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5日,浙江省湖州市,在铁路湖州西站,调车员用水清洗面部。(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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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手指晒得漆黑的女外卖骑手同时被派9份订单,是平时的四倍;一位流动咖啡车摊主的大腿和小腿被晒成两种颜色,咖啡销量却下降了四成。

横店演员周卫星每天要换五六次汗衫,几乎每一分钟要吸一次汗。一个镜头拍完,调整机位的十分钟里,助理马上把他湿透了的衬衫吹干,再让他穿上。

高温之下,胡瑞杰每天要跑两三个工地,打听到底有多少人在施工。如果他一段时间内没有去拍某个楼盘,就会有业主问:“是它不行了吗?”

文|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长达40日的加长版三伏天,从2022年7月16日开始,这本是一年当中暑气最盛的日子。但在入伏以前,人们早已断定,今年夏天最热。

打开7月上旬的全国高温落区预报图,人们会清晰地看见,一条由高温区域联结而成的橙红色“火龙”几乎将雄鸡拦腰截断。郑州、西安、成都、重庆、上海、苏州、杭州、南京……多座特大城市纷纷发布高温红色预警。截至7月12日,高温事件已持续30天,覆盖国土面积达502.1万平方公里,影响人口超过9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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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是空调给的”‍

河南人最先感受到这个夏天热得不一般。6月16日,这座人口大省平均最高气温达39.6℃,平均最高地温达63.5℃。6月24日15时07分,郑州气象观测站最高温升至42.3℃,打破1954年建站以来6月下旬的历史极值。

7月,“火龙”向四川盆地伸爪。在全国2418个国家级气象观测站7月6日17时的实时气温中,四川已然热过吐鲁番。一位当地记者那天在成都市成华区街头发现,从车内到室外,温度计10分钟内从32 ℃飙升至爆表,共享单车的车座达到83℃。

“包邮区”也不能幸免。7月13日14时30分,上海徐家汇气象观测站气温达到40.9℃,追平1873年有气象记录以来最高气温纪录。浙江则以高温红色预警发布数刷新纪录——7月12日中午12时,浙江发布了51个高温红色预警。

截至7月12日,全国共有71个国家气象站的最高气温突破历史极值,其中河北灵寿(44.2℃)、藁城(44.1℃)、正定(44.0℃)和云南盐津(44.0℃)日最高气温达44℃以上。

当气象学家们用不断攀升的数字与浓烈色彩描摹高温时,生活在高温下的普通人,正用肉身感知着这场罕见酷暑。

在成都,一位手指晒得漆黑的女外卖骑手同时被派9份订单,是平时的四倍;一位流动咖啡车摊主的大腿和小腿被晒成两种颜色,咖啡销量却下降了四成——天热人们不愿出门,躲在室内叫外卖。一位陕西农民工发现,高温之下,家里四亩地的玉米在两次浇水后才长到一尺高;为了保证玉米生长,他估计得浇“三水”,可又担忧水费涨到400元,种玉米几乎没有利润可言。

与“热”相关的奇闻轶事不断上演。6月18日,一位郑州市民在自家楼顶用阳光煎熟了一个鸡蛋,耗时约一小时。7月8日,一位广东游客在成都大熊猫繁育基地里看见,熊猫们不是在空调下待着便是在树上乘凉,工作人员晃着苹果想把大熊猫引诱下来,十几分钟后努力还是宣告失败。7月10日,杭州野生动物世界的白狮如狗一般伸出舌头散热,有成都市民看见自家的狗被地面烫得一蹦一跳。



2022年7月10日,上海中心气象台发布高温红色预警,一名环卫工人的工作服已经被汗水全部浸透了。(视觉中国/图)

每天都在“桑拿”中度日,网友们戏称“命是空调给的”。可西安一位咖啡店主不幸发现,自己与隔壁店里的空调都不肯续命。叫师傅上门维修后才得知,她的空调是冷媒泄漏,隔壁空调则是功率根本无法应付如此高温。

一位西北大学学生在摄影外拍中走过西安多个城中村社区与老旧小区,看到老人们总喜欢待在树荫下乘凉;老人们向她抱怨,负担不起回家开空调的电费。而在上海一家互联网企业开足空调的办公室里,员工们开始频繁听到冰块翻动与碰撞的声音,那来自公司新添置的制冰机。

一位在渭南市参加陕西公务员省考的考生,在没有空调的考场里眼睁睁看着用来降温的1米高、40厘米宽、10厘米厚大冰块,在3小时里融化了一半;手臂出汗黏着试卷,她不小心把卷子扯坏了。

更艰难的是夏季停电。护士唐薇家住绵阳市游仙区,7月上旬连续3天,她家小区每晚九、十点钟开始停电两三个小时。她打了两次国家电网的电话,客服回答“正全力抢修”。眼见电力不会很快恢复,唐薇退回原始的消暑办法,坐在楼下扇蒲扇。

在唐薇工作的医院里,位于顶层的住院部距离太阳最近,连空调也难以抵御今夏的热浪。有患者知道要在顶层住院以后,干脆回家去了。

当热浪稍稍散去,也会有人沮丧。经营着成都一家串串店的庾军发觉,最热的那几天里,躲在遮阳棚下、坐在红色塑料凳上的客人只是少了“一点点”。7月9日一场夜雨过后,人们反而不愿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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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下讨生活

7月8日,电动三轮车司机匡波顶着正午的烈日,拉着乘客在逼近40℃的咸阳市里打转。“现在比火焰山温度都高,你看人受得了么?”

尽管嘴上抱怨,年近六十的匡波还是觉得,再热的夏天都比冬天要好。盛夏是三轮车司机的旺季,他很难抵挡一天至少能拉十来位客人的诱惑。

今年热得出奇,身体受不了,匡波只好把出车时间缩短:上午11点多出门,熬到下午2点,热得受不住了就回家;等到下午五六点,再出门干几个小时。多数时候,他一天兜兜转转能跑五六十公里,一个月能赚两千元,勉强够养活自己与待业在家的妻子。

压力自去年起陡增。他得了癌症,一年下来花了大几万元治疗才康复,眼下复查还不能中断。天热正是挣钱的好时候,这天他接了个“大单”,不到半小时赚了40元。这样的单子只要再接25个,他就能凑上每三个月一次的癌症复查费用。

在横店,演员周卫星每天要换五六次汗衫,化装师几乎每一分钟就要给他吸一次汗。他在一部正在拍摄的剧中饰演国民党军统特务,日常装扮是西装革履:一件汗衫、一件衬衫、一件马甲、一件西服外套。

7月13日、14日,横店白天最高温度达到40℃,摄影场地顶层没有空调,也没有隔热层。到了下午两点,周卫星觉得“全身的毛孔都被衣服扎得好难受”。一个镜头拍完,调整机位的十分钟里,助理马上把他湿透了的衬衫吹干,再让他穿上。

“(演员)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周卫星感到庆幸,自己没有在这种天气里摊上穿棉袄、戴皮帽的角色。他已经快65岁了,七八年前本已打算退休,谁料遇到了第二任妻子,婚后又添了两个女儿。新冠疫情已令他上半年几乎没有活干,好不容易新剧开拍,为了供养家庭,再热“我也必须要干”。

周卫星常年健身,自觉还能在高温中吃得消,咸阳市武功县伐木工“光头强”有时却只能选择退避。今年的烈日下,他曾在十二天里只干了一天活,因为“受不了,人要中暑”。

7月7日,“光头强”刚结束一天的伐木,蹲在路边揪野草,手指褶皱里一片漆黑。他望向眼前空地,那里囤着些没人要的木头,是他四年下来的“存货”。

伐木工王显社站在一旁,用手机向“光头强”展示山西运城一片森林的图片——那里说不定有一桩新活儿。天气凉快的时候,王显社一天就能砍十来棵树。但今夏实在热,他经常只能在上午干上4小时就草草收工,最多能伐三棵树。

伐木时,他常常要穿着防护服爬上高达十几米的树冠,在暴晒中先砍树枝,再砍树干。这时,汗水会如瀑布般流下,令他睁不开眼。他一天喝下10瓶水,却无需小便。

伐倒一吨杨树挣500元,一立方桐树得600元。王显社算了算,这个6月他一共赚了七八千元,但打心底里觉得“太累太累”。



2022年7月7日,咸阳,烈日下王显社的三轮车。(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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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热的天气,最“凉”的行业

在这个盛夏,西安的混凝土销售商沈鹏察觉到,建筑行业“寒意”弥漫。不少施工方缺钱,过去一个月里,像他这样冒着高温去要账的,不得不忍受来自工地上的白眼。

跑遍咸阳一百多个楼盘的胡瑞杰也有近似的感受。他曾在当地一家报社做经营,后来为房产项目做推广,也在短视频平台运营自己的楼市信息账号。2021年以来,全国各地不少地产商资金链断裂,许多楼盘停工、烂尾。为了安抚担忧的购房者,胡瑞杰开始在咸阳各大工地奔波,拍摄楼盘施工情况。

今年天气不热时,他平均每天跑四五个工地,高温之下每天仍然要跑两三个。他注视着工地上塔吊是否转动,楼里有没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向出来的工人打听情况:工地到底有多少人在施工?

有人将他的视频当做支撑。如果他一段时间内没有去拍某个楼盘工地,就会有业主问:“是它不行了吗?”但也并非人人都领情。7月初,他告诉粉丝们,一座楼盘并未停工,内部还有两百人施工。一位粉丝评论道:“你是不是被充值了?”胡瑞杰觉得委屈,但没有停下在高温中奔波的脚步。



2022年7月14日,合肥一工程现场,除了烈日的炙烤,工人们还要经受来自钢筋、钢板的“烫手烤验”。(视觉中国/图)

工地是对高温最敏感的地方之一。浙江省建筑业行业协会工程质量部一位工作人员说,高温之下,当地建筑工人每天工作时长可能不会减少,但中午最热的时段会延长休息时间。例如,原本下午1点上班,有的企业可以延迟到3点。工人们一个月大约有200元高温补贴费,协会也会不定时去一线,给工人提供降温物资和防暑药品。

许多工人抱怨高温,咸阳工人安作海却把它称作“好事”。因为太热,老板允许他减少工时,薪水不变——只要干上半天多点儿,照样可以拿两三百元工钱。7月8日白天,为一家商铺粉刷完五面墙壁以后,安作海迎来了宝贵的闲暇时光。他没有回家,而是骑车到3公里外,在工人们扎堆的一排树下吹吹40℃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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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的夏天

这个最热夏天,也是新冠疫情暴发后的第三个夏天。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急诊医学科主任方邦江感觉,在疫情和高温天气的双重影响下,医护人员较此前工作强度更大,消耗的精力、体力更多。“疫情防控措施比较严格,不论是在抢救室的医护人员,还是做核酸检测的医护人员,这么热的天都是穿着防护服工作。”

在一些城市,高温与核酸采样工作叠加。上海40℃高温之际,在社区医院工作的蒋琳于周末之外又增加了工作日夜间核酸采样任务。尽管单位为她备下各式降温工具——先喷降温喷雾,再穿冰马甲,后颈贴上冰宝贴,但在一个小区接近500人的采样工作后,她的汗水依然“滴答滴”地流。7月13日夜里,采样才到一半,她就呼吸困难,只好调整坐姿,放慢动作,只用手势和居民沟通。

多数时候,采样结束,蒋琳既不想动,也不想吃饭,只想补水。自3月上海疫情以来,紧捏棉签伸向咽喉的任务几乎从未停歇,“只能是坚持下去”。



2022年7月14日,上海市普陀区一居民小区,核酸检测人员用冰块降温。当日最高气温超过40℃。(新华社/图)

杭州的全职核酸采样员楼颖刚上岗一周。尽管一直在带空调的采样亭里工作,可她还是热得“有点像要化了”。冷风吹不进防护服里,面罩上也起雾,看着每天来采样的上千人,她担心六七十岁的大爷大妈能不能受得住杭州7月的高温。

老人们总在采样开始前半个小时就来排队,还没排到自己,衣服已湿透。楼颖想加快速度,心一急,手就慌。一次因为人多,手部消毒做得不标准,她还挨了大爷的一通训斥。

老人是高温中最脆弱的群体。7月上海持续高温,方邦江所在的医院急诊科,每天收治二百多病例中总会有一两例是中暑——大多为老人,所幸症状较轻。

而在开启“蒸烤模式”的成都,7月8日,一位市民外出不到半小时即中暑,回家就开始呕吐。7月10日,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连续收治了3名热射病转诊病人,其中一人因病情来势汹汹,多器官衰竭,在转诊至华西医院时就发生呼吸心脏骤停,虽经全力抢救,但最终不幸去世。

热射病即重症中暑,是由于暴露在高温高湿环境中机体体温调节功能失衡,产热大于散热,导致核心温度迅速升高,超过40℃,伴有皮肤灼热、意识障碍及多器官功能障碍的严重急性热致疾病,是中暑最严重的类型。

华西医院称,这3名热射病患者均为男性,年龄分别为20余岁、40余岁与60余岁。年轻的两位患者均是户外工作者,年龄稍大的发病时正在湿热的厨房做饭。

浙江省丽水市中心医院在7月的一周内也接诊了3名热射病患者。其中一名49岁的男性患者于车间工作时晕倒,被工友送来。媒体报道称,患者多脏器功能衰竭并伴有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经历31个小时抢救,他还是在8日凌晨去世。

(文中唐薇、匡波、沈鹏、安作海、蒋琳、楼颖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