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徐瑾

南昌周公子的朋友圈火了。

根据记者采访,熟悉的人评价周劼朋友圈“一半是真,一半是吹”——从这个意义,周公子也算实诚了,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没在饭局上吹过牛?这么说来,比起揪着周公子什么地方造假、什么地方没文化,更耐人寻味的是,他的朋友圈哪部分是真的?

这位94年的年轻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教大家做人,甚至道出了当下软阶层社会的真相:那就是小镇做题家的路,确实越来越不好走了。



小镇做题家的反面教材

所谓“软阶层社会”,是说城市中等收入群体面临阶层下移的前景。

自从某顶流明星考国家话剧院的新闻之后,“小镇做题家”这个词重新流行起来。这个词和985废物、社畜、打工人等流行词一样,起源更多是自嘲:表示那些来自小城镇或农村的大学生,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家乡,通过高考成为重点高校学生;但毕业之后才发现,他们最擅长无非是做题,在视野、资源、选择等方面则局限多多。

某种意义上,周公子就是小镇做题家的反题,通俗讲就是反面教材。周公子与做题家几乎可以成为一对反义词:周公子越是如鱼得水,越是把小镇做题家映衬得步履维艰。

关于周公子,大概他的同学有一定发言权。在目前媒体报道中,不止一个高中同学表示,“高中时看不出背景丰富,只是成绩差。”有意思的,在周公子的朋友圈中,也提到过高中同学。

曾经有一个高中同学联系过周,希望让周的三伯(时任江西交通规划设计院党委副书记)打个招呼,结果周公子作为一个学渣的创伤后遗症显然被激发了,直接在朋友圈爆粗口开骂:“这个傻吊原来觉得自己读书好牛逼,看不上我们这群学渣……太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觉得光靠读书可以飞天。……妈的,你又不是省交通厅厅长市长的儿子。”



直到今天,周公子仍不失学渣底色,看书靠拼音,朋友圈文案还是很多狗屁不通,谈历史还是会乱比喻,这些都被不少985出身的小镇做题家们极尽讥讽嘲笑之能事。但是,这些声音并不妨碍周公子的成功人设,毕竟他的单位已经高出太多小镇做题家的预期——“江西国控”是江西省国有资本运营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其资产规模自2020年后位居江西国资系统第一。

用周劼自己的话来说,这样单位普通人根本进不去,“拼学历的都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金融研究生,拼关系的都是副厅级干部的小孩”。试问,这个门槛多高,副厅级干部的小孩就不说了,小镇做题家们有多少能混到人大金融研究生的相应水平?



“体制内”重新走红

对比之下,不少小镇做题家还停留在抱怨996、通勤时间长、职场PUA,运气好点能接盘房地产,不好连买房资格都不够,甚至买的房子也烂尾;此时,周公子的朋友圈,却是另一个洞天。

他在朋友圈已经买了第七套房,和副市长做邻居,甚至率先实现了多少外企喊了很多年没做到的工作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他声称自己“最痛苦的是周末(不上班的时候)”,强调“非常享受上班带来的乐趣”——当然,他随后不忘精确地用括号和感叹号表示这里的上班“(必须体制内!)”。

体制内,多么重要的一个限定。这也其实也暴露了新的社会变化。体制外,曾经被认为是自命不凡者的选择。在十多年前,“走出体制”是一个流行的口号,和90年代初期一样。当时最流行的新闻是“某某出走央视”之类的标题,体制似乎成为了阻碍个人发展与财富自由的障碍,关于编制,大家好像都不屑提及。

如今,情况斗移。这几天,一个号称治好北漂“精神内耗”的短视频《二舅》很火。在其中,二舅原本人设是“天才少年”,因为发烧打了四针,就此残废失学,就此安贫半生。在谈到二舅的命运转折,原UP主很遗憾地说:“如果不是当年发烧后的那四针,二舅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工程师。单位分的房子、国家发的退休金,悠游自适,颐养天年。”



拍二舅的UP主,也是小镇做题家;为二舅感动的,不少也是小镇做题家。在他们想象中,作为天才少年二舅的最佳位置,就是单位、房子、退休金。归纳起来,哦,“黄金归属”仍是体制内。

看来,二舅就是错失成为小镇做题家机会的小镇做题家,而周公子则是夺走小镇做题家机会的体制内三代。在二者之间,隔了无数个小镇做题家。

这说明了什么?风水轮流转,互联网、大厂、创业、芯片等在几波热潮后已经到了下坡路,回到体制内成为不少年轻人的心水,甚至程序员都在讨论上岸。

过去,体制外往往是小镇做题家的优势领域,也是他们实现阶层跃迁的主要途径。但如今,体制内重新走红,小镇做题家的主场优势也慢慢失去了。

小镇做题家原本是一个小地方的成功者,因为过去考上重点大学就意味着有好的工作与大好前程;如今,在内卷之下,稳定的体制内职业重新走红。小镇做题家往往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在体制外,其凭恃的学历与训练还可以说具备相对优势;在体制内,其短板却更加明显,不仅周公子之类内招轮不上,而且考试竞争压力也日胜一日。



飘在大城市:小镇做题家的无奈选择?

就这样,在小镇做题家盯着一线城市聚光灯下的四字弟弟穷追猛打之际,无数周公子所在二三四线城市,只有另一番的岁月静好。

火起来的原因很多,一些媒体定调为“炫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公子朋友圈,除了富,最大特点就是贵。确实,单看有吃不完的饭局、“抽150元一包的蓝利群”、“20万一斤的白豪银针”等生活,确实有炫耀财富的嫌疑。但在周某的炫耀中,最引人关注恐怕还是这些道具中的情景,那就是对于权力的炫耀:饭局不是和单位一把手吃就是各种重要人物,烟据说是副省长敬的,更不用说“父亲的副局长没问题了”、“儿子帮老子——严嵩严世蕃”、“办公室主任怕我吹空调冷,直接叫物业的过来调节”等言论,更是令人在夏天倒抽一口冷气。

类似周公子这样的家族以及这样的公司,在各个地方可以说并不陌生。周公子教大家做人的朋友圈,还贡献了一句很令人反思的观察,“高中同学不少去外省读了好大学的,都回家进了烟草、电网之类的,回家没有着落的,就在北上广深成都”。

周公子如果在南昌上高中,想来不是很差的高中,他的同学严格说起来已经比起十八线小镇做题家高出不少,周公子却戳穿了同学作为学霸的最后一丝骄傲——原来,在一线城市苦哈哈打拼的,多数都是老家没有着落的娃。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小镇做题家自我感动的“在大城市奋斗”,最后暴露出其阶层出身的搬砖人底色。早在十年前,我一个写职场专栏的朋友就号召年轻人回到三四线城市,可说是先见之明。问题在于,小镇做题家能否回到小镇或者小城,甚至三四线城市?

从周公子的案例来说,不容易。你面对的竞争对手,也许学历不如你,资历不如你,智力不如你,但在背景方面却可以碾压你。



根据通报,周劼之父现任江西省综合交通运输事业发展中心货运物流处四级调研员,周劼之母为南昌长运公司客运五分公司原副经理;周劼大伯为江西省高速集团原党委委员、工会主席;二伯为南昌长运公司原职工;三伯为江西省交通设计院原党委副书记。虽然他们大多退休,但可见周公子的父辈都在交通系统,甚至据网友爆料其爷爷辈也是,不小的概率他的子女也会是,已经有人评价为“四世三公”。

出圈之后,很多人都嘲笑周公子没文化,处处标榜喜欢读书,却连一些普通字也要标拼音,更不用说,拿因罪被斩的严世蕃自比也显得不学无术。围绕周某识字不多、乱用典故等方面,已经不少人士批判。但是,这些言论,其实无碍于周公子的“成功人设”:在这样的城市,在他所在的系统,凭借父辈们的根基,他确实算得上吃得开;甚至可以说,相对阶层根基不稳的软阶层而言,他是地方硬阶层。

这甚至不是一代人的努力,而是两代人的经营,小镇做题家希望依靠一代人一次高考就翻盘,希望确实渺茫。在如此明目张胆的不公平背后,却隐藏着某种怪异逻辑意义上的公平。某博士以中国某县为样本调查,总结了小地方的官场规律:大概终其一生,只有不到10%公职人员能成为领导干部,也就是副科级;而1000余名的副科级以上干部,基本被21个大家族和140个小家族瓜分,这些家族之间存在姻亲等各种关系;至于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的子女,则拥有至少一个副科以上的职位。

那么,小镇做题家就没有阶层跨越可能么?实情是,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中国近四十年来的阶层变迁,其实每个人都实现了改善。在某种意义上,二舅、小镇做题家甚至周公子,他们各自代表了不同阶层的模板。在过去四十年,随着改革开放,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拿到了更多,二舅给养女在城里买了房,小镇做题家来到了大城市,周公子进入了殷实的国营单位,实现了物质的跨越,甚至可以彼此相安无事。但是,如果经济下行,阶层上升的通道继续锁定,那么他们会越来越多面临短兵相接式的竞争,而小镇做题家和二舅的日子不,恐怕连周公子最终也难以保证岁月静好。

目前看来,留在大城市,是没有背景的小镇做题家的次优选择。从小地方到大城市,这就是一个重建社会资本的过程。小镇做题家,作为第一代移民,这个过程本来就必然是艰辛的;只不过,他们的艰辛在经济快速成长期被消解或者浪漫化了,而如今这一过程的艰难逐渐表面化。毕竟,如果你这代人不在大城市奋斗,那么你的子女,要么还是会面临来大城市奋斗的艰辛,要么面临在小地方被周公子的子女碾压的窘境。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这是经济繁荣不再的当下,我们对于阶层跨越、最应该报以的切实态度。慢下来的社会,自然有不同于快社会的滋味与秘诀。毕竟,这是一个逐渐走向共同富裕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