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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有些家长啊,生气的时候总会和小孩说,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不过现在好了,美国的家长以后再也不能这么说了。”
这是6月24日的晚上,在硅谷脱口秀的开放麦上,男演员孙刘正在表演他最新创作的段子。消息灵通的观众们马上笑了出来。那天早上,美国最高法院刚刚推翻了罗诉韦德法案。
罗诉韦德法案原本是一个在美国民权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案子。半个世纪前,一位名叫罗的德州女子意外怀孕,但是她未婚,失业,打算堕胎,德州法律却禁止医院为她提供堕胎手术。罗因此状告了当地的检察官韦德,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最后做出裁决,认为女性在妊娠三个月内合法堕胎是她的权利,保护也延及在她之后的全美所有女性,由此将女性堕胎权置于宪法保护之下。
然而现在,美国有22个州将会立刻判定堕胎违法,堕胎手术被立刻禁止,各大提供堕胎的诊所关门,在那里生活的女性要么冒着生命危险选择更危险,更残酷的地下非法堕胎,要么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带着新的生命一起陷入更加困顿穷苦的境地。
我自己也是一名脱口秀演员。最早与脱口秀结缘始于国内大学本科时学英语的需要,当时脱口秀在中国尚未流行,但脱口秀大师在讨论社会议题时运用归谬法暴露逻辑荒谬的能力十分吸引我。后来,我来到加州读书,逐渐参与到脱口秀事业中来。
一开始我和俱乐部的其他演员只是写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和身边的趣事,内容比较轻松。但罗诉韦德法案被推翻的那一刻, 作为女性,我身体里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哀, 感觉整个时代倒退了50年,一度用来解闷的脱口秀,如今成为了我们手中的武器。
女性堕胎权受到限制固然有悲凉的底色, 但依然可以苦中作乐,把观点包装成一个段子,让观众在笑声之余,也能思考一些问题。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也许笑着说出的话才是最残忍的真相。以前是相声承担了针砭时弊的社会作用,现在形式变成了脱口秀。
舞台上,另一个男演员查理也讲了这个事件。他说,“我很不理解美国,一边研究最新的武器,生怕杀人没有效率,另一边在禁止女人堕胎,就感觉好像在打怪刷经验,这边生,那边杀。这些人因为不幸的原因生下来了,二十年后生活困苦,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一个球形受精卵的时候就达到了人生的巅峰,出生就是下坡路,他们的人生算个球。”
孙刘说,在写段子的时候,他找了另外两个男演员讨论,三个男人在甜品店讨论了四个小时,他知道这很荒谬,但是也没有比四个男法官决定全美国的女性能不能堕胎更荒谬。
当天晚上,第三位演员,也是一位女性脱口秀演员艾玛说,男人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男人,往往会拒绝做女人才做的事。比如,男人绝对不会涂防晒霜,也不会在烈日里打伞。试想,如果女人做越来越多的事,比如骑马射箭钓鱼,男人就会放弃这些爱好,最后岂不是无事可做。歇斯底里的男人围在一起商量,既然你们女人害我们不能做我们喜欢的事,那我们就禁止你们堕胎吧!
现场男性观众居多,笑声寥寥。但是我非常感动,拼命鼓掌,心情却难以平复。
我曾以为随着社会发展,女性地位必然会被男权社会重视,但这个“进步史观”遭到了现实的挑战。在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政治斗争中,作为第二性的女性沦为了牺牲品,作为人类中唯一能够创造生命的群体,女性的堕胎权却成为了两党斗争的一张牌,女人也在权力的游戏中成为一件战利品。
特朗普为了提高保守党的政治地位,在最高法院安插了3位保守派大法官,他们也成为了这次裁决6:3投票结果的关键原因。女性上不了这些男人的牌桌,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在他们眼里,女人失去了人的自主性,仅仅作为新的劳动力的培育容器而存在。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女性维护自己身体权力,不仅需要脱口秀上的言论,还需要政治行动。
第二天,在一位女性朋友的号召下,我参加了反对推翻罗诉韦德案的游行。不到十点, 我赶到了游行集合地点市政大厅。还未到现场,便能看到许多人举着自己制作的标语和横幅陆陆续续从不同的路口涌入大厅门口的广场,像无数条溪流汇入海洋,酝酿着一场即将铺天盖地的海啸。我也汇入了这片海洋。
走进人群后,我才惊讶地发现,我身边除了很多女青年,还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和骑在妈妈肩头的小孩,甚至还有男人。还有人带了狗,狗狗身上也穿着标语,安静的卧在主人脚边休息。陆续赶到的人群很快就把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决定!”,突然,现场的主持人开始组织大家喊话。刚刚还形态各异的女人,男人,白人,黑人,亚裔,老人,孩子,所有人突然间好像被注入了统一的灵魂,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大声呼号起来,一边喊一边还举着标语,有的写着‘妇女能顶半边天’,有的写着‘堕胎是天赋人权’。我什么标语也没有准备,只能跟着人群大声喊口号。
在口号声中,人群开始向着另一个集会地点行军,汹涌的人群占据了圣何塞市最繁华的一条主干道,一眼望不到头,来往的车辆只能在对侧行进,但是似乎没有车感到不满,经过的司机都会高声鸣笛致意,还有的司机摇下车窗向我们竖起大拇指,表达着他们的支持。
和这么多人一起,抱着同一个信念,朝着同一个方向,喊着同一个口号,我突然感到了力量,让我敢于孤身一人走夜路的力量,让我遭遇职场性骚扰的时候敢于反击的力量,让我在被男性纠缠时敢于严词拒绝的力量。似乎女人也拥有了发声的权利,似乎社会能看到我们的诉求,似乎男性能理解我们的恐惧。拥有力量的女人,多么令人振奋的词语。
有一个标语写着“我应该比枪拥有更多权利”,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美剧《马男波杰克》中的一集。剧中一位叫戴安的女记者在被一个街边混混骚扰的时候,无意中握住了一把枪吓退了小混混,她突然感到拥有了力量。虽然她是一个坚定的反枪人士,但是那把枪让她拥有了可以不用时刻保持警惕的自由,在停车场,在街角,在工作上,她手里握着枪,像一个掌握了生杀大权的神,甚至,像一个男人一样。
她写了一篇博客表达了她的感受,很快,这篇文章成为了爆款。电视里到处都有探讨女性是否应该拥有持枪权的辩论节目,新闻采访里,一个男人说,他感觉以后走夜路再也不安全了。戴安所在的加州举行了一系列国会听证会,讨论女人和枪的问题。在听证会上,戴安说,如果你们不想让女人持枪,要么创造出一个让女人感到安全的社会,要不然你们就禁枪吧。所以,加州禁枪了。戴安不可置信地说,这个国家恨女人竟然超过了他们喜欢枪。
终于,浩浩荡荡的人群赶到了第二个集会现场,是一个公园。大家暂时安静了下来,陆续有演讲者自发上台发表演讲,其中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的发言让我印象深刻,她说,她原本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美国,但是当最高法院推翻此案后,她感到美国变了,连菲律宾和印度都会保障女性的合法堕胎权利,为什么美国却不能做到。她呼吁人们关注此事,还给她一个更美好的美国。
也有演讲者说,尽管我们在加州,加州依然支持堕胎合法,但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现在他们剥夺了堕胎的权利,如果我们保持沉默,下一次他们就会剥夺同性恋爱的权利,在下一次就会剥夺我们和爱人手牵手的权利。听到这里我露出一丝苦笑,为了让更多人感同身受,就只能使用滑坡谬论了吗。
游行结束以后,带我来的朋友告诉我,一开始听到新闻的时候,她是愤怒,震惊,和绝望,为了保护自己她几乎没看社交媒体。后来知道有这个游行以后,她感到很兴奋,还兴致勃地用纸壳箱做了两个牌子,和男朋友一起来了现场。但是在游行队伍行进的过程中,她却渐渐麻木,感到深深的无意义。虽然现场气氛火爆,但是在加州这样的民主党州进行游行,不管怎样也不能改变更多共和党州的现状。而且作为移民,她也没有投票的资格,出门举牌似乎也只是感动了自己。
听到她的话, 我陷入了沉默,虽然加州开放了针对外来州的堕胎服务,但是真正需要堕胎的底层女性,又怎么付得起跨州堕胎的费用呢?
人海终于散去,我看着四散的人群,消失在不同的方向,也许我们今天的举动,甚至不如大西洋彼岸的一只蝴蝶扇动它的翅膀,再多的振臂高呼,在如今日益分裂的美国,似乎也掀不起一点风浪。但我依然愿意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在那短暂的五分钟里,用幽默武装痛苦,用笑声代替呐喊,唤醒一些观众,寻找一丝丝震破铁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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