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陶恺
穿梭在火焰间靠捡拾糊口的年轻人,平均寿命很难超过25岁,这里的新生儿70%患有先天疾病或畸形。
你可能很难想象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人们终日与有害垃圾为伴,呼吸与进食中皆是有毒物质,但是又对那些从西方舶来的洋垃圾欲罢不能,像鸦片一样上了瘾。
这是加纳的阿博布罗西地区,原本它有美丽的海岸,阳光沙滩,湿地连绵,飞鸟云集,而现在,除了那些在焚烧垃圾的火焰和有毒烟雾里穿行的人,你很难看到别的生命迹象,而这些人的生命也正在毒烟中快速消耗。
根据联合国在《2020年全球电子垃圾监测》中发布的数据,全球2019年共产生5360万吨电子垃圾,创了历史记录。2021年及之后的数据虽然还没最终定格,但联合国及多个机构预测,一年电子垃圾的总数将攀升到5740万吨,人均产生电子垃圾量则在7.6公斤左右。
5740万吨,算得上大半个长城的重量。其中很大一部分,就像在阿博布罗西一样,成为穷国的穷人们的衣食来源,却也成为了他们的灾难与梦魇。
加纳阿博布罗西,在板房前堆积的电脑机箱
“数字填埋场”
如果仅仅从世界地图上寻找加纳及阿博布罗西,很难将这里与“垃圾”联系起来:位于非洲西部的加纳毗邻几内亚湾,境内有蜿蜒的河流,漂亮的海岸线勾勒出南部的国土形状,而阿博布罗西就在几内亚湾畔。
身后是平原、远处是大海,想象中,这里应该是旅游胜地:阳光沙滩,或者连绵的湿地,空气中是温润的假日气息。即便可能一样带有非洲国家的通病,比如产业寡淡、经济落后,但置身其中还是可以轻易感受到质朴的自然美感……
有关阿博布罗西的摄影,颠覆了这些想象。在流传甚广的一组照片中,居民站在不同的区域,脚下是大量黑乎乎的垃圾残骸,远处是焚烧垃圾的大火与浓烟。
垃圾焚烧的地方与居民区、水源相邻
是的,如今说起阿博布罗西,并不是在讲起一块惬意的海边地域,而是非洲最大的电子垃圾处理场、全球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大型“电子洋垃圾”集聚地。围绕着它生存的,是有着3万余流动人口的巨大贫民窟。
2011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加纳每年进口大约15万吨电子垃圾,它们来自欧美发达国家,从德国、美国、英国等地出发,最终来到阿博布罗西,成为某块残骸或一缕青烟。
这些垃圾为什么“选中”阿博布罗西已经难以考证。能够追觅到的最初起因无外乎“贫穷”这一残酷的原罪:发达国家将淘汰下来的电子产品,以“二手援助”的形式运抵非洲、运抵加纳——最开始的出发点或许无可指摘,那些虽然过时但仍能使用的二手家电、手机、电脑,确实曾救济了无法自主拥有这些的非洲国家,弥合了部分数字鸿沟。
但在某个时刻,这种援助变了味道。随着电子产品淘汰数量的增多、正规回收及分解的费用日益攀升、环保理念越发被重视……生产大量电子垃圾的发达国家,开始在援助中“夹带私货”,将严重损坏、无法使用的电子产品随着“援助”漂洋过海。
满地的电子垃圾
那些无法被使用、又难以被科技落后的非洲国家正规拆解处理的废弃电子垃圾,只能像一张被迫撑开的嘴巴,吞食发达国家无节制的垃圾排泄,任由它们不断占据加纳,蚕食阿博布罗西的土地与蓝天。
到不了的25岁
如果仅仅是废弃电子产品的淘汰与堆叠,阿博布罗西或许只是简单的空间逼仄,不会出现那些镜头中记录的末日般景象。
事实上,电子垃圾中含有大量的贵金属。拿手机来说,一吨废弃手机中可提取的黄金,可能比一吨金矿中的还要多。数据显示,100万部手机中约有24公斤黄金、1.6万公斤铜和350公斤银。这些金属若是通过规范的渠道提取、加工,可以重新用于新电子产品的生产。
在洋垃圾堆里拾荒的孩子
但“规范渠道”性价比不高。发达国家不愿意付出,阿博布罗西则无力掌握复杂的工艺。于是,“从垃圾堆里找金子”的方式变得简单粗暴——焚烧。
将成堆的电子垃圾暴力拆解,先找到那些肉眼可见的铜,再让妇女、儿童分离出主板、芯片中的微量黄金,最后那些无法拆解的部分便一并置于火焰中“淬取”。大火带走那些换不到钱的塑料及其他,留下电线和显像管的铜、电路板的银、外壳上的铝……
虽然能够回收换钱的部分只占庞大垃圾堆总重的3%,但它们最终能够成为月收入里令人艳羡的70美元到140美元,变为餐桌上饱腹的米面,养活贫民窟中的4万人。
焚烧“提纯”,看起来只需要点上一把火等待收成,但其隐形的代价极为高昂。那些过去整日陪伴我们的电子产品,除了含有能赚钱的贵金属,还有大量对人体有害的元素。比如,能破坏人体血液系统的铅、破坏脑部神经的汞、诱发癌症的镉和溴化阻燃剂、影响神经系统和生殖系统的多氯联苯与二噁英……
焚烧,让这些有害物质飘散在空气中、潜入水域里,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们的健康。
最先受难的,自然是整日在垃圾堆中捡拾、焚烧的人们。他们大多是青少年,自幼在垃圾堆上成长,从挑拣螺丝、磁铁开始,逐渐参与焚烧和回收。
在阿博布罗西垃圾堆旁工作的青年
常年呼吸污浊的空气,头痛、失眠、胃痉挛等中毒现象是家常便饭;行走在燃烧的垃圾堆附近,还会有灰色胶状的燃烧物落在身上,皮肤会长出痒痛的斑点,碰一碰就会破。
无处不在的有害物质,遮蔽了阿博布罗西的一切。除了行走在垃圾堆间满身黑灰的人之外,这里的土地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活着的大型自然生物了。
树与草,被玻璃与塑料残渣掩埋;河流臭气熏天,只剩苍蝇盘旋。饲养于此的家禽,也无法提供健康的食物——据绿色和平组织的抽样调查,这里的鸡蛋中多氯联苯与二噁英的含量,是欧洲食品安全局所规定标准的220倍。
终日与有害垃圾为伴,呼吸与进食中皆是有毒物质,这里的新生儿70%患有先天疾病或畸形。那些穿梭在火焰间靠捡拾糊口的年轻人,平均寿命很难超过25岁。
他们在电子垃圾堆旁的贫民窟出生,在残骸与毒气间穿梭长大,笃信着“捡垃圾只是暂时的,未来会离开这里”,又在生存的漩涡中不断下坠,在“未来”到来前逝去。
未来何解?
如今,阿博布罗西常被称为“罪恶之城”,不仅因为这里不息的焚烧火焰、毒物与残骸,还意味着如遍地垃圾般随处可见的罪恶。
这里没有任何公共服务设施,比如自来水、下水道、卫生间这些最基础的保障;没有坚固稳定的房屋,这里的房子都是用木板、铁皮随意搭建的,居住逼仄之外,还带来无穷的火灾隐患。水与居住无人照管,对于抢劫、盗窃、贩毒等犯罪行为的查处更是难以奢求。
加纳首都阿克拉,被垃圾覆盖的泻湖,不远就是以污染严重著称的阿博布罗西垃圾场
从人为制造的电子垃圾里衍生出致死的毒气,再诱发无尽的罪恶,让阿博布罗西陷入无尽的痛苦循环……加纳及国际社会,真的要坐视不管吗?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虽然电子垃圾侵蚀着这里的生命,但对贫穷的加纳来说,却是无法拒绝的“生存诱惑”。
如果忘记那漫天浓烟与畸形的孩子、短寿的青年,接收发达国家的电子垃圾,看起来是一场不错的“双赢”:在发达国家,按照环境法规标准处理回收一台废弃的电脑显示器,成本至少需要3.5欧元以上,且随着人工成本等费用的攀升逐年上涨,但若将其送往加纳,仅需支付物流成本约1.5欧元;对加纳来说,接受这些电子垃圾能获得每年1亿到2.8亿美元的、能够写在台面上的正当产值,而它们背后产生的灰色交易,更暗中供养了无数国民勉强生存下去。
能不能从发达国家这个“源头”掐断这种无节制的垃圾倾倒?实际上,早在1992年,《巴塞尔公约》就明确了禁止发达国家向非洲等欠发达国家运送有害的“洋垃圾”。但一份公约能够约束的也仅仅是良心而已,更何况阿博布罗西地区的人们已经将焚烧、捡拾与回收贩卖变成了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甚至形成了运行通畅的“产业链”,连根拔除举步维艰。
电子垃圾堆,与贫穷同在。不仅是加纳的阿博布罗西,放眼全球,印度新德里的Old Seelampur、巴基斯坦拉合尔市的Hall Road、尼日利亚拉各斯市的伊甘姆垃圾场、肯尼亚的丹多勒垃圾场……它们身处不同的土地、有着不同的名字,但日复一日,是同样令人揪心的面貌。
近年来,也有一些发达国家的公益组织、国际公司设立相关项目,帮助像加纳阿博布罗西这样的地区更环保地进行电子垃圾回收。虽然拔除毒瘤举步维艰,但良心犹在,未来或许可以徐图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