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刘言飞语 (ID:liufeinotes),作者:刘飞,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咖啡馆里遇见他的时候,我正在读毛姆的《午餐》。他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全然没有其实是第二次见面的拘谨。他笑着对我的书说话,彷佛我不存在:“哟,这么文艺啊。少读点小说,多看点有用的书比较好,我最近就读了一本《财富自由之路》,特好,推荐给你。”
我没办法假装不认识,笑了一下,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毫无知觉,干脆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对面,说:“不会忘了我吧?几年前在评审会有过一面之缘。”
开玩笑,我怎么会忘了呢。
从业七八年了,它在我梦里就出现了七八十次不止。醒来的时候通常是手脚冰凉。
那次评审会是跨部门的项目,人不少,每个人进到会议室里,目光都会先停留在他身上,因为他的身体是几乎完全平躺在椅子上的,椅背很艰难地支撑他的体重。他闭着双眼一脸安详,好像在午睡一样,腿却在高频抖动,抖出来不均匀的鼓点,让人怀疑是不是在传递摩斯密码。
人刚到齐,我还没说话,他睁开眼环视一周,爽朗地笑了一下,说:“这么简单的需求,怎么这么兴师动众啊。来了不少同学啊。”然后伸出手向着我摆了摆:“能不能麻烦你稍微快点讲,其实不用铺垫那么多背景。三分钟结束战斗怎么样哈哈哈”,说完朝周围的人笑了一圈,大家识相地跟着哄笑起来,“这是锻炼锻炼你的沟通能力,产品经理一句话讲不清楚事情,那就白当了。”
说完还给我展示了他面前屏幕上的日程安排,一个挤在一个上面,像是彩虹条,他那表情像是展示他的军功章:“我是确实比较忙,抱歉。”
我连忙陪笑着说:“确实涉及的同事比较多,才更得谨慎点儿嘛。”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身边人而不是我说话:“这位小同学还是年轻,没有大局观。从宏观的视角,这么一屋子人,浪费的时间,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是成倍的。多花一个小时的人力成本,估计赶上你一个月的工资了。”
我不敢再对话,开始讲我的需求内容。刚三句话,他说:“不好意思打断你了同学。你这个背景描述应该还有提高的空间。哎我这人说话直你别在意,我是稍比你年长了一些哈,做互联网也多了几年,就多说几句,也是为你好。就是......”他嘴里发出类似啧啧的嘬口水的声音,“咱调研了 10 个用户,够吗?这个用户研究吧,既要定性,也要定量。我前天还刚看了张小龙的 PPT,他说的是用户体验的反馈怎么也得 1000 个,你这 10 个是不是有点少?要我说,咱们屋里现在就不少人,现场调研都来得及。”
说完他就转向他的一个下属问:“今天的方案你看到大概了吧?你自己有这个需求吗?”他的下属连连摇头。他又问了几个人,都摇头。“看吧。都没这个需求。”他朝我摊手,像是真的特别无奈。
我已经是满头大汗,说:“对不起,老师,我确实能力和资源有限......”他摇摇头:“这就是你们不够精益求精了,这种态度我不能接受。你是资源有限,我们技术不也是资源有限吗?你拍拍脑袋定了一个方案,我们吭哧吭哧做完了,最后效果不行,大家不都是白费工夫?”我在“拍拍脑袋”的地方就试图打断他,但是失败了。只好满脸惭愧地道歉:“确实是。要么这样,你看,我先把需求讲完,有啥问题咱们具体聊?”
他似乎达到了震慑目的,会议室的空气进入了凝固态。于是他点点头。我继续讲项目的方案。
讲到中途,我发现自己在 PPT 里写了一段,大意是原来的产品模块,代码年久失修,bug 层出不穷,技术维护状态不佳。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点鼠标往下页翻,担心触了他的龙鳞。
他眯着眼跟睡着了一样,这时突然抬起手:“哎,刚才有一段怎么不讲啊。没关系,拿出来讲,有问题具体聊,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我感觉脚底都有汗在囤积,气场压到我头上,要不是在场人多,我真的想直接给他跪下。
翻回前一页,他看着那句话,似乎在酝酿情绪。两分钟后,情绪爆发,他从椅子上像久病惊坐起一样,突然起身,指着他带的两个下属骂道:“你们看看这句话,什么感觉?我刚还说精益求精呢,现在真是啪啪打脸啊。这个产品确实是产品经理当时做的时候方案有各种瑕疵,但咱们做技术的也不能就自暴自弃吧?”
然后转向我说:“小同学,你把有哪些 bug,一五一十地都列出来,一条都别少。下周,不,就明天,咱们开个 bug 沟通会,一个个看,是技术的问题,全都给我改掉。是产品的问题,你们也都修一下。”他特地在这里停顿了下看向我,又转头跟他的下属说:“听到没有?”他的下属频频点头,频率节奏跟他的抖腿鼓点都卡上了。
我不知怎么,觉得心脏有点难受,就想快点结束。内心反复自责:你何德何能给他提需求呢?
PPT 讲完,没人出声,都在听他发话。他继续平躺着,眯着双眼。这么沉寂了两分钟,我壮着胆问:“大家都有什么问题吗?”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他说:“需求嘛我认为方向是可以的。不过这里面缺了个东西,就是预期收益,到底能带来多少转化。你回头补上,我觉得就行了。”
我战战兢兢地做最后挣扎:“这个功能主要还是考虑长期的用户价值,可能在短期转化效果上......”他果然又“惊坐起”,不满地说:“任何产品需求都要量化!这不是我吹毛求疵,这是咱们公司的核心价值观。数据才是最客观的。上次那个需求,你们产品经理提的,最后没啥效果,就那么过去了。没有预期收益倒逼,恐怕你们都不认真做方案。”我跟膝跳反应一样试图接话,迷糊间说:“也不是,本来产品方案就得试错……”他问我:“试的都错了,还试什么试呢?如果都是随便做做,这把我们技术同学当什么了?”
我看到他目光如炬,决定彻底缴械:“那么这样,老师。我先暂缓一下这个方案,等我研究出来怎么计算预期收益的,再跟你们对下。”
听到了“暂缓”时,他早就心满意足站了起来。他夹起他的 iPad Pro,匆忙向外走:“我要去开别的会了,这挤在一块有三四个,忙死我了。下次开会,想清楚一点。”他走到我身边,还俯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同学......”然后叹口气,像是要把这口气扎进我心脏,“有待提高啊,再加把劲。我看好你。”
我的心力已经耗光,现在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是神谕。我仰望着他,说不出话。
思绪回到现在,我看着他在面前亢奋地说着听不下去的话,恨自己没出息,明明是久远记忆,脚底板还是凉透了。我不想跟多年前的心理阴影聊太久,寒暄了几句就借口走了。回家的路上,我微信上问老同事他的近况,老同事说他因为不会写代码,中层大量裁员时被裁掉了。
*本文纯属虚构,与任何现实人物、地点与事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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