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舒少环,题图来自:受访者
从云南昆明出发,驱车4天抵达西藏拉萨后,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以下简称“西南库”)保藏中心主任蔡杰与种子采集队(以下简称“采集队”),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珠穆朗玛峰(简称“珠峰”)海拔5000多米处。珠峰海拔5000多米处往上,氧气变得越发稀薄,人的身体也会因供氧不足而更加疲乏。
蔡杰说,在高海拔的情况下,“哪怕完成一个很正常的动作,比如起床、将睡袋装进去、弄个早饭等,可能都会很累”。
上面的山路,大多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又冷又滑,偶尔还会迎面刮来强劲的“冰川风”。
采集员穿着厚重的上衣、长裤,头戴帽,脸围面巾,唯恐留出一丝缝隙。由于要在沿途露营,采集员与向导们每人负重都在10—20公斤,每挪动一步,都在挑战身体机能的极限。白天,采集员要在高海拔徒步攀登,找寻可能夹在岩石缝里的植物,并趴下身来观察、记录,为它们拍照。傍晚来临前,他们必须找到适合扎营的地方。
到了夜晚,高海拔的挑战仍在继续,最突出的一点是睡不着,整宿都睡不着。
可第二天一到,他们不得不又重复“白天上路、采集种子,晚上扎营、继续失眠”的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珠峰,他们通常要持续四五天这样的生活。
然而没想到的是,采集队的这次珠峰行,没赶上种子的最佳采集时间,扑了空。一个多月后,他们不得不重走一趟珠峰。
这是冒险家的职业
种子采集员,因为各种各样的任务而上路。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关于园艺史的报道,植物采集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1495年。当时的采集员,受古埃及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Hatshepsut)的派遣,前往几千公里外的索马里半岛采集一种香树。
当时盛行的熏香原料极有可能出自这些香树。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颇负盛名的“植物猎人”,他们的工作多是为了满足富人的私家收藏,或服务于帝国建设、公司谋利等。他们常常是受到巨大的名利诱惑而成为“植物猎人”。
一个臭名昭著的例子是,当年,“植物猎人”罗伯特·福琼(Robert Fortune)受英国东印度公司所托,拿着他当时工资5倍的薪酬,潜入中国,走私中国茶叶。
罗伯特·福琼登上一艘远洋航行的船,途中,他不仅要对抗海盗、土匪,还要对抗热带疾病、虫害及地震等不确定因素,稍不注意就可能命丧他国。在罗伯特·福琼之前,尚没有一个外国人成功过。
抵达中国后,罗伯特·福琼伪装成富有的中国商人——他剃光了头发,后脑勺留了条假辫,穿上当地贵族或富商的衣服,还聘请了几位仆人。随后,他深入浙江与安徽的绿茶产区,采购并偷偷将茶叶的植株与种子走私到印度——英国当时的殖民地。
此举致使中国当时的茶叶出口总数断崖式下跌。
如今,西南库的种子采集员,不再具有当时“植物猎人”的殖民扩张属性,工作也不像大航海时代那般凶险。他们工作的重点,涉及珍稀濒危植物、区域特色及具有重要经济价值的植物的保护。
但毋庸置疑,这仍是一个冒险家的职业。
每年,一半以上的工作日,西南库采集队都在偏僻无人的野外度过:车开着开着,前路就塌方了;冒着大雨徒步,道路却被泥石流阻断;险些被毒蛇咬,在深山露营,在竹林迷路……这些都是他们日常工作时常要面对的险境。
一次,蔡杰与同伴蹚水过了一条河。他们在河对岸工作了一两个小时,忽然听到司机在对面狂喊,让他们赶紧回来。他们这才发现河水一下子涨到大腿那么高,水流急且浑浊。路过的老乡说,上游的水电站正在放水,他们再不过河,河水很可能越涨越高。当即,他们二人把裤子一脱——目的是减少河水阻力——然后逆着水流朝45度角的方向蹚水过河。蔡杰说,逆流过河,不容易被水流冲倒。
当时,在他们的下游处,司机在河中间放了一条保护绳,倘若他们被水流冲倒,至少还有机会抓住那条绳子。幸好,绳子并未派上用场。
偶尔,采集队也可能一不小心掉进山中隐藏的沟里,或者被一些石头砸伤。“掉沟里,就抓个东西爬上去。被石头砸伤的话,就去医院缝个针。” 蔡杰说。
潜入几百米深的地下采集
离地面几百米深的云南“天坑”,藏着西南库采集队待采的大花石蝴蝶种子。这种植物此前已在人类视野中消失了120多年,因此是他们采集工作的重中之重。
“天坑”,顾名思义,是一种顶部坍塌、外形似坑洞的地貌。“天坑”的深度与口径可达几百米。
云南就有不少“天坑”,但它们的入口很隐蔽,往往藏在鲜为人知的原始森林中。然而,即便找到入口,如何出入“天坑”也是问题。在专业团队的协助下,采集队会使用“绳降”的方式,依次进出“天坑”。
2021年1月,蔡杰与采集队前往云南“天坑”,调查到了大花石蝴蝶的盛花期。他们评估,到4月,它的种子应该就成熟了。结果4月到了,种子却并未成熟,他们怏怏而归;5月,种子仍然没熟,采集队又白跑一趟。直到6月,他们才成功采集到一份大花石蝴蝶的种子。
理论上,最好的采集时期是在植物种子成熟后快脱落时,即种子被散布出去之前。但实操中,具体什么时候才能采到成熟的种子,很难把握。
除了下“天坑”采集,采集队还遇到过高72米的秃杉,它的种子只长在树顶。在专业攀爬队的指导下,采集员成功凭借单绳爬上树顶,采集到了它的种子。
采集种子时,可能会遭遇未知的风险。一次,蔡杰与同伴找到一棵从没见过、长有小刺毛的树。他们伸手采集时,却被它的小刺扎到,“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从手背一直传到心脏,那种痛感持续了很久”。事后,他们才查到资料,发现那种树叫火麻树,它的刺毛看着不起眼,却有毒。
但相比这一切,在植物种子采集的前期,寻找待采集的植物种子,更为耗时耗力。有时候,为了采集一份珍稀濒危植物的种子,他们甚至不得不等待10年以上。
这极为考验他们对区域生态环境的了解程度,近期筹备位于中国与缅甸边境的高黎贡山的调查项目时,蔡杰表达了忧虑:“高黎贡山近得就在我们家门口,但我们对它的了解却还不够。”
在野外工作,每天不止“996”
在野外,很多珍稀濒危植物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发布的《2020年世界植物和真菌现状》报告显示,全球有39.4%的植物正濒临灭绝。
与此同时,我们对植物的了解却很有限。拿粮食作物来说,据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报道,全球70多亿人口,极度依赖三种植物——水稻、玉米和小麦。
目前,已知有7039种植物具有成为人类未来食物的潜力。此外,它们还有成为药品、能源、建筑用材的潜力。
上述报告悲观地宣告,很多植物消失的速度,可能比它们被发现、命名与研究的速度还快。
抢在植物消失之前,发现并保存它们,是种子采集员的迫切工作。有时,西南库采集队一天就要采上百份种子,而每份种子,可能有成百上千粒。蔡杰说,他们采集的植物种子,准确来说叫“种质”。种质,指活的、有生命力的、能继续传承遗传物质的生物材料。它包含植物的植株、苗、种子、花粉、块根、鳞茎等。
蔡杰说,结束野外工作返程途中,大家还要把所采集的种子拿出来摊晾,“让它们在通风透气的环境下呼吸”。经西南库采集队“抢救”回来的所有种质,将被安排进云南昆明的西南库。
很多人笑称这是一栋“豪宅”。“它的地基非常结实,足以盖40层楼,但只盖了4层。” 蔡杰说。这栋楼装修得最“豪华”的部分是地下室,那里也是西南库最核心的地方。西南库不光为这些种质“住户”免费提供带“空调”的“客厅”、零下20℃的“卧室”,每年还送一次“年终体检”。
入住前,这些“住户”要做一次“全身检查”,包括人工分拣、X光检查、称“体重”,等等。西南库的核心原理,是保持低温与干燥,从而极大限度延长这些种质的寿命。
蔡杰提到一个经典的种子寿命测算公式:在昆明室外的条件下,多数植物,如玉米、小麦、苹果等的种子,经过一两年的时间,活力就会下降。被采集员带回种质库的植物种质,有些可以多活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经过重新萌芽,这些植物种质往往就能重新生长。
20世纪以来,英国的千年种子库(MSBP)就启动了植物异地保护计划。截至2020年,它的地下冷冻库里收集了39681种、共24亿份种子,分别来自190个国家和地区的合作伙伴。2000年年初,中国的西南库建成并投入使用。当时,研究生毕业的蔡杰,成了西南库的一名种子采集员。短短十几年后,西南库的种子“住户”猛增。截至2021年年底,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已保存野生植物种子达10917种,共计87863份。
这些种质库,也是一个巨大的生物遗产库。
不久的将来,你见到的一草一木、吃到的某种粮食、买到的某些药品,也许就出自这些巨大的生物遗产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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