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个热搜——#母亲以死逼迫女儿与相亲对象结婚#。

妈妈对女儿说了一堆重话逼迫女儿妥协:

“不结婚就不要进这个家门!”“不结婚,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对话听着就令人窒息,但想想中国式母女之间都多少有些剪不断理还乱。

我有时候在想,妈妈和女儿明明同为女性,为什么反而很难沟通呢?

这让我想到一个认识的女孩,何路。

她和妈妈更夸张,两人常常大打出手,爸爸则像幽灵一样飘过,不痛不痒地扔一句:“你们轻一点。”

最近何路为了远离妈妈,逃荒般从西安来到北京。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离家出走了,这次的原因是——妈妈发现23岁的她,有了性生活。

妈妈骂了很多不堪的脏话,何路也毫不示弱,说走就走,坚决不低头。

她姐想要知道为什么中国式母女关系这么难以相处?妈妈和女儿还有相互理解的可能吗?

于是我分别采访了何路和她的妈妈。

以下是她们的自述:







我叫何路,今年23岁,毕业一年,现在从事影视行业。

从小开始,我和我妈似乎永远在打架。

不吃蔬菜,她骂我;吃饭玩筷子,她打我;买的衣服我不喜欢,她直接赏一巴掌在我脸上。

她伤我最深的一次,是我14岁那年。

我因为跑去别的姐姐家里玩,回家晚了十分钟,我妈干脆把大门锁死,让我在屋外呆了半个小时。

那时住的还是平房,烈日当空,我一边敲门一边哭,泪水混着汗水滚下来。

直到嗓子哑了,人也实在渴了,就去邻居奶奶家要一口水喝。清凉的水下肚的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我抓住邻居奶奶的胳膊问:你们家要小孩吗?我求你了,你来养我吧。

这句话被我妈知道了,她骂了我两年“白眼狼”。

这让我更委屈了:连隔壁的奶奶都愿意在30多度的天气施舍我一碗水,亲妈为什么这么狠心?



初中之前,我以为所有妈妈都是这样的。

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世界上有歌颂母爱的影视作品。毕竟在我眼里,母爱和训斥、咒骂,甚至恐吓、殴打联系在一起。

直到我被邀请到一个同学家里玩,她告诉我,她的妈妈从未打过她。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她妈妈会带她去公园;买衣服的时候听她的意见,从不逼迫她选不喜欢的东西;有一次她不想上补习班了,妈妈还带着她逃课去吃烤肉。

我看着她自信、快乐、性格平和的样子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啊!”

不像我,浑身是刺,很容易被激怒。

从同学家回来后,我暗暗下决心,我要反抗妈妈的霸权。



电影《妈的多元宇宙》


首先,我决定再也不在她的面前流泪,不管她是打是骂,还是跟我冷战。

其次,我决定再也不对她展现爱意,不给她过母亲节,也假装不知道她的生日。

第一条我执行得很好,但第二条却难很多。

母亲节看到路边卖五块钱一朵的康乃馨,我会忍不住买给她。

但她从不领情,送礼物从来没有得到过开心的反馈,时间长了,我也就真的不再对她展现温情了,就像她对我那样。

我高中就长到了一米七,妈妈逐渐变得矮我一头。

她再把巴掌甩过来,我终于可以抓住她胳膊,用力抵回去。

第一次这么做时,我明显感觉到她的眼神黯淡了许多。

那一瞬间我能感受到她的衰老,也体会到自己终于可以掌控局面的快乐。

我长大了。



电影《伯德小姐》


这意味着我可以选择做一个和母亲完全不同,甚至是她最厌恶的那种人了。

大学选专业时,我任性地选择了新闻学,而不是她强烈要求的金融相关专业。

一上大学,我就把一头长发剪短,她气得说我是假小子。

意料之中,我很满意。

意料之外的是,我电脑里的日记被我妈偷看了。

这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因为里面记录了我的性体验。

其实冥冥中我有预感,早晚她都会看到,甚至潜意识里我期待这件事发生。

这代表着一次彻底的宣言:她的孩子已经不在她可控范围内了,我拿回了我自己。

那天,我妈着急处理一些文件,但她的电脑落在公司便找我借电脑,我的日记文档就摆在桌面上。

把电脑交给她那一刻,我内心有些慌乱,也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她选择尊重我的隐私呢?

当然,我想多了。

我妈不愧是我妈,她明目张胆地从头看到尾。

我明明早就成年了,正常恋爱、有性生活,这很稀奇吗?

但我妈愤怒到极点,揪住我肩膀,指甲抠进我的皮肤里,说出一连串现在想来都头皮发麻的话。

她说我跟“鸡”没什么两样,说我就是出来卖的,说我自甘堕落、弄脏了自己。

我听到了深深的鄙视和厌恶。

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在她眼中只是不听话,但至少不是坏孩子。

但这一刻,我发现在她心里原来我是那么的不堪。

这些话刺痛了我,当时就有了一走了之的念头,这母女不做也罢,但嘴上绝不示弱:

“我和男朋友睡怎么了?你情我愿,不比你跟一个根本不爱的人睡了几十年强?”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但说都说了。

我妈挥手就要扇我耳光,我俩扭打在一起。

我爸一如既往不让人失望,他无声无息地在一旁刷抖音,幽幽劝了一句“你们轻点呀”,又默默飘走。

我都快哭了,同时又感到一丝荒诞。

我和妈妈几十年的战争,爸爸一直保持中立和冷漠。

但我无暇怪罪我爸,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全部的力气、恨意和对抗都给了我妈。

我质问她:

为什么从小你就看不惯我?

为什么你答应陪我出去玩,却一次都没有兑现?

为什么我搜索自己的记忆,却找不到一次我俩像别的母女一样的亲密时刻?

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获得你的认可?



我妈愣住了。

她就像从未想过这些事一样,陌生地看着我。





我叫红琴,是何路的妈妈,今年53岁了。我从事金融行业,现在是公司高管。

我这辈子事业做得不错,但家庭嘛,就一言难尽了。

回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竟然是怀孕的时候,那时我每天都没完没了地哭。

我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要怀孕?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

其实那年我已经31岁了,但心理上我依旧没准备好做一个妈妈。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的记忆里,做妈妈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事情。



电影《真相》


我家在咸阳农村,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那是一个绝对重男轻女的地方。因为你是女孩,所以一切都要让着男孩,而又因为你是妈妈,所以你要给全家做牛做马。

我妈就是这样伺候全家人伺候了一辈子。

小时候过年,我妈总是忙里忙外攒一大桌子菜,直到深夜才能停下来。

而我爸只需要坐炕上和亲戚喝酒吆喝,时不时召唤两个儿子过去敬酒、领红包。

而我和我妈连上桌的资格也没有。

打那时起,我就暗自决心,逃离陕北农村,靠自己赚钱生活。

我自学考了会计师证,这在那个年代十分稀罕,我至今为此而骄傲。

我到西安找工作,从小公司的审计慢慢干,干到大公司的高管。



年轻时的红琴


我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我妈那种人生,不过我们那个年代,女人还是要结婚嫁人的。

我一直逃避这件事直到30岁,家里人说媒,介绍了小路爸爸。

他刚创业失败,之前组过乐队,也折腾过别的营生。

我感觉他有点不靠谱,但人长得确实不错,人人都说有精神,而且脾气特别好,怎么损都不生气。

说媒的太会了,他们说:“你不是特别能挣钱吗?你俩正好互补。”

我记得我妈比我还着急这门亲,她从老家来西安找我,回去的火车站里,拉着我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你再不找对象,村里人都说得额(我),抬不起头啊,你再好,人家都瞧不起咱。”

就这样,我跟小路爸爸见过两次面,就稀里糊涂地领了证,结婚第二年,我就怀孕了。

婆婆顺理成章地住进我家,说是帮我带孩子,至此再也没有走过。

婆婆日常数落我,说我没一个媳妇的样、饭做得不好吃、地扫得不干净、衣服也洗不好。

但明明我才是赚钱养全家的那个顶梁柱。

小路爸爸和婆婆每天待在家里,怎么不见分担一下家务呢?

那是我最想离婚的一段时间,可那时候我已经怀上了小路。

为了肚里的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我忍了。

那时内心每天都在撕扯,一方面我知道,生了孩子就彻底被这个家绑住了;另一方面,我又怎么忍心割舍自己的骨肉?

我幻想着,孩子是我生的,那她肯定跟妈亲啊,她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有事在婆婆面前向着我。

但小路完全不是。

从她三四岁时候,我就发现,她跟她奶奶越来越像,一点也不乖顺。

我不让她干什么,她偏干。



电影《柔情史》


有时半夜我甚至会抹眼泪,但我又抱着一丝幻想:孩子只要肯教,很多性格习惯都能纠正,我爸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我爸坚信“棍棒下面出好人”,我对我女儿还没那么夸张。

我始终觉得我只是吓唬吓唬她,她肯定心里也有数,不然怎么有胆次次都再犯?

我真觉得自己没有对她生过大气,直到看了她的日记。

我不明白,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电影《妈的多元宇宙》


包括看日记这件事,她的反应很过激,但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妈妈看孩子的电脑没有问题吧。

我们小时候别说日记了,我跟我妈睡一张床上睡到我18岁,小孩子哪有什么隐私可言。

最让我愤怒的是——我始终觉得小路是有分寸的孩子,怎么这么早就干大人干的事了?

其实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我还不是心疼她:

这个男孩不见得会娶她吧,那以后她怎么办?

我可以接受她这么早有性生活,她以后的伴侣能接受吗?

女孩和男孩不一样,她终归会受伤啊。

还记得小路四五岁叫我妈妈的样子;还有她吃棒棒糖看动画片看得出神,像个小天使。怎么转眼就有了性生活?

小路再叛逆,也不过是刚大学毕业的小女生。所以我想我反应大点,就可以让她悬崖勒马,让她清醒过来,别再自轻自贱。

没想到她却把我描述得如此失败。

分明我一直为了家庭忙东忙西,又赚钱又带她。

我以为她都是懂的,尤其是我为了她没跟她爸离婚这点。



电影《春潮》


没想到她把所有的罪过归在我,那一刻我沮丧到极点:

小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孩,现在我又没做成一个合格的家长。

这事闹得很大,两天后,小路爸爸跟我说小路去北京了。

我跟他也再也没有理由假装家庭和睦,于是小路爸爸和婆婆搬出去住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小路走后三个月,我们都没有联系。

有时我忍不住想找她,但又气不过,我觉得我没错。

她真的好狠心,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但我逐渐又怀疑: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呢?我真的是个不合格的妈妈吗?是不是一个人在外打拼太久,习惯用对待员工的方式对待她了?

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一个母亲。

下班回家很累了,我还是耐着性子学着给她做饭。

小时候是管教得紧,但大点我就放开让她自己做选择。

工作再忙每年我都会抽出时间陪她旅游,我带她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第一次带她去厦门,我记得小路高兴坏了,抱着我说“妈妈我爱你”,后来她再也没说过。

有时看到小路的朋友圈,我知道她跟朋友玩得很开心,但又忍不住担心。

给她打电话,刚说两句她又怪我控制她,给她找不痛快。

……

她去北京一段时间后,我终于从小路爸爸那里得到她的一点消息,他说小路想辞职。

没有再忍了,我直接打电话过去问:辞职之后干嘛呢?

小路说:“不想干了,想裸辞,我还是喜欢电影,以后就跟着朋友混组。”

“混组都干嘛,有工资吗?”

“没有。”

我想了一下,“妈妈支持你,钱不够了管我要”。



红琴发给何路的微信






我妈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北京一家公司实习。

我抱着赌气的心态跟她说了现况,没想到竟然得到了非常正面的回应。

我知道这对我妈是不小的打击,因为我不仅没有继承她做金融的衣钵,还完全脱离她的掌控,选择一条这么难、这么奇怪的道路。

偶尔我也会自我分析,为什么我的性格这么反叛。

我爸爸出了名的好脾气,我身上所有的刺也许都是遗传我妈。

我们太像了,所以才会倒戈相向。



长发的何路


有时候我有点释怀,对战了这么多年,也许我们可以熄火,也许可以试着“远距离相爱”。

我想起我妈少有的脆弱时刻。

有年回妈妈老家,那是我人生极少几次去看姥爷,姥爷在舅舅们的簇拥下坐在桌子正中间。

我妈很紧张地要我给姥爷磕头,我当时很诧异也不忿,但我还是在妈妈的吩咐下照做了。

磕完头姥爷的表情才松动了一下,问我妈在西安的生活怎么样。

原来我妈是逃离了姥爷家的外人,原来在我眼里不可一世的妈妈,也会有那么努力去讨好别人的时候。

在姥爷家,妈妈因为性别而带上原罪,又因为反叛而不受待见。

在我们家,奶奶似乎也没有全然接受她。

所以她才那么要强,工作上不甘人后;家里也试图证明自己是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

越是做不到,越是执念。



我妈在我和我爸都走了之后才想开了很多,“人就是抓得越紧,弹得越远”。

松弛下来后,最近她开始和我爸“约会”。

当年马不停蹄地结婚生子,两人从未感受过爱情的悸动,现在反而有了恋爱的感觉。

爸爸会买她喜欢喝的饮料,等妈妈下班去逛公园,在夕阳下散步、约会、吃晚餐,再到星星爬上头顶的时候,各自回家。

关于性的事,我们谁也没再提起过。

这种避而不谈也不一定是不好的,很多事言不由衷,有的话很难说尽,就这样吧。

至少她现在把我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了。

记得一个纪录片说:“女人一旦生孩子,人生就结束了。”

我想问:“是否等孩子长大,她的人生便可以重启?”

这个答案,我和我妈都还在寻找。



写在后面:

何路的故事,让我感慨良多。

何路花了二十多年对抗妈妈,也在这段对抗里才逐渐理解妈妈“成为母亲”的过程。

除了何路,“母女关系”也是很多女孩的困惑。

为什么中国式母女关系这么难以相处?

我想起上野千鹤子在《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里专门花一章节讲“毒母”,聊母亲和女儿之间的相互撕扯、相互伤害又互相比对的究极关系。

其中除了代际问题,也有性别的因素。

上野说:“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女人在任何时代都无比艰难。如果不去剖析、理解时代背景和社会结构,就无法打断从母亲传向女儿的暴力和干涉的连锁。”



何路的妈妈已经谈得上幸运。

她是新时代女性,有自己的事业去追寻。

然而追梦之外,总要面临“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的提问,社会观念的“合格母亲”依然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悬在头顶。

作为自我的她和作为母亲的她一直在撕扯,巨大的割裂,牺牲的是女儿何路的童年。

男性似乎天然没有这个困境。

成为男性,他的身体和生活是完整而统一的,所有的教育、训练和社会观念,都朝着他通往成功的路上前进。

这么一想,能在家庭纷争里“装死”“唱红脸”“当好爸爸”,本身就有某种特权。



成为女性则不然。

她的身体被分割出不同的功能,人生也要切割出妻职、母职、照料者等部分,留给自我的部分不多了。

所以我有一点理解那些小某书上的“母女吃醋”的雌竞桥段。

当“得到男人的心”被视作女性成功时,妈妈和女儿在家庭——最小的权力单位里——向家里唯一的男性争宠,也情有可原。

想想女人真的太难了。

她们永远在试图够到某个标准或抵抗某种规训,而妈妈又把链条传递给女儿。

诚如上野所言:“女性一旦成为母亲,她便开始对孩子施压。她们既是压迫者,同时也是牺牲者。她把对自己母亲的执念,还有对丈夫的不满,发泄给孩子。”

“而母亲和女儿又都会把彼此的人生套在自己身上。”

何路从小便想着要走一条跟妈妈完全反着的路,妈妈也正因不想成为她的妈妈那样才选择出逃。

到头来,何路发现自己和妈妈如此相似。

母亲和女儿,镜像双生。



她姐也逐步有这样的感受。因为我也即将面临或者正在面临,社会对我的“好女人”的考验。

我常常想,我妈应该也反抗过吧、撕扯过吧,她也是从小女孩长大的呀。

随着我妈逐渐老去,我可以明显感受到我妈比我爸有着更强的分离焦虑。

这也是很多母亲的焦虑,她们总把嘴挂在子女身上,以母爱之名施行情感绑架。

但转念想,妈妈怀胎九月,与襁褓中的孩子有着最亲密的身体连接。

世界歌颂孕育的美好,却没人告诉她,孩子的出生便是一个逐渐告别的过程。

没有人提醒过妈妈,每个孩子都终将夺回自己。

纪伯伦在诗里写:“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边,却并不属于你。”

这其实是哲学,而妈妈要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肉身接受失去。

我们是第一次当女儿,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

逐渐理解母亲这个角色,我便再也无法把所有“母女问题”甩锅给母亲。

茫茫人海,能成为妈妈的女儿,我们的人生从此连接,本也是一种幸运。

真正的爱永远是基于相互理解、关心和体认。

成为女儿,成为母亲,成为女性,我们有着相似的复杂生命体验,共同的抗争,和一样的失落,这是上野所谓的“弱者的使命”。

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终能彼此抵达。

最重要的是,不要把代际之间的暴力持续传递下去。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不要逞强,承认自己的弱小,互相支撑着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