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丰

李睿珺导演的《隐入尘烟》7月初上映,作为一部文艺片,这部电影的排片并不多。它是一部小众的文艺片,但在豆瓣上获得了8.4的高分。

我有一位在西北长大的朋友,喜欢这部电影的同时也有质疑:农民的生活可能有如此的诗意吗?很多年前,正是因为对故乡“黑暗部分”的恐惧,她才努力考到大城市读书。

在网上,更多人则与我这位朋友的观点相反。

他们认为这部电影反映的不是真实的中国,甚至在“抹黑中国”,“西北是这样的吗?”,“我老家在西北农村,很多人都买了私家车”,“这是几十年前的吧,现在农村不这样。”

他们谈论的,其实并不是这部电影要探讨的主题,而是电影中角色的穿着打扮,认为太过土气和“落后”,怀疑创作者是不是故意拍出中国不好的一面?这种指责让人不由想起多年前对张艺谋早期电影的一种批评:为了获奖,拍出中国社会的奇怪一面,迎合西方观众的猎奇心理。

但是,2022年的这些网友,很可能并不是从东西方文化差异来看待导演的审美趣味。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的他们,反映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什么才是真实的中国?

甘肃有美好的一面。我喜欢兰州的美食,也喜欢敦煌鸣沙山的壮美,也相信今天的甘肃比以往有很大进步。

但是,甘肃也有另一面。最近读到的一个甘肃故事,是陇南公布的一份防疫流调,一位重庆货车司机检出了阳性。他到过陇南送货,于是当地公布了几个“密接”的信息,其中“密接3”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个流调下中国人的生活,每天都高度重复,出门找活儿干(类似卸货这类零工),在汽车东站门口买馒头,然后回出租屋休息,再出门找活儿干……如此不断重复,他成为“密接”,就是因为前去卸货。这份流调,让人感受到了生活对他的辛苦与压力。

前两年的甘肃白银马拉松,也有一部分“真实的甘肃”。如果人们还记得当时的画面,其实那位救出几位队员的牧羊人,穿着和《隐入尘烟》中的男主角就差不多,这个阶层的生活当然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巨变,但仍有一部分几十年一如既往的单调、简朴。

还有那位遇难的兰州女性跑者。她以前在医院工作,超生后被失业,发现跑步可以挣钱,就每天训练(跑30公里),几百块一双的跑鞋,她舍不得买。

列举这些案例,绝不是想给甘肃“抹黑”,同样的“艰难”和“挣扎”,也发生在我所熟悉的河南和四川。艰难生活的人,可能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主流,或者不被主流看见,但他们毫无疑问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因而也是值得被关注和记录的。

事实上,我们的媒体和影视作品,对这些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不是关注得太多,而是关注得不够。不信你可以看一下正在热映的电影,大部分是什么主题?

因此,对《隐入尘烟》这部电影来说,做各种批评都可以,不恰当的一种恰恰是,“这是抹黑中国”“我的富裕多了,我的时尚多了”——有不少人真的是这样,那恭喜你们,不过,这个社会仍然有不少“他们”。

如果我们不假装自己是选择性盲目,就能在自己的周围看到这些“他们”。那些指责电影“抹黑中国”的人,他们的话术本身也流露出了这一点,“我西北的朋友说…”“好多年以前是,现在不是”,他们没有直接面对,引述的是一种听闻。



我们应该提醒自己,生活中存在着一种“滤镜效应”。在青海柴达木湖,我见过这样一个画面:一位男孩拿着手机绝望大叫:“我真的没有办法把你搞高。”他的面前是一脸不高兴、站着摆拍的女友。这个场景触动人的不是男孩的绝望,而是女孩的坚持,她不但喜欢、也习惯了自己在照片中的身高。对她来说,那个滤镜中的、经过PS的自己,才是真实的。

如实拍出她的形象,是一种她不能接受的另一种现实。

社交媒体时代的我们,会不会有意无意地创造或经历一种“滤镜现实”,也越来越习惯这种新的“真实观”。有人为了维持自己的能量,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直到自己有一天陷入相似的困境,又怪这个社会“冷漠”。

应该说,作为个人沉迷于“滤镜中的自己”,没什么太可指责的,毕竟把自己想象得好一些,有利于心理建设。况且,自己还是清楚的,照片中修长的自己并不等于真实,更不是“唯一真实”。

如果把这种“滤镜效应”引申到对国家和社会的判断,只看到时尚和光鲜的一面,而忽视那些“土气的”、“暗淡的”、“怅惘的”,时间长了就会失去同理心,影响自己的心智和判断。毕竟建立在滤镜基础上的,经不起现实敲打。

本文作者张丰,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