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周婧,题图来自:《善良医生》


与死亡赛跑癌症患者想生孩子应该怎么办?答案是,将精子或者卵子冷冻,以保存生育力。对男性肿瘤病人来说,放化疗等治疗措施,难免会对生育能力造成损伤。冻精,可以为生育留下一线生机。


冻精,重疾下的选择


癌症病人王波迟迟没有预约床位。他想的不是治疗,而是何时才能开启存精计划。


在广西省一家医院的人类精子库,他提交了自己的病理报告单,并签署了冻精协议,又做完了精液常规分析、精子形态学分析、梅毒+HIV、乙肝、丙肝等13项检查项目。


2019年11月13日和18日,王波两次走进取精室。


取精完成半小时,王波拿到了精液检测报告,医生根据他的身体状况、精子活力等情况综合建议精子存与不存。当医生看完报告单,表示精子情况达到存精的标准时,王波如释重负。


一管精液1年保存费用为1000多元,具体保存费用由存精的管数和保存年限来决定。保存期限最短为1年,最长5年,可续签协议。


签字、交钱、抽血。王波回到病房,继续抗癌治疗。


他在人类精子库进行的项目是自精保存,指的是预先将精子储存于精子库中,在液氮中超低温保存。当需要时进行复温,用人工授精或试管婴儿技术,使申请保存者能在未来有自己的孩子。这种状态下精子可以保存数十年。


2001年前后,人类精子库的主要工作是寻找志愿者,捐献精子给不孕不育的夫妻使用。随着辅助生殖技术的全面推进,很多夫妻更愿意选择使用丈夫的精子,自精保存服务,作为新的需求,进入大众视野。


尤其是需要放化疗的肿瘤患者。每年有15%~30%的肿瘤治愈者因治疗导致不可逆的生精功能障碍,出现永久性不育。2021年,全国肿瘤患者治疗前,进行自精保存的达到1000例。


2019年,29岁的王波确诊甲状腺乳头状癌。做完手术,他拿着甲功化验单去核医学科复诊。医生告诉他病情控制得不错,但由于甲状腺原生肿瘤体积较大,淋巴结转移较多、比例较高,接下来至少要进行两次碘131治疗。


这是一种放射性治疗,通过口服碘,在体内释放射线,进而杀灭甲状腺的病变细胞。放射性射线会不会对男性生殖系统造成影响,王波心中忐忑。医生告诉他治疗不会降低患者的生育能力,但考虑电离辐射的远期效应,结束后最好间隔半年备孕。


图 | 王波的诊断报告<br>
图 | 王波的诊断报告


王波和妻子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患病前,夫妻俩尝试备孕,一年时间,没有结果。双方分别去生殖科检查,妻子查出患有多囊卵巢综合症,王波的精子质量也不高。


他还不到30岁,还没有自己孩子,当得知治疗方案,可能会影响生育系统时,王波心灰意冷。况且,他还查到生育期的甲亢患者,停药后有很高的复发性,导致男性阳痿,无精的概率很大。“毕竟是吃进身体里的。”这也使得他不敢轻易接受治疗。


手术前,家里的老人认识一位生殖科医生,对方好心提醒他,治疗前可以先去精子库存储精子,以备不时之需。那时王波没有在意。现在,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冻精是一个保障,可什么时候冻精,精子才是安全的?


王波仔细盘算过,术后半年,2020年2月停药,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可那时再住院接受治疗,会存在一定的风险。肿瘤科医生的建议是,手术后3个月内进行治疗,最迟不应超过半年。早治疗,就能尽早的防止癌细胞扩散,杀死病灶。转移病灶分化程度好,摄取碘的效果好,治疗才有成效,反之,则无效。


越往后推,意味着精子的安全性将逐步提升,孩子就多一分健康的保障。与此同时,王波的病情也将不断发展,性命将多一分风险隐患。


等待治疗的前期,王波的身体开始出现局部寻麻疹。他的手部,脚踝处,呈现出两公分,类似于蚊子叮咬的小包,会一直痒。喉咙也有异物感,“吞咽的时候感觉有个球堵在那”。他隐隐感到不安。


最终,王波决定延缓第一次的治疗,先去冻精。生殖医生告诉他:男性的精子每90天全面更新一次。“用不用是一回事,存着就是希望。”


和王波一样,佳欣也为患病的男友选择了冻精。34岁的佳欣和男友在澳洲生活,2020年,男友确诊肺癌。吃靶向药之前,佳欣阅读药物说明书,有一项说明引起了她的注意:备孕前停药至少三个月。此前,医生提到只要不耐药,就是终身服药。冻精,她脑子里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佳欣迅速给一家生育中心发邮件咨询,几个小时后,医院回复她,癌症病人有绿色通道,开一个病理证明,隔天就可以去冻精。


她马上请假,回家,跟男友说明想法,男友很快答应。他们又赶在医院下班前拿到预约的号码单。在澳洲,癌症病人的冻精费用为380澳币(人民币1824元)


第二天,填写表格后,男友去到了小房间。取精成功,医院建议至少要冷冻2至5个样本,以预防精子的质量不够好。


但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冷冻了一个样本,签上名字,佳欣想:“有用没用都是它了。”


为了孩子


事后,佳欣回忆起冻精那一刻的想法,是缘于妈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里,妈妈千叮万嘱:“你不要冲动,怀个孩子。”


男友查出癌症前,这对相恋三年的恋人刚刚见过家长,准备结婚。2020年春节,他们回国领证,因为疫情民政局没有开门。怕被封锁在当地,他们匆匆赶回了澳洲。


回去不久,男友莫名开始咳嗽,肺部呈现阴影,几个月后,才确诊肺癌,偏晚期,不能手术。佳欣和男友没有选择回国,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国外的治疗绝大部分费用可以报销。这是很大一笔开支。


双方的父母都在国内,两个年轻人只能相互支撑。知道准女婿患病后,佳欣的妈妈留有私心,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要不分开算了。”


佳欣不同意,每每触碰到此话题,她会立马把电话挂断。她的妈妈没有办法,只好说你陪着他吧,但不要冲动,做其他的事。


佳欣和男女都是独生子女。她在一家公司做会计,男友在工厂里工作。按照原本的生活轨迹,他们会结婚,在国外定居,大概率也会有一个孩子。


治疗之前,佳欣尽可能平静地对男友说起生育的事。一旦开始吃药是不能要孩子的,她在媒体平台上偶然看到一篇关于冻精的文章,“趁没有药物的干涉下,把事情做了。”男友没有过多的话,只回复:“知道了。”


相比于佳欣,王波选择冻精有着更为迫切且谨慎的考量。他和妻子本应该有一个孩子。


2019年7月,王波查出癌症时,他的妻子刚刚怀孕4个多月。患病后的王波常常在熄灯后的夜里独自哭泣,也想过离婚,对妻子说:“你这么年轻,这么好,值得拥有更好的。”妻子也哭,说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


手术结束后,等待病理诊断结果的两周里,王波经常上网搜查资料,打电话了解、询问肿瘤科的医生,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得到答案:恢复效果好的话,10年没问题,20年以上也达到70%。“20年,孩子20岁,该读大学了。”他乐观地想。


孩子成为王波战胜病魔的最大动力。他30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吃了团圆饭,晚上,夫妻俩共同给孩子取小名,“就叫他‘全全’”,王波说这是一家人齐齐整整,人生圆满的意思。每天入睡前,王波把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感受孩子的存在,为肚子里的孩子讲故事,《小熊的请帖》、《龟兔赛跑》。


这样的温馨时刻也没有维持太久。9月初,怀孕5个月的妻子去医院做四维彩超,结果显示胎儿右手畸形,前臂桡骨缺失,手臂长度只有正常人的一半,且只有3只手指头。


夫妻俩瞬间崩溃。前一天,妻子还兴奋地告诉王波,她从医院租了一台胎心仪,听到了胎儿的心跳。


作为一个身患癌症的病人,又是三代单传的独生子,王波希望这个孩子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又去其他医院确认。医生告知孩子如果生下来,只能18岁后进行肢体重建,效果很不好,只能是右手残疾。并且,四维彩超显示肢体残疾有可能会连带内脏器官等问题。


考虑到孩子将来会受到歧视和挫折,又想到自己随时会离开人世,王波选择放手。2019年9月6日这天,妻子做了引产手术。


送别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王波走不出阴霾,有一瞬间他甚至后悔,不应该放弃孩子。他在日记里写道:“爸爸后悔了,没有了你,爸爸实在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至少你还能用左手吃饭写字......爸爸好害怕,怕你下次的来临更加糟糕。”


用还是不用?


佳欣的男友患癌后,辞去了工作,在家修养。那段时间,双方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佳欣也无心工作,下班后回到家,男友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们相恋的第二年就搬在一起同住,澳洲法律上同居12个月,属于事实婚姻关系。但他们还不属于澳洲的居民。结婚的事被悬置下来,男友不会主动提,佳欣也觉得此时提起,只会让对方感到更为痛苦。


吃药后,男友的身体不会有强烈的反应,只是很容易感到疲惫,终日昏睡。为了给男友精神上的安慰,患病两个月,佳欣把一只牧羊买回了家,希望狗狗能在她上班时间,代替陪伴。


图 | 佳欣和男友养的小狗<br>
图 | 佳欣和男友养的小狗


有一瞬间,佳欣想和男友在澳洲领证。去年,她的护照到期,去大使馆办理业务时,她想到随便可以去登记一下。她给男友打电话,男友语气冷冷地,找借口搪塞了过去。


和男友面对面,佳欣不敢再提起,她只好安慰自己,澳洲登记很麻烦,要申请填表格,还要等一个月的冷静期,“反正已经是事实婚姻了”。


佳欣不是没有考虑过生育,男友冻精两年,她曾去偷偷咨询人工试管的事。但她很快就被高昂的价格劝退,男友没有工作,生活开销都由她一人维持。况且,试管成功率很低,就算幸运怀孕,将来孩子谁来照顾呢?这些都是问题。


男友觉得,养育一个孩子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2021年,广东省人类精子库发布的《人类精子库自体精液冻存失败原因分析及应对策略》中,2016—2019年期间共有1156例自精保存者,其中成功存精857例,存精失败299例,存精失败率为 25.9%。存精失败的原因包括精液取不出、精液质量差、后期主动放弃。


一位在生殖科工作的护士提到,自精保存和捐精不太一样,存精一般都是自身有需求,肿瘤患者存精后,真正取精使用的占比很少。人们有许多现实的考量。


冻精后,王波积极抗癌,他在2019年12月、2020年6月,进行了两次碘131治疗。治疗效果不错,左颈病灶大小从1.6公分减小至0.7。


病情有了好转,王波想寻找那个萦绕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为什么第一个孩子会出现畸形?


他的妻子事后做了详细的检查,查出DNA中有某一个基因存在突变。妻子的父亲也是基因的携带者,但表现是正常的。孩子是否因为这个基因导致的畸形,科学没有研究。


2020年年底,夫妻俩带着疑问踏上了广州之行。


在广州一家医院,王波做了生殖检查。这一次的检查令夫妻俩都大为震惊——他的体内找不到精子了。显微镜下,勉强能找到几十颗,活性很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医生说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受孕比买彩票中大奖还难。想有孩子,只能做试管。


如此一来,此前冷冻保存的精子,成了王波生育的唯一稻草。


他太想要孩子了,孩子走后他曾向妻子许下承诺,两年后,再让她当妈妈。


回到家,他和妻子商量,决定用冷冻的精子开启试管计划。距离第三次治疗,还有半年,王波独自找到医生,提出备孕的事。他想延缓治疗,用这段时间做试管。


对于男性来说,王波储存了精子,只需要将冷冻的精子取出,复活即可。但试管谈何容易,他想要站在妻子身边,陪着她共同走这段路。


王波快速计算,2021年年初开始准备,最迟3,4月就可以进行第一次试管。按照这个时间,第三次治疗只晚了三个月。


医生没有拒绝他的提议。这一次,王波没有多想,再次暂缓了治疗。


孩子的意义


一个癌症病人想要靠试管生孩子,他遇到的第一个阻碍是医院的伦理委员会。


当王波和妻子预约好医院,又调理了大半年身体,一切准备就绪时,医院通知夫妻俩,由于男方是一位癌症病人,在这个阶段生孩子,对于家庭是否是正确的选择,伦理委员会需要开会讨论。


这是王波没有想到的。患癌后,无数次支撑王波战胜病魔的动力,就是孩子。为了重新要一个孩子,他觉得,什么都努力去做了。


好在,他患的甲状腺乳头状癌,属于甲癌中情况轻微的一种。伦理委员会审核后,同意了夫妻俩做试管的请求。


王波带着身份证、结婚证和存精液申领告知书,办理用精申请。于此同时,他的妻子在打完促排针后,也去做了取卵手术。


冷冻的精子于卵子在体外受精,进行培养,最后配成了7个囊胚。


2021年9月,第一次移植后,失败了。


马上又进入第二个周期,这一次,妻子验出了二道杠。夫妻俩还来得及高兴,14天后,由于hct值偏低,胚胎自然“生化”。


图 | 第一次移植等候时,夫妻俩将心愿系在医院的许愿墙上<br>
图 | 第一次移植等候时,夫妻俩将心愿系在医院的许愿墙上


进入第三次移植时,战线拉得太长,王波本该做的第三次治疗,推迟了近两年。


肿瘤科医生一直在催促他赶紧预约下一次治疗。医生发出警告,第三次治疗的时间最多只能推迟一年。


事实上,王波一直在预约床位,预约成功后,时间临近,他又会将治疗的时间取消。一直预约,一直取消,如此推了五、六次。


第二次治疗结束后,每隔三个月,王波会去医院定期检查。每次,检查结果都显示,病灶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维持在0.7公分。


他生出侥幸,“走到这一步了,就继续走下去。”


第三次移植,成功,妻子怀孕了。2022年2月,夫妻俩去医院做胎儿B超检查,时隔3年,他们又一次看见了胎心。


看到胎儿模糊的影像,王波还不能安心,他怕孩子哪怕有一点残缺,自己都无法再承受二次打击。


妻子怀孕12周后,他们再次去医院,通过B超看到胎儿的四肢发育情况,检查显示一切正常。王波这才放下心来。


今年4月,王波重新去医院预约床位,接受了第三次治疗。治疗结果显示颈部未摄碘,意味着这个治疗方案对他已经没有效果。


治疗失败,是否是因为延迟治疗的缘故,王波没有问医生这个问题,他说做出这个决定,便不会后悔。


接下来的治疗只能通过手术,王波准备等到妻子顺利生产后,再考虑此事。


家庭的阴霾似乎完全消散。他享受着当准爸爸的时刻,小心又谨慎。妻子两个月即将生产,他们不敢提前给孩子准备衣服,商量着等做完大排畸检查后,就去买婴儿床。


自从患癌后,佳欣发现男友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她故意测试男友。她将冻精缴费单直接递给男友,什么也没有说。她想看男友的反应,“他可以选择去,也可以把它扔掉”。不再缴费,存储的精子样本,就会被医院当作医学垃圾处理掉。


结果,男友第二天就去了。佳欣想,对男友来说,也存下了对未来的期望。


万一药物控制的好呢,万一有奇迹真的可以停药呢,未来谁都不知道。会不会使用保存的精子,对两人来说,也是一个谜。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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