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闽南,我的原生家庭深受婆媳关系困扰。后来,我却有一个英国婆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欢闲,编辑:崔玉敏、张威,题图来自:受访者




2008年初,我在facebook上认识了David,一个英国工程师。网恋数月后,他前往中国与我共同生活了半年,相处比想象中还要默契甜蜜。水到渠成地,David向我求婚,邀我去英国一起开启新的生活。


赶在圣诞节前几天,我们动身了。抵达英国时已是凌晨,在行李领取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厚厚的玻璃门外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位娇小的女士依偎着一位高大的男士,正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想,这可能就是我未来的公婆了。


初见面,婆婆主动上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整个人身体都僵直了,甚至没有回抱她。一是因为24小时旅途劳顿,我困倦得睁不开眼,其次,我成长在福建省内的一座小城市,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在长辈面前言行要恭敬稳重。成年后,我连和妈妈都鲜少亲密的身体接触。


见我不太自然,婆婆没说什么,笑着打了个圆场,招呼我们上车回家。


见面之前,David一直告诉我:他的妈妈性格相当和蔼可亲。但我还是紧张,对未来的婆媳关系,我的期待就是:适当保持距离。


我对婆媳关系的最早认知源于妈妈和奶奶。


这简直算得上我的童年阴影。她们两人常当着我的面抱怨对方。印象最深刻的是,我12岁那年,不明原因地,身体遍布红疹,高烧不退,一度到了住院留观的地步。我躺在病床上输着液,半睡半醒间,听见奶奶指责母亲没有把我照顾好,妈妈则生气地回怼她不讲道理,完全不在意病房里的其他病人。


回忆起来,我至今都觉得尴尬。当时我已初谙世事,我知道我生病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她们只是借此宣泄长久以来对彼此的不满。


她们两人的婆媳矛盾,可能得追溯到我的太奶奶。我对此知之甚少,只听家族里的亲戚说过,作为农村大家族的最年长者,太奶奶对奶奶极其严格,细致到几点钟起床、睡觉、打扫都有要求。为了检查奶奶是否尽职打扫,有时她会冷不丁走到桌子前顺手摸一把,看有没有灰尘。


奶奶如履薄冰地做了半辈子儿媳,成为婆婆后,却把太奶奶与她的相处模式,复制粘贴到她与我妈妈身上。


妈妈是位知识女性,自然难以忍受。很快她便说服了爸爸,两人一起搬出去住。这于奶奶简直是不可原谅。在我们当地老辈人的观念中,儿子婚后要同父母住在一起,儿子搬出去住,会被认为是家庭不睦、儿孙不孝,会被人看不起。即便父亲常常拎着东西去看奶奶,也无法平息她的怨气。


奶奶认定儿媳抢走了他的儿子。像为了宣示主权,她在我妈妈面前提起我爸爸,从不说名字,只说“我儿子”。 


我心疼妈妈,但也理解做儿媳时,被严苛地、不平等地规范过的奶奶。我左右为难,后来,两人同在的场合,我觉察到火药味,就会悄悄走开。


不仅她俩,我的外婆与舅妈成为婆媳三十多年,对彼此也是满腹怨言。目睹了家中一地鸡毛的婆媳关系,又考虑到我和这位未来的婆婆文化背景、生活习惯不同,极可能产生摩擦,最初,我只求我们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2


我们一起回到了公婆的家。认识我之前,David和他的父母起同住。休息一晚后,第二天见到婆婆,我(假装)得体贤惠地称呼她“Mrs.”, 她说:“叫我Emma就好。“她指着公公说:“叫他也叫名字就行。”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英国人的习惯,无论长幼、地位,称呼大多都可以直呼其名。


但当时婆婆这番话,多少缓解了我对未来的不安:这么好说话,应该不难相处吧?


初到英国,我倒时差倒得神志不清。婆婆担心我的饮食,在我耳边一番问题轰炸:“渴了吗?喝茶还是咖啡?饿了吗?吃面包吗?薄片还是厚片,全麦还是白面包……”


接下来的场景我终身难忘。


她拉我走向冰箱,哗啦一声,拉开冷藏抽屉:里面全是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果酱:草莓、柑橘、西柚、甜橙、蓝莓……冰箱旁边还立着个储物柜,她倏地又拉开一层抽屉,满满当当的又是果酱,她介绍:“这里是其他口味的、还没开封。”


面对这些堆叠的果酱瓶子,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打开了下一层抽屉:“这儿还有蛋黄酱、纯巧克力酱、花生酱、巧克力榛子酱、杏仁巧克力酱……”


原来,知道我来之前在中国大城市工作,她担心我不适应乡村生活,提前囤了二十多类果酱,这还不够,她还买了16种口味的麦片,3种不同原料和厚度的面包。


婆婆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我也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她有一张典型西欧人的脸,眼睛深邃,鼻梁高挺,鼻尖往里弯着,薄嘴唇上涂着艳丽的紫红色口红。她年逾五十,保养得当,脸上几乎没有皱纹,碎花短裙下的丝袜包裹着纤细的小腿,站立时脊背始终挺得笔直,看起来真像英国老电影中里优雅的老太太。


我感动于她的贴心,随手挑了一瓶草莓酱,忍住没告诉她:我的中国胃最渴望的是大米。


不过,这批果酱很快就成为我甜蜜的烦恼。


在婆婆家前几天,每次吃饭,餐桌上都是婆婆准备好的,蘸着不同口味果酱、不同厚度和口感的面包。后来,我一度觉得自己打嗝都是面包味。


几天后,婆婆终于请我品尝她烹制的一道英式“硬菜”:土豆块鸡肉浓汤。将土豆皮、洋葱、胡萝卜、西兰花、鸡胸肉等食材切块,配上酱汁放在高压锅里炖到浓稠。但尝了一口,我感觉嘴里的鸡块硬邦邦的、蔬菜略生,土豆太软烂,因为酱汁搅拌不均,汤也一口咸一口淡……我竟有点怀念先前的面包刷果酱了。


我看得出婆婆热衷做菜,但她的厨艺实在难以恭维,甚至偶有引发火灾的风险。有次她煮胡萝卜没放水,烧焦味弥漫全屋,还触发了烟雾警报,大伙儿手忙脚乱处理了好一会儿。事后,她深感歉意,对着我们正儿八经总结道:“下次煮蔬菜要记得放水。”


但老公和公公却很捧她的场。偶尔她做出一道美味,两人又是欢呼又是鼓掌,隆重到就差拉个响炮打个横幅了。


我也跟着附和赞美。我悄悄观察这家人于我来说略显陌生的相处模式:他们常常口无遮拦地打趣对方,老公和公公哥们似的互拍肩膀、互相取搞笑绰号……彼此更像是平辈友人,而不是父母与儿子。


其实我也是快人快语、爱开玩笑的性格。但我还是暗暗提醒自己:要乖巧懂事,轻声细语,迎合公婆,这才是多数长辈喜欢的女孩。


说话时,我会先把话提前在心里斟酌一遍,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以往在聚会场合,母亲听到我哪句话说得不得体,回家后还会纠正我:你当时不该那么说。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到英国的第二个月,赶上Pancake Day节日,家中要准备煎饼。婆婆从角落里摸出一柄电动搅拌器,搅拌鸡蛋和面粉,感叹道:“以前的东西质量就是好,这个搅拌器,我买了十几年了,完全没坏。现在哪还能买到使用寿命这么长的产品。”


我没忍住,毒舌了一把:“这东西你一年才用一次吧,它怎么可能坏呢!”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吃惊,又担心惹婆婆不高兴。他们三人早就笑作一团,婆婆涨红了脸,但脸上还盈着笑,随手抓了块抹布,作势要丢向我。公公则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你已经完全掌握融入我们家庭的要领了。”

图 | 从左至右为婆婆、公公和丈夫
图 | 从左至右为婆婆、公公和丈夫


4


结婚两三年后,我和老公开始面临被催育的问题。


恋爱阶段,我和老公便达成了丁克的共识。起初,我不敢告诉父母,以想享受几年二人世界为理由搪塞。后来有次回国时,他们催得紧,实在挨不住,我说了实话。


当时妈妈正在炒菜,锅里响彻着吱啦吱啦的滚油声。她听到我说“决定不要孩子了”,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很快她的表情变得生气了:“你不想当妈妈,可我还想当外婆呢!”她觉得我简直是离经叛道,爸爸也直叹气。


基于我父母对“丁克”的反应,我和老公决定,告知公婆时要有技巧一些。


于是我们常常在他们耳边铺垫:我们只想二人世界,养孩子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我俩把自己日子过好就十分不易,照顾孩子实在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


计划往往都没用。一次,一家人聊起两个小叔子的婚恋,我和老公顺势将丁克的决定告诉婆婆。


婆婆的反应竟有些兴奋,“我果然没猜错!”像是看侦探小说预先猜到结局般,她神色自得地说:“这样我还放心一些,幸亏你俩不要孩子,不然那孩子可能会被照顾得乱七八糟的。”接下来她的语气更轻松了:“我真担心你俩要是照顾不来,我还得三天两头跑去给你帮忙,那就太累人了。这个决定很明智,很适合你们。”


我哭笑不得。原本我一直觉得,传统家庭长大的婆婆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按照既定规程生儿育女呢。


婆婆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后,她开始从事财务工作。在当时,她的学历和工作都算不错。20岁时,她认识了从事工程行业的公公,热恋3个月,他们闪婚了。


婚后,婆婆本打算继续工作,突如其来的怀孕打乱了她的计划,没怎么挣扎的,她选择全力照顾家庭。她先后生下3个儿子,做了15年全职太太。35岁那年,终于把三个孩子都送进中学后,她重回职场。不过那时,她的学历、经验已不具备竞争优势,愿意接纳她的职位和薪资,已经无法与当年相比。


母亲的角色依旧在影响她求职。在英国,中小学生下午三点钟就放学,她需要在那之前赶回家为孩子准备晚饭。她找了一份财会相关的兼职工作,待孩子全部大学毕业后,她才开始全职工作。


聊起这些事,婆婆神情遗憾。“我深爱他们每一个,从不后悔所有的付出和牺牲,但是如果可以再选一次,一个孩子就够了,最多两个,否则真是太累了。养育他们用了我半生的时间,改变了我一生的计划。”


5


婚后第六年,我过了30岁,有段时间,我陷入一事无成的危机感。


来英国前,我在上海从事金融行业,月工资在7000-12000间浮动,交了房租还能剩下不少,可以毫无顾忌买喜欢的东西。来英国乡村生活后,我靠小生意和小额投资为生,虽能够自负盈亏,但看到朋友圈里,国内的旧相识晒新房、新车、奢侈品、股票收益,我觉得自己混得太差了。


对于我丁克的选择,一些亲友也不理解,还有人来游说我生娃。有次,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在小树林追逐松鼠的照片,一个朋友评论道:这么有空玩,怎么不去生个孩子呢?我气血上涌,当即把对方拉黑了。


为这类事烦扰,我常去婆婆家找她聊天。婆婆年届60,淡妆无法遮挡她脸上衰老的痕迹了,她的眼角有了皱纹,法令纹也变得明显。但她似乎愈发从容自得。她爱美,无论四季,室内都穿一袭素色连衣裙。她无时无刻注意自己的仪态,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语调和表情总是平静如湖水。


看到她,我就能短暂地,从朋友圈引发的攀比心理中抽离出来。


“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be a lady。”婆婆告诉我,这是她的妈妈对她的教育。她说,美丽源于自信,自信依靠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对自我的提升,而不是同别人比较。


当我为买不起一个名牌包暗自伤神时,她快乐地向我展示自己从地摊上买回来、价值9.9英镑的手提包:“是不是很好看?”


婆婆是我的家人,也是我可以无话不谈的女友。她向我示范了什么是成熟的女性,优雅地老去,能做她的儿媳是我的幸运。


婆婆和公公一生并不算富裕,但婆婆对金钱淡然,对工作的态度更是佛系。“不用太辛苦,今天领到薪水就好,心情好最关键”。


婚后她兼顾工作和家庭,但还保留着自我和爱好:婆婆的历史知识储备惊人,她和公公都对二战时期的历史感兴趣,两人最钟爱的就是一起观看各种历史纪录片。她坚持每天阅读报纸,和我们讨论时事时逻辑清晰,常有独到的见解。婚后至今,她自学了法、德、意三门外语,这几年还在跟我学中文,虽不精通,但去外国旅游完全没问题。


退休后,和英国的许多老年人一样,她和公公有一定积蓄,又有养老和医疗保障,也无需照顾第三代,生活更加优游自在。现在两人年近70,还保持着每年旅行2至3次的习惯,公公开着房车,载着她几乎跑遍欧洲大陆。


面对我的焦虑,她最常说的就是:You only live once, enjoy yourself, focus on yourself, be happy everyday(只活一世,要活得开心,专注自己,每天都要快乐).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没有教养孩子的压力、不用通勤上下班、不用加班。我还有花园可以养花、种菜,养鸡,无事随时可以去爬山徒步,寻访古堡,去田野和牛群拍照。其实,我的生活,在另一层面,也不算“混”得太差吧。


图 | 我在田野和牛群合影<br>
图 | 我在田野和牛群合影


去年周末聚餐时,我和老公考虑说想换个稍微大点的房子,我们在估量首付、贷款、保险费用、日常维护的开销时,婆婆递给我一杯茶,感叹道:那你们需要吸尘打扫的范围就更大了,会很累的。


她又说:“你俩又没孩子,要大房子将来留给谁。不如多留点现金平时花销痛快点。”


我笑出了声:果然,只有我的婆婆才会关心这样的细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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