挑选,他极度不适,“我们好像不再是人了,而是商品,大家都是商品。”


他甚至感觉挫败,很难和女孩相处。这将他拉回到年少时期的自卑感受。他由奶奶带大,父母不在身边,家里买不起有线电视,院子里的其他小伙伴在看《圣斗士星矢》,他连听都没听过,也没跟风去追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高中之前,他个子很矮,站在乒乓球桌前,球拍都挥不出去,挥出去了也打不到球,在邻居的笑声中,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比不过他人。


如今,同龄的伙伴都结婚了,这个单位大院与那个单位大院,两方老人一撮合,就成了。阿文成了大院里茶余饭后谈论的“挑”过头了的人,他们无法理解,给他介绍对象怎么那么难。


他又开始了相亲,对于另一半有几项具体要求:年龄比他小三四岁、五官端正、有正经的工作。姑妈介绍了一个家属院里在事业单位工作的女生。他们约在必胜客见面,女生落座,让他评价自己穿得好看吗?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青灰色棉服,长至膝盖,看起来圆滚滚的。他说,看着挺暖和的。女生说,这是她妈妈买的。接下来,她讲得最多的是家事。


我们吃饭中途,阿文的姑妈打来电话,那个大院姑娘愿意跟他处处,问他怎么想?阿文说,他们之间少了男女之情。回绝的话刚出口,姑妈就打断了他。在姑妈看来,他的年纪已经令很多女生敬而远之,没什么可挑的空间。他的眉头愈发皱紧,最后也没松口,“但凡将就一点,我早结婚了。”姑妈说,不想管他了,挂了电话。


阿文问我:“两个人结婚,互相之间的喜欢,是不是需要百分之百?”他的表情是真诚的疑惑。阿文说,父母定义的那套婚姻规则,他无法接受。


那么,阿文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他没有讲现实里的婚姻,而是提到了动画片里的红太狼,他期待一个在感情里更主动、强势的女生。在他内心深处,依然还潜藏着浪漫的爱的激情,他希望有一个人来激活它。可这么多年,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他对于婚姻的情感期许,旁人无法理解,这似乎是一段婚姻里最不重要的东西。所有人和他说,只要外在条件合适,婚事就已经成了一半。可这却是他的执念以及走入婚姻的最大障碍,他没有办法带着压抑的面具,与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上一辈子。


可两个人合拍是一件玄妙的事,至少在襄阳,他没能遇到。


被房子困住的阿伟


阿伟是湖北黄冈人,今年36岁,在武汉的中建集团公司做项目管理,去年,他被调到襄阳,职位有了一次晋升,打算在襄阳定居。他想在襄阳找一个结婚对象。他说,他工作忙碌,性格大男子主义,希望找一个贤妻良母,照顾家庭。


阿伟真正经济独立是在30岁,之前他的工资一直由父亲代管。大学时,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女孩读的卫校,长得娇小可爱,大学毕业后,女孩提出结婚,但是他的父亲却极力反对结婚,理由是“她不会照顾人,扛不了事”。父亲对儿媳妇的要求,参照了他的母亲——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对外能跟人沟通,能够撑起半边天。冬天的晚上,家里人一起洗脚,洗完后,母亲就给父亲擦脚。


长大之后,阿伟才觉得这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应该压在妻子身上,“我妈挺累的,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另一半那样。”不过,他希望女友事事依着他,仰视他。父亲仍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择偶观。


阿伟找不到对象的直接原因是没有房。工作也限制了他,他在工地工作,周围都是男性,做工程的人,人跟着项目走,每周最多回家一两次。


他几乎全年住在了工地上,皮肤也晒得黝黑。他的应酬很多,每次饭局上,大家聊自己的老婆、孩子、老丈人,他完全插不上话。听到他没有结婚,客户也会嘀咕,“这个人是不是性格不讨人喜欢?是不是身体有毛病?是不是家里太穷了?”


这是该考虑结婚的年纪了。阿伟说,一个男人有了事业,婚姻必须得有着落,因为社会主流都是这样过的,“选择主流的路一定是相对最轻松的。”


曾有朋友给他介绍一个武汉的对象,当时他在江苏工作。他们离得远,在QQ上聊了四五个月,他才过去武汉找她。他们去一个商场吃饭,他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她耐心地听着,让他感觉心里挺舒服的。他只在武汉待一晚,就要赶回工地,打车送她回家时,她带他去了一家酒店,他们就在一起了。


确定关系后,他回了江苏,女孩催他尽快在武汉买房。他没有回应。几次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他最终没有答应,这意味着他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去武汉重新开始。“因为我没在武汉买房,调和不了也就不耽误彼此了。”阿伟说。那段时间,他的父亲生了场重病,经济上也很紧张。


2021年,他在相亲机构做了登记,要求是,不接受同龄女士。他认为,女生30岁之后还单身,大概率在年轻的时候嫌弃过别人没家底。哪怕他知道自己想法是错的,他也总是会这样暗暗揣测。


在相亲的时候,最先被问到的就是房子。阿伟还是坦诚回答,先确定关系,谈婚论嫁之后再买房。这个回答几乎意味着会被一票否决。哪怕他自认为两人相处还算愉快,聊到房子,就不了了之。也有女孩直接说,你工资太低了,他无奈道,“被好多月薪三千的人嫌弃。”


第一次相亲他就遇到了心动女生。他定了饭店,点了菜,女孩说话温柔,在房地产做销售,也有话题聊。有一天,女孩逛超市,见到一个人提着熟食,没拿稳,撒了一身,她赶紧递了卫生纸过去。阿伟还为她写了一首打油诗,“襄中仙女一支秀,天润路边独自走,路遇小姐手撒油,馈赠手纸解其愁。”


两人感情进展顺利,女孩父母希望见一下他,见面时直接诘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在襄阳买房子?阿伟说,去年他的工作才稳定下来,婚事还没有着落,定下来亲事再在襄阳买房也不急。这次见面之后,女孩变得冷淡,后来就联系不上了。他去女孩公司楼下等她,她问他,什么时候打算买房?阿伟说,定亲之后就买。女生不满意,拒绝了再见面。


阿伟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列出自己手头全部的存款:前同事借了12万,家里亲戚欠他40多万,之前做一个工程项目垫了一笔款,正在打官司,以及他现在每个月的工资条,他的月薪是1万5千元。他不想为了尚不确定的婚姻买一套房。事实上,阿伟的存款暂时确实有些周转不开。


“但是我之后买房子没有一点儿难度,对吧?” 阿伟说,信交给了女生,她最终还是没有答复。


自称“渣男”的医生


医生林睿自称“渣男”,三令五申提醒,他的婚恋故事复杂,可能毁了我的三观。后来他上网搜索《智族GQ》杂志,认为比较符合他的气质,才答应见我。那一周,他连续加班,一个下午,忙完医院的事情,他终于可以回家休息,我们就约在他家里见面。


我到小区门口时,他飞跑出来,去商店给我买了一瓶水。林睿40岁,完全不像他自称的“渣男”“情场老手”模样,说话声音不大,语速很慢,带了些木讷。他穿了一身深蓝色运动服,坐在沙发上,局促得像一个客人。


林睿一个人住。这是一个老小区,在医院附近,典型的单身公寓。为了这次采访,他匆忙打扫了客厅。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摆了一只烟灰缸,沙发上堆着衣服。


交谈中,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自称渣男,更多是因为在感情里,他好像总在“走神”,在很多次即将进入婚姻的时刻,他都选择了退缩。


林睿的老家在襄阳下面的县城。29岁,林睿回到襄阳工作,因为父亲患了癌症。每次回家,父亲殷切地问他,什么时候能见儿媳妇?“活不长了,儿媳妇在哪里”,是父亲的口头禅。林睿当时在追求医院里的实习护士,她很信任林睿,有一次给病人拿错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林睿,林睿冷静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处理。几个月之后,女孩实习结束,回到老家西安,林睿被母亲和媒人压着去西安提亲。


女孩妈妈提出要20万彩礼,“姑娘远嫁之后,基本上就卖给你们了,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几次面了。”林睿的母亲认为这家人漫天要价,用“卖”女儿的钱用来补贴兄妹。女孩的哥哥和妹妹都没结婚。双方就此吵得不欢而散。


林睿回到襄阳,女孩在电话里问他,为什么不争取一下?林睿说,父母不对付,未来阻力太大了。


为了安抚生病的父亲,林睿注册了襄阳几乎所有的相亲平台。只要照片好看,他就点进去聊一聊,休假时一天见两个。等见了面,他才发现美颜照片与本人差距很大。


这几年,林睿有过四五次接近婚姻的时刻,但都没能结成。一个是护士,在襄阳另一家医院工作,性子柔和,他下夜班,女生包了饺子带给他,饺子里放了香菜,吃起来很特别。在一起后,林睿被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下夜班回家,她肯定热好了饭菜,冬天担心他冷,提前开着电炉。她默默地付出,从不问林睿要同等回报。


她不是襄阳本地人,住在舅舅家,她向林睿表达过自己急切渴望建立家庭,离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边是父亲的催婚,另一边是女生对婚姻的渴望。林睿退缩了,他知道女生说这些是出于对他的感情与信任,但他对她的感觉好像消失了。


林睿说:“女人不能对男人太好了,就像一个天平,假如你对一个人90%的好,但对方只有10%,这个天平就容易失衡。”


有一天,女生在他的衣服里看到了两张电影票,质问他,他没有解释,其实是和同事一起看的。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他还遇见过一个女生,在一家公司做会计,他们去喝咖啡,女生非要付钱,这一举动打动了他,打算继续交往。父亲听说后,唠叨着要去见见对方父母。那天是在女孩家里吃饭,一大桌菜,和过节一样隆重,女方父母对他的工作很满意,询问他们结婚的安排。林睿的父亲更激动,立马要定结婚的日子。没有人过问他的感受。有一天,女生给他送公司发的橙子,他在家里玩游戏,橙子递到他面前,他没有接,眼神也没有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沉默了许久,他开车送女生走了。


我问林睿,为什么四五段关系里,他最终都选择冷处理?林睿沉默着,不时摆弄空调遥控器,开了关,关了开。等了一会儿,他说,其实他清楚,他的行为是冷暴力,会伤害对方,但他就是无法回应对方强烈的结婚意愿。或许是因为,“我还不是特别喜欢她。”


聊到傍晚,我们下楼散步。林睿说,他有过两次真心想走入婚姻的时刻。一次是初恋,一次是几年前,他在一个深夜,点开微信附近的人,加了一个开服装店的女生。他们约着去襄阳周边自驾,早上买早餐时候,他顺路在花店给她买了一支玫瑰。旅游那几天,女生给了他非常炙热的爱情体验。旅游回来,他们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之后,女生开始问他要钱,买化妆品、还信用卡,金额越来越大,他一共给了三四万。


但最终,她抛弃了林睿。林睿不愿谈分手的细节。林睿说,他现在变成了“渣男”,伤害别人,也曾经被人伤害过,感情乱七八糟。


前段时间,林睿过40岁生日。父亲一见面就问他,儿媳妇和孙子呢?林睿就给他爸买了一只黑色的“比利时牧羊犬”,花了150元。第二天给狗洗澡时,掉色了,变成了田园犬。


目前,林睿有女朋友。去年,他加了一个本地硕博士网友交流群,看头像顺眼,加了一个女孩,34岁,在医药公司工作。林睿约她逛公园,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她穿了一件红裙子和高跟鞋,他们在公园走了一大圈。夜深了,林睿想着,就她吧。


婚期定在今年10月,他依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如期结婚。


没有游戏的相亲活动


据《襄阳日报》报道,湖北省襄阳市民政局公布数据,2021年襄阳市男性平均初婚年龄为35.23岁,女性为33.96岁,相较于2016年推迟了近5岁,结婚登记数量从2016年的46783对,下降到28300多对。


7月,我来到襄阳,我好奇的是,统计学上初婚年龄推迟的背后,在小城,大家为什么选择越来越晚地走进婚姻?在襄阳,做一个晚婚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通过一家相亲机构,我见到了当地十几个晚婚的男性和女性,阿文、阿伟和林睿是其中的三位。正如你们在前面所读到的,他们迈入婚姻的障碍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性,在某一方面,不愿意顺从主流。


相亲馆的负责人阿蔡给我看了一些数据。这是本地最有名的一家相亲馆——在市区已经开了五间分店。目前平台上的大龄单身男士数量更多。一万多名会员中,其中近六成是男士,一半多在30岁以上,包括了25%左右的离异男士,还有几位50多岁的男士,现在还没有结过婚。


女士集中在30岁左右,二十七八岁最多。现实中对于相亲,女方表现得更加急切,很多女生是被父母逼着来报名的。大部分人通过相亲很快能结婚了, “社会评价对于大龄女生要苛刻得多”。


阿蔡说,时间比什么都重要,“到了一个时间,对方只要没有大的缺陷,条件差不多,愿意结婚,他就可以结婚。”这个时间可能是三十岁,可能是四十岁,可能更晚。男性选择妥协、放宽条件的年纪比女性要迟许多,很多男性几年晃荡在各个相亲平台,都没有碰见合适的。这也是襄阳男性初婚年龄高于女性的原因之一。


阿蔡是一位70后男性,他与平台上大多数男会员都聊过天,除了互相喜欢、相互扶持、满足夫妻生活之外,男会员们将婚姻看作必须完成的义务,传宗接代。重要的是,只有结婚,他才可以拥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社会身份。


那个周末,我在相亲馆参加了一场本硕博相亲专场活动,12位男士年龄在28岁到36岁之间,9位女士几乎都是90后。女士不需要介绍自己的任何信息,男士们则需要报出“八项条件”:出生年月、学历、身高、工作性质、房、车,收入,父母退休情况。这叫“出牌”,先打出手中最亮眼的“牌”,才有可能吸引到女士。


穿着T恤、Polo衫与休闲裤的男士们站成一排,默契地都将双手背到身后,开始背自己的履历。一旦试图略过“八项条件”中的一二项,红娘会响起警铃,精准打断。


“单位安排住房。”男士说。


“自己还没有买房?有没有购买能力?”红娘提问。


“我有一辆车,两套房。”


“房子在你还是父母的名下?”


“父母都退休了。”


“退休干部还是职工?你是独生子吗?”


活动结束,你能对每个男士的税后月收入、房子位置、名下资产,了如指掌。


现场一位女士提出,想了解男士们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阿蔡说,以后约会再去谈诗和远方、兴趣爱好,现在当务之急,是问清楚工作、收入和房子在谁名下。


这场相亲没有游戏环节。在阿蔡看来,相亲中的游戏互动或许会激发男女之间的荷尔蒙,但对于结婚却没什么帮助。他更侧重于这些话题:“婚后谁来管钱?”“与父母产生冲突,应该怎么处理?”“男士对女士的事业怎么看?”


襄阳的相亲馆<br>
襄阳的相亲馆


“婚姻在某些程度来讲,就是钱与色的交易。”在场有个男士30多岁,穿一身白色休闲服,戴了一条金链子,手肘下夹着一个皮包。他认为,结婚不能跨越阶层。前几年拆迁之后,他开上了五十万的车,对于女生的要求变为:她自己有一套房,父母也要有一套房,还要有存款,才够门槛。他说:“我有房、有车、有钱,长得不错,自然也要求女生有房有车,长得漂亮,不合理吗?”


相亲馆一位有十年资历的红娘小诺说,来相亲的人其实很矛盾,出于自我保护,他们都会把物质放在嘴边上,但事实上,他们最终要找的还是有感情的另一半。


小诺接待过一位52岁的男士,瘦高个,长相温柔、谦和,在事业单位工作,年轻时在当地肯定是抢手的相亲对象。小诺与他交流时感受到了问题所在,他常常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于是聊天总是陷入尴尬的沉默。他要求女方在体制内工作,最好未婚,接受生育。


符合这位男士条件的女士少之又少。小诺与他沟通数次,可以放宽条件,多一些机会。他答应了,但见面之后,讲述关于另一半的期待,依然时常提到二十岁的相亲对象,彼此如何投缘,以至于他觉得所有接触的女性,没有办法与她相比。 


大多数人对于另一半的标准会停留在一个阶段,没有随着年龄变化,于是先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框框住了自己,再在其中寻找感情,成功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晚婚的女性


某种程度上,男性晚婚的压力更多来自于对成功人生的渴望,有了婚姻,人生就圆满了。女性呢?阿蔡说,女性处在两个极端,要么很容易就结婚了,要么就非常难。其中小一部分女士,自身条件很好,有较强的自我意识,遇不到合适的就单着,久而久之对于结婚便不那么上心了。


“在襄阳,成为后者,境遇就太难了。”李茉说。


李茉是一位老师,今年34岁,每年她都会给自己定一个最晚的结婚时间。30岁时,她被母亲“绑去”相亲馆报了名。她在平台上的照片是母亲选定的,素面朝天,穿一条长裙,样式保守,温婉大方。这些年,她参加了至少三四十场相亲活动。


李茉把对于婚姻的焦虑和生活中很多小事联系上。她的新家装书柜,书柜快递上门,配送师傅加了十块钱,才肯帮忙抬到客厅,这件事提醒她:“因为缺少对象,只能花钱来解决。”


李茉认识一位1986年的单身女老师,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心:老领导安慰年轻的老师,没关系,你还不着急,你看人家八几年的都还没结婚;女老师哪节课讲得不太好,领导也会说,不要为婚姻的事太着急。传来传去成了,她因为结婚这个事太焦虑了,课也没讲好。


“谁也不想成为身边最后交卷的那个人。”李茉说,“老公就是一张抵御外界流言蜚语的盾牌。”


李茉在外地读的大学、研究生,远离家乡的漂泊无定,让她很难与身边人建立亲密感。毕业后到了襄阳,离老家的车程只有一个多小时。工作第一年,她完全不焦虑,很享受独处。


很快,李茉和很多同龄的同事,都进入婚恋焦虑期,急迫地去相亲,襄阳的高学历女士们很容易在集体活动上碰见,或者在不同时间和同一男孩相过亲。


李茉的焦虑更多来自妈妈的催婚,而非找对象本身。她觉得,女人一生都是孤独的,结了婚要照顾家庭,做家务,经历生育上的痛苦,带孩子,很多事情都得自己面对。而找人结婚的意义或许在于该享受孤单的时候,她可以享受孤单,需要温暖的时候,可以有个人在。


一次相亲时,李茉说,以后可能会辞职。对方厉色道,你信不信你现在辞职了,不可能再找到对象,绝对不会有人找你了。她觉得被轻视,很不适,回去后把对方删了,“他总在衡量、算计女生在婚恋市场的价值,甚至贬低女性。”


李茉说,大家都会广撒网,同时接触几个人,相亲对象之间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接触,常常处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阶段,条件合适但不来电。在这个过程中,你会进行比较,想找一个完美的人,最后一个都看不上。


对未来的另一半,李茉有自己的标准,那个人可以不浪漫,不温柔,不懂她喜欢的的书、木刻与茶艺,但是稳重、靠谱,并且专情。那他们就可以结婚了。


今年5月,李茉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第一次见面,他们竟然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觉,给了李茉安全感。她们见了三次就定了婚。准备领结婚证那天,她给我发来消息:“我最后能找到他,如释重负,我有一种感觉,卷子终于交了,不至于后面老有人催你赶紧交卷。而婚姻里后续的事情,就交给时间吧。”


在襄阳散步


离开襄阳前,一个下午,阿文调休,带我去逛襄阳。他开了一辆橙色的车,阳光下很亮眼。他玩笑道,亮橙色可以缓和他阴郁的心情。


傍晚,阿文带我去了一家隐藏在居民楼巷子里的牛杂火锅店,不起眼的门脸儿,桌凳从店里一直摆到路边,粗旷的牛排骨、牛杂在锅里炖煮着,热气扑面而来。我们走过襄阳很多条街,每到一处,阿文说,这是他的伤心地。在襄阳相亲十来年,每个地方都有一个阿文相亲失败的故事。


初到襄阳,你很快就能感觉到,这座城市总是交错着热闹与沉寂感。城市边缘立起簇新的楼盘,道路宽阔,夏日炎热的午后,行人络绎不绝。可过了两个路口,眼前可能就变成一排低矮、荒废已久的红砖厂房,居民楼外挂着“XX家属院”的招牌。沿街的店铺半开半闭着,有时一段路上,街边店铺全关着门,招牌晒褪了色,被遗忘在城市繁华与热闹之间,突兀极了。


汉江穿过这座城市的中心,江道很长,将襄阳划分为樊城和襄城。樊城区一侧,更多的感觉是燥。原来汉江路一侧,全是大小纺织厂,锈迹斑斑的厂门虚掩着。我们路过了如今只做军用的铁轨,当年轰隆隆的火车拉着棉花、羊毛进来,又运送出布匹、床单、棉絮往外销售。


一江之隔的襄城气质则完全不同。傍晚的岸边是规整的居民楼、学校、政府部门办公大楼,襄阳重点小学、中学曾经都聚集在此。老城区的街道很静,路两旁的树木树冠阔大,遮挡了酷热,更有一种小城生活的闲适感。


在以前,襄樊两城不通婚。阿文玩笑道,襄城的男孩最受欢迎,女生不愿意嫁到樊城,除非爱得死去活来。襄城的男女青年在城内内部消化,消化不了的,很有可能就单着。阿文指着江边远处跳广场舞的队伍,“毫不夸张地说,连襄城跳广场舞的歌,都比樊城时髦,永远走在流行的一线。”


襄阳樊城区<br>
襄阳樊城区


90年代后期,阿文父母双双下岗,很多双职工家庭生活没有着落,只能自谋出路,做生意或者南下打工。这给阿文这一辈人造成很深的影响,生活的巨大落差与不确定性,加重了襄阳传统的婚恋规则——门当户对。阿文说,“如今听起来格局很小,但是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现在能抓住的对抗生活不确定性的最稳定、平坦的路了。”


阿文在大院的伙伴们,走在两个极端。一部分人特别听家里的话。阿文大学毕业后,家人一直建议他回来,觉得他的性格太老实,在外面会吃亏。他回到襄阳,在那家车企的车间打了两年工,他是工厂里第一批大学生。


另一些人,特别不听家里的话,早早到外面闯世界去了。2010年前后,襄阳招商引资,兴建产业,那些在外地的80后又回到襄阳。他们大多三十出头,单身,这在客观上拉高了襄阳的初婚年龄。


晚风从汉江吹来,江边是来来往往的散步的人。阿文说,他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等候爱情的来临,还是该妥协,步入婚姻。我们直至分别,也没有聊出答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感谢襄阳一号红娘婚恋相亲馆提供的帮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撰文:肖薇薇,编辑:李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