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地时间2022年4月5日,顿巴斯地区民众聚集火车站持续撤离。

作者|燕青 芊浔

编辑|石破

截至4月9日,距离第一枚俄罗斯导弹落在乌克兰土地上,已经过去了45天。俄罗斯军队正在持续向乌克兰东南部推进,一座火车站遭到导弹袭击,乌克兰民众继续自东向西逃亡,寻求避难所。联合国难民署最近公布的数据显示,已有超过400万名乌克兰人逃离自己的家园,寻求他国庇护。

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是难民逃离家园的路线上最重要的一个据点。3月10日,一辆满载乌克兰难民的火车,从利沃夫出发,前往波兰边境城市弗罗茨瓦。当天,气温只有1摄氏度。三岁的小女孩米拉,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件带兔耳朵的粉色连帽衣里,外面套着一件花棉服,棉服外还裹了一条蓝色的珊瑚绒毯子。米拉看起来很疲倦,一句话也不说。

俄乌战争爆发后,超过四百万难民自东向西撤离,少部分人在利沃夫停留,大部分人则经由这座城市搭乘火车前往周边国家避难。而波兰,几乎成为乌克兰人避难的第一选择。

13个小时之前,米拉的母亲莉利娅带着她和六个月大的弟弟、外婆,从乌克兰东部小城苏米撤离。莉利娅,是一名单亲妈妈,在逃亡的途中,她不得不独自承担起照顾2名孩子和1名老人的责任。这家老小连续坐了7小时的撤离巴士、6小时的火车,才抵达撤离据点利沃夫。紧接着,他们还要再坐6小时火车离境。

她们本来计划去波兰避难,但朋友提示,波兰已人满为患,于是莉利娅决定改道德国。

联合国难民署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3月30日,在400万名乌克兰难民中,入境波兰者超过了230万人,另有逾160万人入境罗马尼亚、斯洛文尼亚、摩尔多瓦、匈牙利等周边国家。

就难民数量而言,这已经是自二战以来、欧洲规模最大的难民潮。

7年前,来自中东、北非的一百多万难民曾蜂拥欧洲,冲击了欧洲社会生活,引发难民危机,至今未安置妥帖。而今,更大规模的难民在短时间内再次涌入。

和7年前不同的是,由于乌克兰禁止60岁以下的男性离境,此次难民潮的主要群体是妇女、儿童和老年人。

风洞通过多方采访,试图展现乌克兰妇孺向西撤离过程中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寻求庇护时遭遇的问题,记录下欧洲难民史沉重的一页。



一路向西

数日前,三岁的米拉依偎在母亲莉利娅的怀中问,“妈妈,外面是在放烟花吗?”莉利娅听着外面的炮火声,看着浴室的天花板,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莉利娅,是一名艺术家、模特,住在乌克兰东北部的苏米,这座距离俄罗斯约50公里的小城,3月7日起被俄军包围,并接连遭到了空袭和炮击。

每当轰炸声或者炮声响起,莉利娅就抱着女儿米拉,外婆抱着6个月大的孙子丹尼,冲进浴室或是地下停车场里躲起来。

战争刚刚开始,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但这样的日子必须结束,莉利娅想逃离这里。至少她的孩子要在安全的环境里长大。

3月初,国际红十字会等机构开始援助乌克兰,援助方式包括筹措、运送物资,以及协助当地开辟人道主义撤离通道,提供撤离巴士,把有意愿离开的乌克兰人送出战区城市。



| 当地时间2022年3月28日,波兰梅迪卡,撤离中的乌克兰难民坐在巴士里。

3月9日,炮火声戛然而止,莉利娅带着一家人站在苏米的罗门斯卡亚街(Romenskaya street)上等待路过的撤离巴士。可是,想要离开苏米的乌克兰人太多了。

五个小时过去,从莉利娅面前开过了20辆撤离巴士,但没有一辆车能停下,每辆车都坐满了人。为了让俄罗斯士兵不要向他们开枪,每辆车上都有醒目的“Kids”标记,

最终,绝望的莉利娅一把拽住旁边的乌克兰民兵,哀求他想想办法,让她和她的孩子能挤上一辆巴士。那名士兵举起枪,瞄准一辆大巴车上的司机,命令他立刻停下,车门开了。莉利娅和她的母亲、两个孩子立即冲上车去。她甚至来不及与父亲、弟弟告别,车门就关上了。

车子立即发动,驶向东部城市波尔塔瓦。在那里,他们能搭乘前往利沃夫的火车。

从苏米到波尔塔瓦总共170公里路程,一般情况下开车只需要3个小时,但撤离巴士却花了7小时。20辆撤离巴士排成一列,由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护车护送,途中经过数个乌克兰军队的卡点。

车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无法使用没有信号的通讯设备,也无法闭眼入睡。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搭在每个乘客的肩膀上。

20辆巴士抵达波尔塔瓦火车站时,已是凌晨2点,四下无人。

直到巴士车门打开,车站才开始忙碌起来,充斥着脚步和女人孩子的声音。



在利沃夫,舔噬创伤的难民们

利沃夫,是乌克兰火车系统最西端的枢纽,距离波兰边境不到100公里。

在依赖火车运行系统的波兰,利沃夫远离东面俄罗斯和乌克兰战区,用铁路连接着西面的周边国家。

战争打响后,炮火中的乌克兰人从四面八方纷沓而至。他们想方设法乘坐私家车、巴士、火车,只要能逃离战区。据《纽约客》报道,每隔1小时,就有一辆从东边来的列车抵达利沃夫火车站。车厢的门一打开,大批饥寒交迫、面容疲惫的乌克兰妇女和儿童倾泻而出。



| 当地时间2022年3月31日,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乌克兰难民滞留在当地车站的临时避难所内等待离开。

央视也曾报道,截至3月31日,原本70万人口的利沃夫,在1个月时间内增加了30万居住者和数百万计离境避难的流动人口。

作为难民的中转站,利沃夫首先面临着居住空间饱和的问题。

当地房产中介表示,战争开始后,利沃夫本地居民搬离这座城市,空出了自己的房子,流入房屋租赁市场,占据目前市场上40%的房屋。但与此同时,租住需求更大幅度上升,达到战前的10倍,每隔1小时就有1套房子能租出去,同时等待1套房源的通常有10~15家客户。

租金也水涨船高,平均比战前高出20%。

比起家底仍较充足的人,更多避难者的经济状况和心理状况都不理想,他们唯一的选择是寻求人道主义救援机构和政府的援助,住进数百栋利沃夫的学校、剧院、画廊、体育馆等公共设施和建筑里。

“我们接受了一位马里乌波尔来的难民,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很多天都没有进食。她还带着一条法国斗牛犬,那是我见过最瘦的法斗。他们曾待在什么都没有的地下室很多天,等待着好运能降临在自己头上。”战争开始后,不少乌克兰人自发在利沃夫建立临时避难所,收容妇女儿童。Nika Huk和她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将一幢三层高、面积约1000平方米的私立幼儿园改造成了避难所。Nika是一位乌克兰时尚博主。她告诉风洞,马里乌波尔是目前被摧毁得最严重的城市,那里的乌克兰人将近20天断电断水、没有食物。

建立之初,受限于物资和床位,避难所只能接收50名难民,后来,她通过社交网络和其他资源,才募集到了250个床垫。但难民越来越多,战争引发的心理问题开始凸显。

一些孩子出现了抑郁症状,另一些孩子对警报声有应激反应,还有一些孩子开始角色扮演、玩起了战争游戏。一个3岁孩子的母亲因为极度疲惫和痛苦,很少与孩子交流。这名幼童为了得到母亲的关注不停哭泣,除了饼干、吃不下别的东西,即使吃了,也会呕吐。



| Nika的避难所中,一名乌克兰人正在打电话。

“难民们面临的创伤是另一个级别的,他们需要的是危机和创伤咨询。”Nika的避难所中,招募了能够提供危机和创伤咨询、治疗的志愿者。

志愿者Natali告诉风洞,在她参与的心理咨询行业同性互助小组中,战争后接到最多的咨询是家长询问如何帮助孩子度过心理危机。



波兰的两难处境

除了坚持留在利沃夫的少部分乌克兰人外,大部分难民都流向了紧邻乌克兰的欧洲国家。其中,敞开怀抱接收难民的国家就数波兰。

联合国难民署数据显示,在欧盟国家中,波兰接受了230万名以上难民,超过总数的一半。在对待乌克兰难民的态度和胸怀上,波兰与上一次接待来自中东、北非的难民完全不同。

据Eurostat Newsrelease数据,2013~2015年,波兰收到的来自中东、北非的难民首次庇护申请数量仅为3.5万人。美联社曾报道,2021年,波兰为了阻止来自中东的难民入境,在边境动用了水炮和催泪弹。但在对待乌克兰难民的问题上,波兰政府给予了极大的政策支持。

3月,波兰议会通过一项法案,允许到达波兰的乌克兰人合法居留18个月。他们可以获得波兰身份号码,在波兰工作、获得福利、医疗和教育。

此外,乌克兰难民还可以获得一次性补贴(80美元每人,儿童可获得每月长期救助),以及连续两个月每人每月150美元的救助补贴,1个月免费交通和汽车保险。

向乌克兰人提供住宿的波兰人和机构每天也能获得补贴。波兰教育部长普热梅斯瓦夫·查尔内克(Przemysław Czarnek)近日表示,已经有近3万名乌克兰儿童在波兰入学,学费全免。

波兰民间也自发组织了不少难民援助行动。

“对于接待从乌克兰来的难民,波兰人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巨大热情。”波兰人Daria Mejnartowicz告诉风洞,除了政府支持的住所、福利和补贴之外,许多波兰家庭自愿接纳乌克兰人,不仅为难民提供衣物、药物,还与他们同吃同住。这一点和其他国家难民大多居住在难民营有很大的不同。

波兰人Patrycja Strzała,在华沙拥有一栋三层楼的独栋别墅,她的朋友询问她是否愿意接纳一个8人的乌克兰难民家庭,他们是一对夫妻和6个孩子,开着一辆私家车来波兰避难。



| 波兰华沙愿意收容8人乌克兰家庭的房子

“这是个大家庭,很难找到合适的避难住所。乌克兰本来不允许60岁以下的男性离境,但如果一个家庭有超过3个孩子,那么男主人会被允许和女主人共同出境照料孩子。”Patrycja告诉风洞,“我恰好有间大房子可以帮到他们。我没有犹豫。”

战争开始后的第四天,这个乌克兰大家庭开着5人座的汽车抵达Patrycja的住所,车上满满当当挤着8个人和行李,最小的孩子仅6个月大,年龄最大的孩子18岁。

除了波兰外,其他毗邻乌克兰的欧洲各国都表现出了收容善意,逾160万人入境罗马尼亚、斯洛文尼亚、摩尔多瓦、匈牙利等国。值得一提的是,波兰在欧盟国家中的经济并不发达,2020年其GDP为5966.24亿美元(同年德国为3.846万亿美元),乌克兰毗邻国家的经济也不宽松。这一点,与2015年欧洲难民潮由经济发达的英国、德国、意大利等国家承担大部分收容责任,也有所不同。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赵俊杰教授向风洞表示,难民寻求庇护的目的与难民的构成,是此次欧洲国家态度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

“本质上而言,俄乌战争引发的难民潮与2015年中东地区冲突引发的难民潮,没有差别,都是战争导致的。但难民入境欧洲国家的目的,以及难民的构成都有很大的差别。”

首先是宗教信仰与文化的差别。2015年危机下的难民主要信仰伊斯兰教,此次乌克兰难民则以信奉东正教、天主教为多数,“是同属一个宗教社会里的教友”。

“乌克兰人和我们波兰人太像了。就像是‘我们的人民’。我们有着相似的历史、文化、语言。”Patrycja告诉风洞,这是为什么波兰民间对乌克兰难民敞开怀抱的原因。即便乌克兰人不学习波兰语,他们也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沟通没有任何问题。

其次,是难民融入社会的预期和现实差距。

此前报道记载,2015年欧洲难民潮多由中东、北非年轻人构成。一度对难民展现出积极姿态的德国,曾认为老龄社会能够通过吸纳年轻人,来增加劳动力后备。“他们期待这些年轻人融入到欧洲社会中,做出贡献,这是吸纳难民的长线战略。”赵俊杰表示。

但最终,德国发现,这些异国年轻人来到欧洲并非都是寻求战争避难,不少人成为“经济难民”——只为单纯享受发达国家的福利,不干活、语言也不通,加之宗教信仰差别很大,无法融入社会,为国家做出贡献。

“拿着你的钱、住着你的房,每个星期去做礼拜,显得不务正业,还有甚者在欧洲国家犯案,导致社会骚乱。但这次从乌克兰来的妇孺,基本上就是需要人道主义救助的。”赵俊杰分析。

不过,短时间内接受难民大规模涌入的意愿,仍与一个国家能够承受的财政负担和能提供的保障相矛盾。

与2015年欧洲难民潮相比,中东、北非难民迁移路线更长,且分批次,花费三年或更长的时间进入欧洲各国。欧盟统计局数据显示2014年、2015年两年首次申请庇护者的数量总共不到200万人。而此次俄乌战争打响仅40多天,就有超过200万乌克兰妇孺涌入波兰。

Daria告诉风洞,波兰人的热情无法解决一些显而易见的矛盾,政府看起来并没有做好准备。比如,将乌克兰儿童安排在波兰入学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即便相似,两国人仍然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



| 当地时间2022年3月20日,波兰热舒夫,儿童在乌克兰难民营玩玩具。

而对于政府为乌克兰人提供免费公寓居住、发放补贴、儿童免费入学,一些波兰人认为这对于需要交房贷、付钱上学的本国人有些不公平。

赵俊杰表示,短期大量难民涌入,必然带来经济负担。这种经济负担也不应该由单一国家承受,需要欧盟、国际社会一同承担。

3月31日,波兰内政部副部长Blazej Pobozy透露,波兰已经要求欧盟提供22亿欧元的资金,支付与接纳乌克兰难民有关的费用。Blazej在接受波兰TVP电视台采访时解释说,提出这一要求是因为大量难民涌入波兰境内,负担巨大,而且预计还会增加。“根据我们的计算,前6个月的成本约为每人1000欧元。目前,我们向欧盟委员会报告的资金需求已达22亿欧元。”

“迄今为止,波兰还没有从欧盟委员会收到用于难民的资金。”他还补充道,到目前为止,波兰内政部仅仅拨出1600万欧元来应对(移民)危机,显然是不够的,但如果波兰等资金到位后才向难民提供帮助,那么当下就会出现“一场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



“我们想回家”

莉利娅,最终在一个5万人口的德国小镇暂时落脚。这里毗邻波罗的海,她每天推着德国人捐赠的双人婴儿车,从德国政府提供的免费公寓里出来,带着儿子和女儿一起去海边遛弯。

他们有90天的欧洲签证,在签证到期后,可以申请1年的德国签证。

在这里,她每月能够获得1200欧元(每个成人400欧元每月,每个儿童200欧元每月)的救助资金,足够她们一家人生活。

但莉利娅告诉风洞,“我没有想过长期留下来,我必须照顾自己的孩子,所以即便欧盟国家提供工作,我也无法找工作。而我的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计划从德国回到苏米,一个月以后我可能不得不一个人带孩子了。”

安全抵达德国不久,即便居住着免费的公寓,拿着德国政府的补贴,生活基本保障不成问题,她的母亲还是每天都想回到乌克兰,“苏米被俄军包围,怎么可能回去呢?但她的儿子、丈夫、花园都还在那儿,她还是想回去。”

无独有偶,Patrycja家里的乌克兰家庭安顿下仅仅5天后,男主人就决心开着车返回乌克兰。“他看到新闻中乌克兰的样子,坐不住了,想要运送药品和物资回国,于是他往返于波兰和乌克兰之间。”

Patrycja告诉风洞,乌克兰家庭普遍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乡,这和此前来自中东、北非的难民期望留在欧洲也截然不同,“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求短期战争避难的,而不是来长期工作挣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愿意帮助他们的原因。在我家住的乌克兰家庭告诉我,他们在乌克兰有父母、邻居、狗、房子、花园。他们和大部分在欧洲国家避难的乌克兰人一样,归心似箭。”

“虽然乌克兰在欧洲不算富裕,但土地肥沃。经历过战争,得到国际社会支持以后,乌克兰人可以重建家园,可能还会迎来一个发展契机。”赵俊杰认为。

然而,战争将持续多久,似乎谁也无法预测。当久不停歇的战争叠加难民收容国的经济负担过重时,显然会成为将难民潮转化为难民危机的风险因素。

赵俊杰在《欧洲难民危机专题研究报告》中曾描述,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400万人流亡国外成为难民,这些难民流落至土耳其、黎巴嫩、约旦这三个邻国,他们尽己所能,安置大批叙利亚难民。但不富裕的国家收留条件有限,加上欧洲其他富裕国家条件十分优越,区域性的救助政策差异、内战久久不能平息,将难民逼入欧洲富裕国家,从此,另谋出路、寻求扎根,成为欧洲难民危机的重要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