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充满了刺激,而刺激之后,则不可避免地陷入平庸,隔离的生活也不例外。我是一个典型的懦弱的公司小职员,上有老,下有小,除了极力配合,没有别的选项。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尼德罗

编者按:

封控状态下的上海,无疑是近期舆论场上的焦点。但除了上海,全国其他地方也在持续进入疫情频发状态。而上海现象所释放的强烈冲击力,令许多地方加强了管控,即便只是发现一例确诊,也可能带来几百几千个密接者、次密接者。

这就使得普通人谁也无法预料自己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会成为密接者、次密接者。一旦密接或次密接后,他们不是被集中隔离,就是得居家隔离。不同地方的防疫政策有差异,不同地方的隔离生活也未必一致。

今天我们刊发的这篇隔离笔记,出自一名普通的广州职场人。他因为排队做核酸的时候,队伍里有一例确诊,因而被判为密接。在自觉等待了两天两夜之后,他被转运车拉到了一个隔离点酒店。

以下是他的前三天自述:

01

从我的住所出发,前往P区新冠肺炎防疫指挥部设立的隔离点酒店,直线距离仅为2.7km,驱车距离也只有6.5公里,只需15分钟可达。但在4月9日深夜,我却花了3个多小时才最终抵达和入住这家酒店。

4月9日晚,22时过半,社区给我电话,让我做好随身物品准备,转运隔离的车将在午夜12点前到达。

等了2天2夜,原以为被社区遗忘了的我,终于被想起了。接完电话,发现儿子还没睡,进去告诉他“爸爸要去酒店隔离了”,儿子听到爸爸还是要走的消息——他本以为不用去了,一下子嚎啕大哭,我抱着他安慰了很久。

23点40分,孩子已经睡熟,转运车司机的电话来了。起身和妻子吻别,随后背上双肩包,拖起行李箱,外加一个装着茶叶茶具的帆布袋和一个装着方便面八宝粥的塑料袋,走出家门,开始我的“深度体验防疫之旅”。

出门的时候,我才发现门口上角已经安装了一个监视摄像头——防止居家隔离的妻儿擅自出门。

到楼下后,一个穿着防疫服的司机给了我一个N95口罩,并热情地帮我放了行李。司机告诉我,这一趟他要接4个人。嗯,4个密接,一个车。

我是第一个被接对象,接下来去一个公寓接一对姐妹,最后是去一个城中村接一个小伙子。

实际上3个地点相隔并不远,但由于司机只是按照名单顺序进行导航,导致路程基本是在绕圈圈,加上每次需要等待密接者下楼,以及找不到城中村的具体地方等意外,从接上我到前往隔离点,足足花了2个多小时。

2个多小时里,我们4个密接人群进行了一番简单交流,除了吐槽这样的转运方式大大增加我们彼此感染几率外,也分享了各自成为密接的原因。

比如这对姐妹,他们和患者曾有2分钟的火锅店共处时光,而我则陪这位大哥一起做了核酸,据说他就排在我后面不远处,另一位小伙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

颇为魔幻的是,在快要抵达隔离点的时候,我点开了上海夫妻拿着阴性报告与防疫人员争执的音频,坦白说,作为一个在转运中的人来说,我似乎麻木了。

我没有特别愤怒,大抵是调低了预期。你们知道的,人绝望后常常变得冷漠。


中国新闻周刊,

#上海误判阳性夫妻音频事件真相 #周刊君热点

视频号

到达酒店门口后,从下车到登记,有相当漫长的流程,19个隔离者花了1个多小时才全部入住,凌晨3点,我终于到了房间。

这是一个位于巨大工地附近的如家酒店,环境差到我已经不太想去描绘,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排队时近乎群魔乱舞式的蚊子。我一度怀疑,这些蚊子带给我的挑战可能大于染上新冠本身。

酒店房间条件还可以,除了少一个衣柜,其他都有,不过房间里空气不好闻。经历了3个多小时的折腾,加上进入一个空气不佳的室内,凌晨3点多的我有点发晕。我立刻拿出烧水壶烧了一壶水,泡上老领导给我的英德9号红茶,几杯茶下肚,感觉自己稳住了。

图/作者供图

我有预感,在隔离的十多天里,我的灵魂恐怕会暂存在这套茶具上,只要进入喝茶流程,不仅生理上尤其喉咙舒适一些,精神上也变得淡定起来。茶,真神奇也。

隔离酒店的三餐安排在8点、12点和18点,测核酸和测体温安排在16-17点之间。应该说,政府提供的三餐,菜品是丰富的,味道虽然不敢恭维,但非常时期,想想上海人民,也就很满足了。


▲隔离第一天的午餐(图/作者供图)

另外,隔离期间,每天可以收一次快递,但得是必需品,烟酒不在范围。作为守法好良民,当然非常满意了。这种满意,实际上超出它原有的意涵。

前几天,我还能自由蹦跶的时候,打车时遇到堵车,往常我肯定比较急躁。但这一次,我和司机都很高兴,因为我们近来都觉得:只要大城市还在堵车,就说明还有活力,经济就还有希望。

结果,今晚据说城市最繁华的地带已门可罗雀,一如前几天的深圳和如今的上海,这无疑是一幅巨大悲剧画面。

同理,作为被限制行动的人,只要我每天还配得上占有一个收快递的名额,就说明物流体系没垮,基层运作还在正常范畴,这个信号很关键。

隔离第一天,我的睡眠被打乱了,休息得不好,除了与家人偶尔联系,主要是看看手机,刷刷短视频,比如刷到电影《焦裕禄》(1990)里的那个片段里,某位官员对焦裕禄说饿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政治上犯错才是大问题,就非常经典。


图/视频截图

当然,我没有资格对大政方针指手划脚,我也不会去和执法者或者因为疫情临时觉得自己是个执法者的人起冲突,我是一个典型的懦弱的公司小职员,上有老,下有小,除了极力配合,没有别的选项。

后面的日子,比如明天开始,我得继续在线办公,大概率一天里有半天泡在腾讯会议上;在就业形势相当严峻的背景下,打工人必须更加努力工作。

此外,我还想做点运动。为此,我启用了明天收快递的名额,买了一个瑜伽垫,希望可以止住体重增加的糟糕趋势。

除了工作和运动,我还带了傅高义等大家的著作,我希望可以抽空再读一遍他们的扛鼎之作。趁着隔离,用阅读的方式去理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生活,我们所处的时代。

02

隔离进入第二天,头一天各种感慨感叹喷薄而出的劲头消失了,借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男二号瑞德的说法,我在逐渐institutionalized(体制化)。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图/网络)

毕竟一日三餐不愁——绿叶菜分量不少,照常在线办公——努力保住这份工作,偶尔喝茶看书——让心灵去旅行,保持运动状态——确保身体健康,这很可能是某些人所羡慕的状态。

今天是周一,吃完早餐还不到9点,我进入工作状态。全天下来,聚焦工作让人心情愉悦,有朋友发了一篇推文给我,题目叫《我们整理了一些缓解疫情焦虑的方法》,我立刻回复:忙着工作/别捣乱。

工作是一种自然的社会连接,即便有来自内外部的挑战,也依然在不断确认自我的社会坐标。

因为工作需求,中午给一位在上海的朋友电话,除了交流工作,也礼貌性地问候了他的物资保障情况,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

朋友在电话中得意说道,自己每天想吃什么都有,前两天吃了蛋糕,今天打算搞个鸭脖子,如果周边邻居有什么需求,他也尽量满足人家,昨天还给人一包烟,都没收钱……

我的震惊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随后他给出的原因,我在这里分享与各位。

按照他的说法,非常时期,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都会丧失价值,比如学历,比如行政级别,都变得没有意义。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在封控状态下,国宝级教授、著名出版社社长会面临断粮危机,是因为资源来源单一,而这位朋友平时和保安、小摊小贩主、超市老板,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和“三教九流”都很能来事儿,而这些人恰恰掌握着现管的权力,于是各种食品也很容易从他们手中获得。

封控暂停了原有的市场运作,尤其是卡断了物流的脖子,这大幅拉高了买卖双方的交易成本。但是,只要存在需求,就永远会有市场,除了官方分配以外,一定同时存在一个地下市场。保安、基层工作者、小摊贩等有储备、有流动能力的人,都将被吸纳进黑市。而黑市交易本身要建立信任并不容易,于是,平时与他们有来往的人,就成了第一批受益者。而那些教授、高级白领,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作为一个父亲,看到这种现象,很容易让我想到对孩子的教育。这里涉及两个问题,第一,我们作为父母需要做出判断,上海的情况属于是一个特例,还是一个序幕;第二,如果是序幕,那么我们在培养孩子时会注意些什么?

当下的情形下,且默认孩子以后可能会碰到更极端情况吧;在这个前提下,我们聚焦第二个问题,该如何教育孩子呢?

我不是教育专家,但我有一种判断,目前这套教育方式主要是通过考试筛选成绩好的学生,这无形中增加了“竞争”品质的培养。那些更懂得竞争,甚至不择手段去竞争的孩子,更容易脱颖而出。而在极端情况下,拥有合作品质的人,将更有可能生存下来。

因为拥有合作品质的人,往往更有共情能力,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否定他人,瞧不上他人,自然也容易获得他人发自内心的认同;其次,合作变成一种习惯后,不会吃独食,还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些日常行为也是在播撒未来社会关系反哺的种子。

一旦遇到危机,善于合作的人,可以遇到的“贵人”会更多,其社会关系的层次感会更丰富。

当然,这话题扯得有点远了。回到我所处的空间,除了工作、吃饭,前天下单的瑜伽垫和运动器材到了,一天下来,做了100个仰卧起坐、20个俯卧撑、3分钟平板支撑,并有15分钟原地小跑。运动使人快乐,况且这些年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希望我可以坚持下去。


图/作者供图

我也抽空看了几页书。厚厚的书本,夹着一张对折的白纸书签,这是儿子送给我的一幅画。5岁的儿子,绘画水平可能只有3岁,十分稚嫩。

画上有他的名字,还有太阳、云朵和绿草地,这是他每天在森林公园上幼儿园所依恋的自然环境,画的中间是一条马路,和一部小汽车。

汽车是他的最爱,除了认得几乎所有车牌外,他对车的内部结构也十分痴迷。最近一次略为疯狂举动,是和另一个小朋友一起,把好几辆玩具小汽车全部拆了,然后总让我陪他过家家,去他店里购买不同的汽车零部件。


图/作者供图

生活充满了刺激,而刺激之后,则不可避免地陷入平庸,隔离的生活也不例外。

第二天的记录,就到这里吧。

03

今天是我集中隔离的第3天,星期二,继续在线办公,距离20号解除隔离还有8天。

尽管到了第三天,依然残留了一些“后知后觉”的朋友发微信来慰问我。他们中,有人给我发个搞笑短视频,调剂一下;有人问问我情况,陪我闲扯几句…

晚上来了一个前同事,则被我怼回去了。因为问七问八之后,他突然宽慰我:还有10天你就可以出去了。我看到很生气,明明还有8天,于是回了一句“信不信劳资锤死你”。

对此,总的来说,他们的问候令我感到满意。毕竟,伟大人物的标志是他死后还能被后世记住,而作为小人物,活着的时候能够偶尔被cue到,已是不错了。

除了我自己被朋友们问候、宽慰,今天儿子也收获了许多问候。有几位幼儿园的小伙伴,特意来楼下看他,或和他视频。儿子小伙伴们的举动,令我很是高兴,甚至是感动。小家伙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有自己的好朋友,居家隔离期间能够被幼儿园里的小伙伴记住,这是多棒的一件事儿。

其实,昨天下午,儿子幼儿园的老师豆丁妈就特意来楼下陪儿子聊了一会儿,看得出来,聊完后,儿子的状态有明显提升。

而今天一天,则轮到多位小朋友来看他,或和他视频。早上,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女孩,不但陪他唠嗑,还给他带了一个小蛋糕,喜欢甜食的他可乐坏了。小女孩的妈妈也给妻子带了一束花,房子里有了鲜花,立刻增色不少。


图/作者供图

下午和儿子视频,他正在吃同学给他的蛋糕,吃完后,他现场给我表演拍篮球。在妻子的引导和陪伴下,居家期间,儿子每天会在小小的空中花园里练习拍球,身体协调性较差的他,从不会拍球,到现在已经可以连续拍上二三十个,进步相当大。

拍完球,儿子又要给我展示他的各种车,妻子却催促她赶紧挂了,因为马上要和一个小朋友视频了,那是他经常一起捣蛋的小伙伴。

儿子是一个很容易理解并接受规则的人,他明白因为控制病毒的需要,得待在家里。

从一开始至今,他都做得很好,非常配合。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出去玩,只不过,他明白事实上不可能,于是就用另一种方式来替代。比如绘画和过家家。

儿子有一个自己的手机,其实是一块手机大小的长方形木块,他在上面画了一个绿码,然后说自己有绿码,可以出去旅行了。


图/作者供图

生长在新冠流行时期的孩子,尤其是几岁的小童,无一不在心灵上烙上了健康码的印记。他们可能觉得,凡是出行,都是需要绿码的。

现有的防疫政策判定我为密接,这让妻子和儿子就成为次密接,他们需要居家隔离7天。我被转运到隔离酒店后,只剩下他们两人,妻子这两天身体略微抱恙,不仅要每天做三顿饭,还要不断回应孩子的各种需求,她的压力自然也不轻。

为了缓解压力,作为一个天真烂漫的水瓶女,她的办法是阅读摄影作品,尤其是自然摄影集。

9号晚上我被拉走前,她就要求我和她一起看南极和北极的摄影作品,并塞了一本星野道夫的《森林、冰河与鲸》到我的背包里,让我隔离的时候别总看那些国家大事,偶尔也可以看看自然景观。


图/作者供图

今天,她购买的《生命之灵》和《生于寒冰》两本摄影集,终于通过热心的快递员从快递柜中取了出来。这无异于是一次重要的精神食粮补给。她很高兴,为此还特意发了一次朋友圈。要知道,上一次她发朋友圈,还是在今年2月7日——那一天正逢老家下雪。


图/作者供图

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作为人都有表达的欲望,都有社交的需求。一个人的幸福指数,固然和社会的大气候有关系,也看似金钱多寡有些关系,但根本上,还是由和家人、朋友这个小圈子的关系好坏所决定的。

我和妻子都有各自的社交圈,这一点不必说,慢慢的,随着孩子的长大,他也有了自己的朋友,被隔离了,也会有朋友来看他,或视频问候他,这真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时刻。

事实上,国家有时候像大人,甚至像孩子,国际关系也像过家家。今天,美国驻华大使馆发布了上海领馆命令撤离的声明,对此,外交部发言人也立即提出了严正交涉。

我的点评只有两句话:第一,一切责任都在美方;第二,不管谁的责任,中美关系降温,就像孩子和他朝夕相处的幼儿园同学交恶,一定会影响孩子的幸福感。

(本文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