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印度通(ID:chindiaguru),作者:张讴,原文标题:《眼中有粮,心里有神——真实记录我眼中印度农民罗姆的日子》,内文图片、头图均来自:作者供图
在拍摄电视剧《小额贷款改变命运》时,我来到了德干高原,结识了罗姆一家和多位村民。他们的生存现状,质朴和忍耐的性格,成了我认识印度农民的重要途径。
德干高原处于低纬度热带地区,主产稻米、棉花和小麦,一年四季都能栽种和收获。
人没有了休养生息的季节,只好把所有季节过成了休养生息。
农村的生活节奏缓慢拖沓。大人们如同太阳暴晒后、失去水分的植物。只有孩子们十分活跃,呼喊着奔跑着。这些孩子如同大风刮到土地上的种籽,在炎热天气里抽芽扎根。
罗姆居住的村子处于原生态。房屋由石板和土砖垒砌而成,街道随着房屋弯曲延伸。
居民区按种姓划分。高种姓有自己的水井和神庙,吠舍种姓和手艺人们相互毗邻,低种姓位于村落边缘。
每个种姓都不喜欢靠近对方,相互躲避和排斥,把整个村庄拉扯得七扭八歪。
村子里有两户地主,都是婆罗门种姓。他们拥有全村三分之二的土地。他们精于算计,乐于尝试先进机械设备。
当他们认为设备价格高于人力成本后,便会选择雇工,这不仅让本村农民有饭吃,也是维系自己权威地位的手段。
地主家庭通常受过教育,有自己的认知方式。据说他们不喝啤酒和威士忌,每天都喝一点牛尿,反正都是金色液体。
他们认为牛尿比啤酒和威士忌更健康。
罗姆是吠舍种姓。
他家的房屋显得破败,墙壁上用牛粪汁液涂抹出了一个图案:两位线条简单的人物托举着湿婆林伽,湿婆林伽由两条眼镜蛇守护。眼镜蛇象征着繁殖力。边缘处寥寥几笔,象征着农田和庄稼。
壁画的大意是祈求湿婆大神庇护乡民生活。用牛粪泡出来的液体,算不上好颜料,却自带神性。
这是为某个宗教节日描绘的图案,其生命力也像节日一样短暂,却构成了农民年复一年的生活节奏。
在德干的贫困地区,印度非政府组织实施了小额贷款项目,为乡村生活带来了活力。
这个项目适合无地农民。它投资少、见效快,并得到了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的肯定和推荐。
罗姆的妻子申请了小额贷款,饲养了两头母水牛。妻子把牛奶出售给村里的牛奶合作社。合作社用仪器检测牛奶质量后,以质论价,当场支付现金。这些牛奶会被牛奶公司拉走,当天出售给城市居民,或制成冰淇淋。
罗姆没有自家耕地,他租赁了本村地主30亩地。
乡村土地有两种租赁形式:一种是地主和佃农签订协议,按产量平分粮食,购买种子和化肥的费用,以及灌溉用的电费也要平摊;另一种是交纳租金承包。
土地租赁通常以一年为期限,这有利于改变租赁形式。罗姆一家选择的是后者。
像罗姆这样的无耕地农民,约占全印农村人口的半数以上,主要原因是印度没有进行土地改革。
印度采用的是英式选举政治和法律体系。法律规定私有财产不可侵犯。选举政治决定了哪个党派执政。
农民占全国人口的70%,也是大选的主要票仓。掌控着大部分耕地的地主阶层,实际上左右着农民手里的选票。
西孟邦的印共(马)提出了土地分配纲领,在1977年邦议会选举中获得了多数选票。
印共(马)执政后,进行了土地分配。佃农有可继承的土地租赁权。邦政府还以125%的溢价购买土地,分配给无地农民。
随着人口持续增加。这种土地改革的红利逐渐耗尽。当印共(马)政府通过征地引入工业项目时,触动了农民利益。他们在2011年用选票把印共(马)赶下了台。
西孟邦的土地改革,没有辐射到德干高原,德干农民们延续着传统耕作方式。
在太阳照得土地发烫时,罗姆才赶着牛车来到自己租赁的土地上。罗姆家的稻子已经收获完毕,还剩下少量小麦。
他把牛拴在地头的树桩上,自己顶着箩筐来到地里,慢悠悠地巡视了一番,便开始收获间作套种的油菜,接着用镰刀收割小麦。
从摄像镜头里,我看到罗姆的木然表情,汗水把他的长衫浸湿,贴在肋骨上,宛如枯干的稻草人。
气温持续升高,天空飘过来几片白云,没有带来丝毫凉意,只把远处丘陵衬托得肃静葱茏。闷热加大了空气密度,蒸腾的热气屏障了视野。
远处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罗姆的妻子和女儿带着午饭前来帮工。不锈钢饭盒里放着面饼、木薯粉,还有炒油菜。仨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此时,空气寂静,鸟群溅落远处,驱散了近处的白云,炽热的阳光把罗姆一家人的身影拉长,与土地融为一体。
在印度乡村,政府动员基本不起作用,任何重要活动都需要大神的助力,这里面蕴含着农民与土地的深层关系。
传说摩奴(印度神话中的人类始祖)的后代成了圣王。有一年天旱无雨,大批百姓饥渴而死。土地女神不肯供养人间,万般无奈的圣王拉起神弓,把箭簇射向大地。
大地女神化为白牛远逃,圣王派天神截住了白牛,无路可逃的白牛同意用乳汁供养民众。于是白牛恢复为土地模样,大地上长出庄稼和果树。
农民用犁铧在她身上犁来划去,她默默承受着,泪水化成了湖泊和河流。感念土地女神的辛苦奉献,圣王下令不准宰杀这种瘤牛。
瘤牛脖子上方有一个硕大牛峰,具有耐热和耐饥渴的特点,至今仍在田野里劳作。
我觉得,印度农民身上有瘤牛的特征,沉默耐劳。
但是,贫困农民尚不及瘤牛的待遇,他们在债务中生活,在债务中死亡,还在债务中轮回。
播种前,农民需要从政府银行申请低息贷款。政府银行的审核十分严格,以保证资金回笼。
贷款农民首先要出示土地所有权证明或土地租赁证明、土地收益证明,土地评估证明,各家银行开出的未欠款证明等。
无奈节气不等人,漫长的审核过程让农民坐立不安。很多农民转向私人借贷公司。私营公司的贷款通常是月息4%,外加1%的附加费。农民在出售了农产品后,才能偿还贷款。
罗姆告诉我们,农作物的种子、农药和化肥都需要用贷款来买,加上交通费和灌溉用的水电费,这是一大笔开支。
他需要卖掉自家的粮食和蔬菜,才能偿还贷款。如果市场价格低,他们就根本无钱偿还贷款,只好拿自家耕牛或房屋来抵偿债务。
每年到了还贷时间,媒体就会爆出农民被逼自杀的消息。地方政府会出面,替自杀者的家庭偿还贷款,或提供补偿。幸亏有了小额贷款项目,才缓解了他们的生活压力。
印度土地的承载力,正在接近其极限。政府先后实施了两次“绿色革命”,出台了减免政策。
对于耕种面积不足8英亩(约48.6亩),或年收入低于10万卢比(在2005年约合2300美元)的农户,可以减免多项税费;对灌溉用电和柴油实施价格优惠;对化肥等生产资料实行价格补贴。
这些措施让农业获益甚多,解决了全国13亿人口的吃饭问题。持续的通货膨胀,正在抵消这些政策带来的优惠。
我拍摄了罗姆一家人的田野劳作。忙完了田野里的活计后,罗姆的妻子和女儿先走了,她们要赶回去喂鸡和挤牛奶。俩人头上都顶着一大捆草,像两个巨大的蜗牛在田野里蠕动。
附近的佃农已经开始翻耕土地。虽然农村有了电力系统,用电会导致生产成本提高。对于土地不多的农民,他们更乐意采用牛耕地的传统方式。
罗姆把稻谷和麦子拉回村里后,把稻子和麦子在木栏上摔打,稻米和麦粒就落到了下面大筐里。
他们需要等待国家出台的“最低保证价格”,才能售卖粮食。
我在比哈尔邦看到过卖粮的场景。农民合伙租用拖拉机和卡车,把粮食拉到收购站。
卖粮食要过两次地秤,第一次是载着粮食的车辆,过称后依次排队卸掉粮食,再称机车的净重。
在粮库办公室的走廊上,农民争着让官员登记自己的信息。工作人员大声维持秩序。警察负责登记车辆牌号,监督称重的过程。收粮的官员、卖粮农民和警察,都是满脸的疲惫和焦虑。
莫迪政府在2020年9月推出了农业改革法案,试图改变“最低保证价格”法规,让农民直接向大买家出售农产品。
农民担心大买家会操控粮价,让他们处境更艰难。当年11月底,30多万农民涌向新德里进行抗议。警方发射水炮和催泪弹,农民投掷石块,捣毁路障。
如此汹涌澎湃的反对浪潮,固然有反对党的煽动,更多是来自农民的不满。莫迪总理最终服软,取消了三项农业改革法案。
我不知道罗姆近些年的生活状况,却记得他说过的话: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好日子来了,也不会长久。人活着就要有耐心。世间万物都是循环往复的。
这种理念让罗姆的性格真诚又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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