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基于集体的时代记忆,估计大家爹妈年轻时都对俄餐有过超乎寻常的好奇与热情。
如果你记性够好,一定能回忆起小时候爹妈带你吃俄餐时着重强调过红菜汤,告诉你:它,就是俄餐里的西红柿鸡蛋汤,是灵魂,是家的味道。
但你肯定想象不到,就这么一道带着家庭味的美食,却是俄罗斯和乌克兰在另一场冲突中的焦点。
这是咋回事呢,我给大家慢慢讲讲。
2019年,俄罗斯外交部官方推特发了个视频,具体内容就是教大家做红菜汤。在推文中,他们表示永恒经典美食红菜汤是俄罗斯美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就这么一条平淡的推特,却让乌克兰网民气炸了,他们跑到了这条美食教程底下,疯狂输出。
在留言板里,大多数乌克兰网友认为,这是俄罗斯继克里米亚危机后又一次可耻的盗窃,前者是领土,而后者目标是文化。
不仅网民愤怒,乌克兰政府也急眼了。
在俄罗斯外交部这条推特刚发没两天,乌克兰国家电视台特意做了一期名为《为啥红菜汤是乌克兰的,不是俄罗斯的?》解释性视频,隔空攻击这是“俄罗斯”传统名菜的宣传。
更激进的乌克兰人,则把这种冲突上升到了文化战争的层面。
乌克兰著名美食博主兼蓝带厨师@伊夫根·克罗波坦科 - Ievgen klopotentko,在当年发起了一场文化攻势:
他端着一大铁锅的红菜汤和小山高的档案,跑到了乌克兰相关部门,要求他们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将红菜汤认作是乌克兰非物质文化遗产。
从美食史来讲,狭义的、正宗的、现在大家印象中的红菜汤,的确是传统乌克兰美食。
最早的来源证据,藏在15世纪的一个德国商人的日记里,在他路过基辅的时候,记录了当时乌克兰人的饮食习惯:“红菜汤是这里人们的传统主食和饮料。”
而俄罗斯传统汤肴,则是以酸菜、蘑菇、肉和大蒜煮制Shchi,俗称莫斯科酸菜汤,颇像我国的酸菜炖粉条。
据说这种菜从公元九世纪的东罗马帝国传过来之后,就凭借易于保存、便于制作的特点,成为了俄罗斯人的标志,以至于形成了一句民谚:“哪里有白菜汤,哪里就有我们 ——де щи, там и нас ищи。”
莫斯科烹饪学校Clever的Anton a. Alyoshin也承认,俄罗斯的传统汤品还得是Shchi:
“古代没冰箱的时候没有新鲜的卷心菜,只能拿酸菜煮汤,这体现了我们过冬时腌菜的传统;如果按照严格的烹饪标准来说的话,红菜汤的确是乌克兰的传统美食。”
尽管红菜汤有明确的来源和正统的传承,但今天我们提到它的时候,还是自然而然会把它归于俄餐。
为啥如此明确的事,会变得如此模糊呢?
这还得从一本菜谱说起。
如果你出生在苏联时代,那么你在结婚的时候,就会收到一份国家的礼物——一份名叫《健康又美味的烹饪之书》的菜谱。
这本芹绿色的食谱,是在苏联时代遗民的集体记忆,插图里的画面,更是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于时代富足的想象。
不过,最早出版于1939年的《健康又美味的烹饪之书》的作用,并不是为了教会人们做菜,而是要教会人们遗忘过去的生活。
高中历史课本教过十月革命、新经济政策和斯大林模式,这些课程告诉我们,苏联曾经出现过极为严重的粮食短缺。
有多严重呢?
数次粮食短缺,不但造成了数百万人的死亡和人相食的惨剧,亦重塑了这片土地的烹饪。
以东欧煎饼布林饼举例,生活在帝俄时代的契诃夫吃到布林饼,是能让人吃到中风的高热量炸弹,是像“商人女儿的丰腴肩膀”一样充满想象力的美食:
而到了苏联时代,布林饼的形象就变成了单薄无聊的果酱面包样式。
这种对比能显示出粮食问题对人民生活的改变,在这一背景下,过去帝俄时代的那些充满想象力和丰富配料的老食谱,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为了建立文化的集体认同,时任苏联政治局委员的米高扬就主导出版了《健康又美味的烹饪之书》,创造了苏联菜,开始统一境内100多个民族的味蕾:
过去那些帝俄时期的丰盛美食,被批驳成了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明证;而为了应对粮食短缺时人们找不到原材料的窘迫,米高扬特意在制作说明上语焉不详。
就拿红菜汤来说,传统菜单都会告诉你加什么肉、加多少克,但在《健康又美味的烹饪之书》中,米高扬只用“加肉少许”这种描述,糊弄过去。
红菜汤与其说是一种菜品,不如说是苏联生活的寻常宿命。
出生于苏联时代的作家安妮亚·冯·布连姆森,是这样回忆红菜汤的:
“在我心里一共有三种红菜汤,第一种是妈妈利用简单食材做的素食版本;另一种是漂着红色浮油,味道令人生厌的人民食堂版本;还有一种是我们从官方出版的烹饪史学小册里看到的红菜汤,带肉的正宗乌克兰红菜汤,它就像是一个神话,我在苏联生活时从未尝过。”
事实上,乌克兰红菜汤作为一种地域特征极为明显的汤品,也在苏联食谱中慢慢褪去起源身份。
无论是在19世纪帝俄时期的食谱,还是1939年的初代苏联《健康又美味的烹饪之书》里,汤汁浓稠、配料丰富的红菜汤,始终被强调是乌克兰特色。
但到了二战后,当局强加了味觉统一,在战后再版的食谱里:乌克兰红菜汤被简称为了红菜汤、格鲁吉亚肉汤被简称为了肉汤、亚美尼亚多尔玛葡萄叶卷被简称为了萨尔玛或是酿葡萄叶。
总而言之,在1945年以后的苏联食谱里,你很少能见到带有地域前缀的食物了,它成了一种味觉的度量衡,在这套正典里:不同民族的生活都被苏维埃化了,而红菜汤也成了语焉不详的存在。
以至于到后来,这段苏联记忆让人们会把红菜汤当作是俄餐一样,把乌克兰自然而然地视作是俄罗斯的一部分。
那么何为乌克兰呢?
这件事,还得从红菜汤继续聊:一个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17世纪哥萨克骑兵在沙俄军中服役时传过去的菜谱。
所谓哥萨克,总被视为乌克兰的起源,它的本意指“自由民”。哥萨克并不是一个民族,他的形成来源于13世纪逃避钦察汗国压榨的平民,其中有斯拉夫人、鞑靼人,还有犹太人,他们跑到了今乌克兰领土内一起生活,并形成了酋邦。
不过那时的乌克兰大部分领土属于波兰-立陶宛联邦,它们对哥萨克人的经济剥削和宗教迫害导致了哥萨克起义,并促成了哥萨克酋长国的建立。
在危机重重的地缘背景下,哥萨克与宗教文化相近的俄罗斯沙皇国签订《佩列亚斯拉夫协议》。
关于这个条约的性质,俄乌学者各执一词,俄方认为这是乌克兰并入俄罗斯的证据,而乌方则认为这是平等的军事同盟,但甭管怎么着,最后哥萨克人成了俄罗斯帝国扩张中的马前卒。
但双方的甜蜜时光终归短暂,当俄罗斯开始把乌克兰从高度自治的政治实体变成普通行省,并利用各种手段对乌克兰实行民族同化政策之后,哥萨克人多次起义,在被沙俄镇压后,诸部落开始被拆解迁移,他们的生活习惯也随之流传。
从某种意义而言,红菜汤与哥萨克都能代表着俄乌百年关系的恩怨情仇。
在两国的宣传中,关于哥萨克的解释,也像红菜汤一样针锋相对:
对于俄罗斯而言,哥萨克代表着俄罗斯帝国开疆拓土的荣光。
图片来源:DW
而对于乌克兰人而言,哥萨克则常常被强调是对自由的追逐与对大国统治的逆反。
真实的塔拉斯·舍甫琴科作为一名诗人、艺术家,被认为是现代乌克兰民族意识的起源以及哥萨克精神的完美画像。
独立30年,二度革命,多次战争,从小小的红菜汤归属到“小俄罗斯”的国族身份,乌克兰一直绕不开俄罗斯的影子:
它在俄罗斯网络流行文化中的形象,不是由俄罗斯主导的大斯拉夫家庭中的叛逆之子。
就是大家庭中的出轨妻子。
总而言之,乌克兰在俄罗斯舆论里展现出的样子,可以是“斯拉夫大家庭”里的百变家人,但却永远属于小辈,这与“father of the nation”的传统一脉相承。
不过,这些压力反而激起了乌克兰的国民认同。比如,过去乌克兰语是乡下话,没人愿意说,觉得土;而如今,乌克兰语正大举复兴,年轻人在生活中运用乌语已经成了一种政治表态。
在更宏大的视角下,乌克兰的国家认同感也在上升。根据期刊《后苏联事务 - Post Soviet Affairs》在2018年的民调数据:
克里米亚危机后,乌克兰俄语使用者的国家认同感从2012年的66%升至2015年的83%,俄裔乌克兰人的认同感则从50%升至83%。
同样,俄罗斯现在的特别军事行动也激起了乌克兰的强烈爱国情绪。
欧洲价值观研究/世界价值观(EVS/WVS)在2020年秋的调查数据显示,在“当然,我们都希望不冲突,但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愿意为国而战吗?”这一问题上,乌克兰人自克里米亚危机后上涨至70%。
而根据俄乌冲突第五天的最新数据显示,乌克兰人保卫国土的热情已经上扬至80%。
战争缔造国家。
普京说,现代乌克兰完全由俄罗斯创建,或者确切地说,是由共产主义俄罗斯的布尔什维克创建的。但从上面的层面来说,真正让乌克兰国民认同加深的不是历史,而恰恰是目前的压力。
更值得提一句的是,普京领导的是从叶利钦手中接过俄罗斯联邦,而非十月革命前的俄罗斯帝国。而在他接手的9年前,乌克兰就是一个国际公认的主权独立国家了。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和平是战争的终点。
我们仍然有理由相信,关于抵达和平,人类有比杀伐更聪明的选择,而这些经验,那碗时浓时寡的红菜汤,它一定都记得。
图片来源:IG@ukrainianmoder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