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要:1.知名学者丁学良认为,20世纪之前的俄罗斯帝国,对普京有更深的影响。他一心想要复兴俄罗斯,保持“帝国”框架。其中,乌克兰是仅次于俄罗斯本土的一块重要部分。普京想用更多现代化手段实现这一构想,但缺乏资源。

2.现在战争攻击手段可以造成的破坏效果,已经远超前两次世界大战时期。而且由之引发的连锁反应,就连发起攻击一方的决策者,也无法完全准确预估。在联合国的约束力不足的情况下,如何避免滥用不可控的战争手段,需要有新的思考。

3.除战争或制裁手段,地缘政治矛盾还可以通过哪些方式妥善解决?丁学良给出三点建议:第一,俄乌战争后应该签订一些新的约束性条约;第二,要建立更加透明有效、避免误判对方意图的沟通渠道;第三,成立诸如“欧洲安全理事会”、“亚洲安全理事会”等组织机构,通过非战争手段,化解矛盾。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各位网友大家好!欢迎收看本期“香港號”,我是陈笺。俄乌战争还在持续,我们每天期待停战的消息还未出现。回顾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沙皇帝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了强大的苏联。

这次俄乌战争是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发生最大规模的战争,会否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不知道。当然我们也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这次战争也会再次改变世界格局。普京出兵乌克兰除了北约东扩和自身安全的考虑,是否也有他的俄罗斯“帝国梦”?

21世纪的今天,除了用制裁和战争的手段,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制衡解决地缘政治矛盾和冲突?而每一个普通人又能为推动人类文明进程做些什么?相关话题,今天陈笺请来深圳大学中国海外利益研究院学术主导、知名学者丁学良教授做深入剖析。



俄罗斯“复兴梦”并非一朝一夕,普京的“帝国”情怀自少儿开始凤凰网香港號陈笺:丁教授您好!您认为普京出兵乌克兰的初衷到底是什么?除了上一期我们探讨到的,为了遏制北约东扩或者是自身的安全考虑之外,他是否也有复兴“俄罗斯帝国”的这样一个梦想?丁学良:这个梦想可能是从他儿童时代开始,受教育以及生长的环境影响,一点一点累积,倒不是因为被北约东扩突然刺激。在欧洲甚至全世界,俄罗斯有几个特点是一些其他国家都不具备的,尤其是20世纪以后的国家。第一,从地理上来讲,俄罗斯既不能完全归于欧洲,也不能完全归于亚洲;第二,从文化来讲,既不能把它完全归于西方,也不能完全归于东方;第三,俄罗斯本身是个联邦,有很多更小的政治单位。但是在冷战期间,它又是苏联最核心的一部分。此外,从宗教的角度来看,东正教与俄罗斯紧密联系,在东正教看来,自己在全球文明中的定位起的作用非常之大。他们认为其他几个教派已经背离了基督教最早的核心要义,只有东正教还在坚持延续。



所有这些因素叠加,使得普京从小所培养起来的这种情怀,跟20世纪之前几百年的俄罗斯关联更深。现在,他很想通过手里掌握的军事力量,在有生之年来达成(夙愿),在他看来(会)是一笔不朽的遗产。毕竟他已经70岁了。这样讲的意思,并不代表我们要接受普京的这些观念,但是可以通过这些来了解他的心理。苏联那些加盟共和国,自从1991年独立以后,他们的教育、语言和宗教政策都让普京备受刺激。比如说,俄语使用率下降,他就受不了。但要知道,之所以那些国家当年把俄语当成主要语言,是因为苏联要求这么做。



“保住”乌克兰,被视为复兴俄罗斯最核心的一部分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您认为普京在其成长过程中,从小就有复兴“俄罗斯帝国”的梦想,也提到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说他这样的情怀与20世纪之前几百年的俄罗斯关联度更深。乌克兰也是他梦想中的一个部分吗?丁学良:(乌克兰)不仅是一部分,而且是最核心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他首先要保住俄罗斯本身的认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保持“俄罗斯帝国”这个框架,或者说俄国在他心目中留下来的一切感性或理性的要素。当然,这里说的理性,只是对他而言。除了俄罗斯以外,第二重要的是乌克兰,第三重要的是白俄罗斯。实际上,东正教向东边扩展,最重要的跳板是基辅,也就是现在乌克兰的首都。基辅最大的教堂——圣索菲亚大教堂,在东正教的历史上是一个伟大的里程碑。

所以对普京来讲,他很痛恨其它苏联加盟共和国纷纷退出,特别不能忍受的还是乌克兰的离开。白俄罗斯基本上没离开过,而且白俄总统已经宣布要派兵进入乌克兰。实际上就是说,(在他的眼里)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三兄弟。从块头上来讲,俄罗斯“老大”,乌克兰“老二”,白俄罗斯“老三”。但如果从历史或宗教的角度来看,乌克兰才是“老大”。



普京欲用现代化手段复兴俄罗斯,但欠缺资源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普京已经执政20多年了,他的执政理念是什么?就是复兴“俄罗斯帝国”吗?丁学良:这是最重要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为了恢复俄罗斯帝国在历史上那种庞大的格局,使其成为东西方都不敢忽视的一个庞大的跨洲帝国,因此,普京要做很多工作。22年前,普京刚从叶利钦手里接过国家领导人职位时,他的宣誓内容里,大部分目标看起来都很正常。比如,经济、技术要复兴,关注人民健康,解决老百姓的需求,解决街头犯罪、生态环境遗留问题等等……好像都是21世纪一些正常国家领导人应该要做的事。

但是对普京而言,所有这些正常的施政目标,最终是为了恢复“俄罗斯大帝国”。从格局、内部权力架构、邻国邻边关系等方面来讲,这个“帝国”和古老的俄罗斯帝国一脉相承。只不过,普京想使用更多现代化的手段(来实现),而在这一点上,他非常地着急,也非常欠缺资源。



现代战争攻击手段更复杂多变,网络攻击的延展破坏力难以估量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我想没人希望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今天的俄乌战争,可否请您从历史和哲学的角度,谈谈21世纪人类文明到底应该是何种模样?丁学良:这个问题哲学含义很深。首先,我们从最容易理解的几个层面上看。这次冲突会演化成什么样,最坏的情况会是如何?我们不希望最坏的(情况)发生,但现在没人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对于使用大规模杀伤武器,我们这些普通平民有着本能的反感。无论战争发生在哪个地方,最倒霉、最受伤的还是普通百姓,这其中又以老人和妇女儿童为主。因此,不要说历史上蒙古帝国怎么建立起来的,穆斯林又是如何征服了那么多地方……我们不要讲这些。仅从20世纪初到现在为止,110年左右的历史中,就能看到好几次当时最可怕的武器被投入使用。

比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什么对欧洲乃至全球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就是因为它是有记载的,历史上第一次被称为总体战争。在这之前,世界上发生的战争,都是一个局部的冲突。一战使用那些技术手段,现在看起来是比较原始,但在当时,可是最先进的。有机械化部队,有坦克,有远程大炮,有机关枪,有飞机,更可怕的还有化学武器、生物武器。所以,一战实际上集合了人类畏惧战争的大多数元素。一战开打以后,造成一种状况:没有一个固定战场。男女老幼都被卷入战争。



而且更可怕是,一战主要的参战国恰恰正处在民族主义高涨的第一波,那时候已经有民族国家,成为国家的主流形态。因此,那场战争,把年轻人都鼓动起来,上战场互相屠杀。经历了一战,后来对于战场可以使用哪些攻击手段,人们意图设下一些限制。这就是为什么到今天为止,我们有那些公约,(比如)不使用生化武器,不该对医院和救护人员开火……

一战后留下来的一些比较有意义的战场法则,就是即使双方动枪动炮,也不能越过一些规则底线。和一战相比,现在科技力量的发展水平,已经让战争更具复杂性和蔓延性。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刚刚那个报道就讲美国现在紧张得不得了,它对俄罗斯实施了那么多制裁,虽然后者在金融经济这些方面搞不过它,但是俄罗斯有一点可不弱,那就是网络攻击能力。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美国、以色列,但至少在全世界能排上第三,而且以前使用过。现在问题就来了,如果俄罗斯觉得自己被逼无路可走的时候,会否用这一手段攻击美国或者北约的基础设施?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是想象不到的。在现代社会里,攻击一个国家的基础设施比如发电系统,造成城市大面积断电,将产生一系列严重后果。

比如,医院不能做手术、自来水没法供应;交通系统如地铁、机场也会陷入瘫痪,空难恐难以避免。更糟糕的是,现在很多欧洲国家靠核能发电,一旦切断电源,这些核电厂自我保护的系统会严重损伤。还有很多研究传染病的机构,防护系统断电,可能造成严重的细菌和生物病毒的泄漏。更不用说通讯系统。



一战时,决策者对自己用了什么武器,会造成多大伤害,大概还有一些判断。但在现在的高科技手段下,它的蔓延、扩散效果,往往超出决策者的计划。



限制现代战争新型武器使用,联合国的约束力有限凤凰网香港號陈笺:网络科技战没有硝烟,但一个按钮就可能摧毁所有的基础设施和生存空间,这个危险性不可想象,有时最高决策者都无法掌控。其实每一次战争都是因为地缘政治矛盾冲突所引起。我们总希望人类发展越来越文明的时候,大家应该有更好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而非战争。如何用人类理性的智慧去解决矛盾和冲突?丁学良:在这方面有很多案例研究。

比如说,现代战争中,一旦打响网络战,造成的延续性伤害难以估量,且很可能会不受控制。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决策者,应该谨慎。因为一旦发动这类攻击,对手可能进行同样的反击。美国把话讲得很清楚,如果受到此类攻击,他们反击的手段更厉害,后果怎么样他们也不知道。使用战术核武器的后果也是这个情况。一些非常小当量的核武器,比如说相当于10万吨的炸药,甚至5万吨炸药的这种战术核武器,现在技术上很容易做到。这和常规巨型的炸弹效果是一样的,但是运输起来更方便。如果俄罗斯方面没有那么庞大的运输能力,不能把大体积的常规炸弹运到关键位置,那它可能会使用威力相当的战术核武器来代替。但接下来,对方会如何反应?正因为有这样一些连锁、恶化的反应,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出现了比较理性的一个架构,就是“国联”(国际联盟)。但是我们又都知道“国联”当时起到的作用,远远没有达到预期,也就是通过非战争手段化解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个功能。因此日本宣布退出了,日本认为“国联”束缚了它亚洲称霸的野心。日本却不是这么说的,它认为“国联”是西方的白人,要阻止其同西方国家平起平坐的一个阴谋架构。然后德国也不服气了,认为“国联”对它不公平。再后来苏联也认为不公平,“国联”就不起作用了。直到二战后,成立了联合国。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都看到,联合国基本上是个“论坛”,它能做出的约束很有限。大多数时候,各国发言自辩是正义的一方,谴责对方,然后投票向世界展示全球民意是如何,但没有多少约束力。



最近这些年,很多领域、越来越多人都在说,联合国只能取得这些有限的作用。为了使未来,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类不再用现有武器或科技力量互相摧毁,该怎么办?联合国需要改革。二战以后最大的多边安全军事组织,一个是华约,一个是北约。华约随着苏联解体而不复存在,这也是让普京很痛心的。华约没了,北约还在,而且成员国还越来越多。因此,普京选择正面出兵,以及借助第三方部队如叙利亚“雇佣兵”,用这些手段来消除华约解散以后,他认为俄罗斯安全方面的最大担忧。要更好地理解普京做的这些事情,就需要把所有这些宏观和个人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但是即便都考虑进去,其后果也不是我们能够预测到的。我也不认为,普京能完全预测到自己做出这些决定的最终后果,最多能预测到40%。



抛开战争或制裁手段,如何妥善解决地缘政治矛盾?凤凰网香港號陈笺:您理解普京的俄罗斯“帝国梦”,也警示了网络信息战可能引发无法预期的恶果,呼吁决策者们要理性。进入千禧年后,我们经常讲同住地球村,大家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我们如何真正践行这一理念?地缘政治冲突,国家利益矛盾已经到了非短兵相接的地步了吗?丁学良:国际关系的学者中很多人都是退休高官,并不是说是象牙塔里的这些人,纯粹是闭门造车搞出来的,这是我们非常希望看到的效果。一战很残酷,但一战以后签署了一些公约;二战也很残酷,还使用了2枚原子弹,在二战以后,又有一些新的公约,而且还有了联合国。目前这场战争,即使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有可能是准世界大战。

我们呼吁,第一,应该签订一些新的约束性条约;第二,应该有一些新的、更好的,避免误判的渠道出来;第三,要有一些新的、更重要的组织架构出来。我想如果能实现这三点,这一场战争灾难,就不至于只有恶果,没有成果。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现在针对网络攻击,国际上没有公约。而且,我们追求的这样一个条约,至少需要全球这些大国都签字,出现情况,大家应该成立一个联合追究的团队,找出原因。对网络攻击要有公约,哪些事情不能干,干了就是战争犯罪,因为后果是一样的。然后,要有一些非常有效透明的渠道。因为做决策时,决策者大多都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对方会发表一些讲话、声明,但是对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都在猜。如果这个猜的过程,最核心的那些信息无法验证,那在大部分时候,都会以最坏的可能来预测。

在历史上,也有好的转机:一次是古巴导弹危机,一次就是柏林危机。这两次危机,是二战结束以后最有可能引发核战争的两次危机。幸亏当时双方都还记得二战残酷的后果,因此在关键时候,找到了信息的沟通通道。否则的话,我们在60年代就两次被毁掉了。这个通道常常会中断或者扭曲,应不应该有一个非常好的有透明度的渠道,让大家能够理清楚自己是否误读了对方的意图,然后能进行有效地沟通纠正。还有第三点就是组织机构。除了联合国,还有没有其他机构?比如说,可以考虑成立一个欧洲的安全理事会,欧洲最主要的这些军事大国加入,所有在欧洲范围内的冲突,在这个机构内通过非战争的手段来解决。同样,我们亚洲也可以成立类似机构,化解很多潜在的矛盾。比如说印巴冲突,而且这两个国家现在都有核武器。至少在欧洲和亚洲,应该成立本洲的安全理事会,要有这样的机构。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人类跟病毒已经战斗了两年多,无论是面对疫情还是战争,或许都要有最坏的打算,才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丁教授,您认为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普通人能为推动人类文明进程做些什么?丁学良:首先,要有人不断把它可能潜在的危险尽可能地讲出来,因为不讲出来,就不会有人去尝试找出新的手法。即使第一次呼吁得到的反响没那么大,多讲几次总归是好的,话讲三遍,不够再讲三遍。然后,目前全球信息流动极广、极快,只要不断有比较理性的声音出来,一定也会有人想办法去尝试实现。人类的美好未来,绝对离不开这些理性声音,谢谢你。

凤凰网香港號陈笺:非常感谢丁教授的真知灼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地缘政治的矛盾激化到冲突的时候,有的国家采取战争,有的国家采取制裁,但是无论是战争也好,制裁也罢,其实彼此的伤害都非常大。有的为此失去了生命,有的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导致无法预测的恶果。所以刚才丁教授提出的一个建议,就是希望在21世纪的今天,协商出新的有约束性的公约,来制约地缘政治矛盾和冲突,而不是用战争或制裁的手段。这个世界也需要更多理性的声音,来推动世界文明的进程。谢谢丁教授,也谢谢各位网友的观看。希望大家记得关注“香港號”,我是陈笺,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