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可自然生长,但绝不能人为制造。 01神童实验

1921年,心理学家特曼曾和美国政府一起进行了一项“神童”实验。

他通过智力测试,筛选出1200名智商140以上的天才少年,而后政府全程干预,为这群孩子提供最前瞻的教育资源、最优质的师资,并对他们精心培养,期望从中诞生出下一个爱因斯坦或者牛顿。

被选中的孩子,命运变得如梦似幻。

此后几十年的持续观察,绝大多数孩子长大后,从事着海员、打字员、档案员等普通工作,其中不少孩子出现了认知偏差与社交恐惧等心理问题。

极少数成就不错的,多拥有坚强意志。

神童的实验终到尾声,特曼得出结论:天才可自然生长,但爱因斯坦不能人为制造。我们只能慢慢等天才长大,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距离发现智力与成就的正相关性还很遥远。

美国人造神童浪潮就此消歇,但多年后这股巨浪席卷中华大地。

1974年5月,已拿过诺贝尔奖的李政道来中国考察,他参访了复旦大学,并对十三四岁的芭蕾舞小演员的精彩演出赞不绝口。

到北京后,李政道通过周恩来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建议:可仿效芭蕾舞培训方式,选拔一批有天赋的少年,直接送入大学,打造一支“少而精的基础科学工作队伍”,实现“弯道超车”。

这事很紧迫,据说高层当时是同意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又急不得,最后没有落实下来。

直到3年后,江西冶金学院的老师倪霖,写长信给兼任中科院院长的副总理方毅,推荐江西赣州八中的13岁天才少年宁铂。

当初的设想,终于开始转换为行动。

信中称,宁铂2岁就能背100多首唐诗,4岁会写400多个汉字,5岁下围棋赢过成人,8岁夜观天象熟识星座,9岁已熟读医书,可开方诊病。



▲宁铂与倪霖

倪霖最后的意思就是——“我从未见过这样难以置信的孩子,如果到大学专门培养,必能成为攻关闯将。”

信收了,方毅批示中科院下属的中国科技大学,“如属实,应破格收入大学学习”。

中科大也不敢怠慢,随即派出两名数学老师去江西核实考察,其中一位还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围棋高手。

先口试文学、历史、天文、地理、化学、中医,宁铂对答如流,后做数学试卷,7道题宁铂对了5道,最后老师提出即兴赋诗,宁铂20分钟内写了一首七律,开篇惊艳四座:正叹惆怅身无处,不待今朝闻明昭。

中科大最终破格录取,光明日报报道此事后,举国沸腾,13岁就能考上中科大的宁铂被冠以“中国第一神童”之名,成为了万千家长指给孩子的榜样,各地信件如雪片般飞向中科大,都要举荐神童。



▲宁铂入学中科大时的登记表

那个时代,类似“耳朵识字”“隔空取物”的神童被传得格外邪乎,“气功治病”“化纸为刀”等神技轮番上演,在媒体和吹鼓手的努力下,民众进一步陷入癫狂,然而最后实验通通失败,遭到无情批判。

这一次,举国上下似乎终于摸到了过河的石头,郭沫若大呼中国科技的春天来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神童浪潮,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02人造神童

风潮之下,一整套“天才少年”的筛选机制开始启动,中科大派出12名专家教授,分赴全国网罗天下神童。

所到之处,举城相迎,全民欢呼,人民日报称要“多出人才,快出人才”,他们是“知识荒原上的少年突击队”,地方将诞生神童,视作莫大荣誉。

有地方领导甚至放出狠话:我们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一定要出个神童!

很多经历过“文革”后渐渐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已被耽误的家长,纷纷把“知识改变命运”的期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看看人家宁铂!”这是当时很多父母激励孩子的第一句话。

1978年3月初,这群全国选拔出来的“天才少年”正式开始了大学的学习生涯,中科大举办开学典礼,21名少年身穿黑色中山装合影。

班中最小的,是11岁的谢彦波,入学报道时还在玩滚铁环;14岁的宁铂站在中央;不远处是12岁的干政。

6个月后,第二期67人入学,总计88人的首届少年班正式到齐,宁铂学号编号001。



他们这个集体,有一个后来影响深远的名字:“中科大少年班”。

那年秋天,正逢中科大二十年校庆,副总理方毅前来视察,第一项议程就是看望少年班。他与宁铂在葡萄架下对弈,宁铂气定神闲,方副总理苦思冥想。宁铂连胜两局,副总理笑称后生可畏。

新华社记者在《人民日报》上刊发了关于少年班的专题报道,题目是《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豪迈誓言:我们要跑步奔向祖国的未来》,媒体与电视台蜂拥而至,写人物稿,拍纪录片。

神童们的每一寸生活细节都被暴露在审视之中,和头衔捆绑在一起。不久之后,少年班的“三大天才神童”——宁铂、谢彦波、干政——就家喻户晓了。

第一代“鸡娃”家长们四处寻找《神童故事》的手抄本,各方打探消息,到处请教专家教授,都想把自家孩子培养成“别人家的孩子”。实在一时找不到好方法的家长,先抢跑在年龄前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孩子跳几级再说。

然而神童选拔过程极为粗糙,因无统一标准,考核全凭教授随机提问和现场印象。入学后第一次摸底考试,神童中,数学最高分98分,最低的只有10分。

那些擅长心算和肉眼发现恒星的神童,都因跟不上课程退学。

这群平均年龄只有14岁的孩子,班主任汪惠迪每天早上要帮他们冲奶粉,下午要加一节发育身体的体育课,晚上查房,还要替少年们关灯。

即便如此,大众对少年们依旧满心期待,人们希望用神童的智力优势,去弥补那些被荒弃的时光,进而实现科学技术的“弯道超车”。



中科大的模式得到了推广,清华、北大、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西安交大等12所全国重点大学先后开设了少年班,大家继续前赴后继地造天才。

武汉大学少年超智班甚至录取过一位学员津津,进入大学那年仅5岁。

大学有“天才班”,对应的,高中初中小学甚至下层到幼儿园,都有类似的重点班、火箭班、实验班,学校家长不惜一切代价,重点打造和制造神童,费尽心思地鸡娃,都想把孩子送到各大高校。

1984年,邓小平接见华裔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丁肇中,话题之间,就聊到了中科大的“少年班”。

邓小平介绍了有关方面汇报给他的成果:在前三届“少年班”的学生中,70%读了研究生,其中有16岁就获博士学位的。

丁肇中由衷感叹:“这在国外是少见的。”

40年间,中科大少年班毕业生,六成以上留洋,两成从事学术研究,诞生过天骄人杰,更多人则消失人海。

人们记住的仅仅是那些闪闪发光的名字。

郭元林,中科大“少年班”78级,曾担任过清华紫光集团总裁;

马东敏,中科大“少年班”85级,现为百度董事长特别助理,她丈夫叫李彦宏;

朱长虹,中科大“少年班”85级,曾担任中国外管局储备管理司首席投资长……

当然,在这些人中,最常被人提及,且经常被第一个提及的,是当初觉得成绩拖了班级后腿的张亚勤,他先后担任过微软(中国)的董事长、微软公司全球资深总裁,百度总裁。



然而,在“整体可喜”的基本面下,依旧还是有不同的个体。

当初全国家喻户晓的那几位“明星”:宁铂、谢彦波、干政、魏永康,都过着不尽如意的生活。

03神童的AB面

宁铂成名最早,在媒体的过分渲染与过度采访之下,公众的关注烧掉了他的童稚与青春,他的问题也爆发得最明显,最有代表性。

入学前宁铂最想学天文,却被要求学理论物理,毕竟当时仅有的三个华裔诺贝尔获奖人——李政道、杨振宁和丁肇中,都是物理专业出身,这是最能诞生大科学家的专业。

一年后,他找到班主任汪惠迪,称“中科大没有我喜欢的系”,想转去南京大学学天文。汪惠迪打了份报告递交上去,中科大回复:“既来之,则安之”。

多年后,已经退休的汪惠迪在接受采访时,直言不讳地指出:“中科大只不过是舍不得放弃这个名人。”

留下的宁铂,变得沉默,他剃了光头,性格古怪,拍照喜欢站在角落,和同学说那些找他下棋的人,不在乎他的技术,只在乎他的名声。

推荐他的倪霖来中科大看望他,身材瘦小脸色苍白。宁铂承受着落差、挫败和不被理解,第一句话就哭了:“倪叔叔,我是一条活鱼,被摔死了卖了。”



这句话成为了倪霖心中的一根刺,在之后的日子中,他总会不断想起这句话。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当初寄出的那封信,成为了这个13岁孩子一切不幸的开端。

宁铂玩过一段桥牌,又转回围棋,说围棋可以自己掌控,而桥牌要考虑运气。他讨厌运气,但凡能够拥有一些重新夺回掌控权的机会,他都不愿意放弃。

毕业后,他考研三次,都临阵退缩,不进考场,

1982年,宁铂从中国科技大学毕业,毕业后,他被留在了学校担任物理教师,那年他19岁,成为了全国最年轻的大学讲师。

媒体一翻渲染炒作后再一次将他抛弃,他住在学校边的老楼内,结婚生子,家中只有几件旧家具,电器只有电话和壁挂热水器。

虽然在学校担任物理讲师,宁铂却依然对物理没有兴趣,他变得愈发沉默,迷上了神秘的星相学、气功和吃素。

他和妻子最激烈争吵是关于小孩教育:绝对不要把孩子培养成神童。

为此,宁铂曾经离家出走,最远到达过海南岛。

同学考研出国,星流云散,宁铂分别在1989年到1991年,连续参加了三次托福考试,但遗憾的是都未通过。

他几次尝试下海,前往家附近的公司与工厂打工,但却最终都因为无法适应,以失败告终。

宁铂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线中,是在1998年《实话实说》的一期节目中,那期节目的主题是“评说神童”,宁铂频频抢过话筒打断崔永元的发言,情绪激动地对这一制度进行了抨击:

“教育孩子不是做生意,生意做赔了没有关系,但孩子的人生却不是,我们不能把他们当作实验。”



台上的宁铂情绪激动,台下的观众笑声不断。

2002年,37岁的宁铂看破红尘,前往五台山出家,但很快被学校领了回去。不过一年之后,他成功皈依佛门,也不再接受采访,在离南昌不远的某个寺庙出家。

2008年,宁铂还俗,进入一家佛学院担任讲师,还考了一个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执照,同时还会常常给一些孩子的父母进行心理咨询。

宁铂最不希望的,可能就是有更多的“宁铂”出现。



不光宁铂,当年滚铁环的谢彦波,15岁毕业后曾追随周光召院士读博,但因与导师关系紧张,又转至美国求学。

在普林斯顿大学,谢彦波师从197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菲利普·安德森,其导师以骄傲闻名物理界,然而导师却称,谢彦波比他还骄傲。

中国留学生枪杀教授事件后,中科大担忧,便将谢彦波召回中科大任教,同事们称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精神出了问题”。

另一位天才干政,同样因和美国导师关系紧张归国。中科大找他回校读博,他拒绝了,后来他想去中科大工作,却因不是博士被拒。

他把自己和母亲,囚禁在合肥的老小区内,不闻世事。媒体辗转联系,他只是淡淡的一句没有工作一切照旧,没啥可采访的。

04“神童”快不够用了

关于神童办班模式的争议,一直没有中断过。

1999年两会,政协委员蔡自兴作报告,题为《及早废止少年班》。他表示,少年班路越走越窄,该考虑它何去何从。

此后2000年、2002年、2006年,他的提案一直都是关于取消“超前教育”。

2001年,上海交大停办少年班,校方用了词“催生”、“拔苗助长”等关键词语;2004年,西安交大少年班改从初中招生,录取后少年们必须读一年高中,尽量减少心理问题。

2009年,中科大前校长,教育家朱清时说:对待教育要少一些干预,多一点敬畏。逐渐官方神童浪潮消歇,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人们不得不承认,少年班算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而大部分人并不是天才。

这个遗憾的结果,让人很焦虑,事实上是让家长们更加焦虑了。公众迷恋“超常儿童”的神话,企图从中寻找可借鉴的可能,于是浪潮在非官方更大范围内荡开。

花钱越多,孩子就会越聪明,仿佛成为了家长们的一种共识,出于对“神童”和“学霸”的期待,有的家长决定“试一把”。

有人发起付费的“神童制造计划”,邀请有财力的家长一起改造孩子,有人办起了“神童培训班”,号称帮助你加速子女成才,只要给钱就行。

甚至有人开班培训“全脑开发”,培养孩子的“特异功能”,额头“吸”铁勺、蒙眼辨色、量子波动速读、听音频提升大脑、看掌纹测天赋……



当神童被批量“制造”时,一切都在失控,一切都在疯狂。

神童浪潮发展到这一步,是不是神童本身已经不重要了,神童更像是一个“工具”,更接近标准意义上的商业模型:定位了精准受众(期待望子成龙的家长)、铺设了成长路径(我就是这样的)、有可操作的解决方案(掏钱买课程)。

每一个神童都是一把刀,刀刀都割在学生背后的父母身上。

岑怡诺的例子就十分典型。在网上流传的一张位于书扉页的个人简介里,岑怡诺被描述为14岁就出过3本书,一天能写2000首诗、300首词牌、1.5万字小说,创建了三个品牌。

按一天2000首诗计算,就算每天24小时不间断进行写作,也需要以90秒/首的速度完成,稍微逻辑清晰、具备常识的人都会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然而她演讲的视频依旧网络上疯传,“传销式”的演讲风格,从慷慨激昂到潸然泪下可以无缝切换,跟着音乐一渲染,立马就能调动观众的情绪,甚至有观众会被情绪感染而落泪。



这种网红体质,也是干传销的“好苗子”。人们顺藤摸瓜,发现这小姑娘背后操盘的是她的老师姬剑晶,姬剑晶的老师是徐鹤宁,而徐鹤宁的老师则是“大名鼎鼎”的成功学大师——陈安之。

背后的操盘手向外界传递出了这样一个信息:“岑怡诺”是可以被复制的,并且我们已经形成了一套解决方案,只要你愿意掏钱,我们就能成功帮你完成复制。

卖课卖书收弟子,这才是“天才少女”想干的事情。

营销、消费、套路、轮回,神童骗局被层层扒开,背后都是贩卖焦虑,世界是个圆,兜兜转转又一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答案或许就在特曼的“神童”实验结果里:天才可自然生长,但绝不能人为制造。

我们要做的,就是慢慢等天才自然成长,不把神童当一门生意,或许才有可能培养出真的神童。

05写在最后

很少有人真正关注过神童的内心世界,也极少给他们发声的机会。

在另一位“东方神童”魏永康被中科院退学后,其母亲曾学梅接受了一家电视台的采访。

主持人问她:“对于自己的教育方法,你后悔吗?如果能重来一次,你对儿子的期待是什么?”

曾学梅回答:“如果能重新来,我还是想让他当科学家。”

后来,电视台又去问魏永康,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有什么想对妈妈说的吗?

对着镜头,魏永康轻轻笑了笑:“听妈妈的话”,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不想当科学家”,而后他抿了抿嘴:“我还是想当一个普通人,我最希望妈妈开心。”

那一刻,没有镁光灯的闪耀,他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欲言而止,他眼里噙着泪水,转过身,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孤独而寂寥的背影。

母亲听闻后,先是掩面而泣,而后泣不成声,最后嚎啕大哭。

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宁铂最不希望的是有更多的“宁铂”出现,而我们现在要做的,或许是如何避免已经被“封神”的北京大学助理教授韦东奕(韦神)成为下一个宁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