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日托米尔的检查点，一个民兵正给车辆指路
透过窗户，刘琦看到人们拖家带口、乘坐着各种路面交通工具紧急离开基辅，市内道路拥堵不堪。2月27日，首都基辅市民开始大撤离。
这“撤离”真是小题大做啊，他心里想着。
突然，他在手机上上收到俄军即将于28日全方位进攻基辅的消息。他才猛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可是，他错过了“撤离基辅”的最佳时机。他没有登记中国大使馆发布的撤侨登记信息，也拒绝和室友自驾撤离。
“我要想办法离开乌克兰，” 他坐立不安。三个月前，他刚因在迪拜经历劳务骗局而“逃”到基辅，此次，又不得不再次逃离。
2月28日上午，他终于坐上了从基辅出发的商务车，车上总共坐了10名中国人。他们欲往求生地——波兰华沙。
这辆车在基辅-日托米尔的高速公路上疾奔788公里。在这路上的分分秒秒里，命悬一线。
一场惊险的求生大逃亡开始了。
作者｜燕 青
口述｜刘 琦（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使用化名）
编辑丨陈至也
出发前一天晚上，大家才在群里刚刚认识。
群里发了集合地点、时间，司机大叔嘱咐了每人只能带一件行李。
一条腿、半个头颅
凌晨6点，我背着自己所有的行李——一个小背包，里面装着贴身衣物、护照、刮胡刀，前往集合位置。群里开SUV的女司机帮我叫的车。
刚上车，我就看到车后座上放着一把AK47，司机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乌克兰男子，胖墩墩的，戴着一顶迷彩帽子，脸上有大胡子，他似乎不会说英语，见我上车以后，对我说了一句“荣耀乌克兰”。
车子启动了，要开12公里才到集合地点。
我是10个人里最后一个到达的。一辆灰色的欧宝商务车和一辆黑色奔驰SUV正在路边停着，商务车里面已经坐满了男性。
我坐上左后侧靠窗的位置后，所有人都固定好了自己的位置。
车里一共有10个男人，都是中国人。
商务车的主人是我在乌克兰的房产中介朋友，司机是一位在乌克兰做生意十多年的中国大叔。同行的一辆奔驰SUV里坐着2位老人、3个孩子，和两位女士。
商务车在前，奔驰SUV在后，我们就这样出发了。
驶出基辅的路很堵，我们车排在长长的出城车队中。
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是俄罗斯军方公布的安全路线，车上认识的人彼此开着玩笑、闲聊。
乌克兰士兵设置了很多检查点，检查每辆车的行李和人员护照。经过三个检查点后，我们又花费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在加油站排队加油。
下午4点30分左右，两辆车先后上了去日托米尔的高速公路。
正当车里还在欢声笑语时，一辆看起来遭遇了炮击的装甲车迎面而来。就在后车即将驶离装甲车时，“碰”地一声，奔驰SUV爆胎了。
商务车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情况后，停下来了。全车人下车，快速绕到了装甲车的位置。
我定睛一看，那辆废弃的装甲车上挂着一条人腿和半个人头，血肉和碎片溶在了一起。所有人都突然沉默了，没有人说话。
此时爆炸声和枪声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近。
我们决定赶紧上车，先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换备胎。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加油站。两辆车开到加油站里停下来。
一位乌克兰老头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起来是个民兵，蓝色的冲锋衣，胳膊上系着黄色的胶布。还没等我们说话，他见后车爆胎，赶紧回房子里拿出换轮胎的扳手，帮我们把备胎换上。
除了去上厕所的人之外，我们在车子周围来回踱步，附近一两公里处就有火光，爆炸声和枪声不断。换备胎花了我们40分钟时间，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漫长。
｜高速公路上的装甲车碎片
前方有100辆俄军坦克？
换完备胎后，我们重新开上高速公路，向前行驶。
大约晚上6点，天已经很黑了。此时，我自踏出家门已经过去了12小时。
司机说我们马上就要驶离这条高速公路，然后通过一条小路，再开上下一条高速公路。
在出口处，我们遇到了一个乌克兰军队的哨点，士兵检查了护照和行李后，告诉我们，车最好不要再往前开了，建议在附近停留一晚。因为战场前线就在前方，那里有100辆俄军坦克。
他给我们看了一家附近华人旅店的定位和电话，并且对我们说，如果旅店无法接收我们，可以返回这个哨点，帮助女士、老人和孩子找到能睡觉的房间，男人可以把车停在安全的地方，睡在车里。
我们本来没想太多，以为最差的情况就是如哨兵所说的那样。于是，我们按照导航，开车去华人旅店。一路上，爆炸声不断，当我们到达后，只见旅馆大门紧闭，旅馆的电话也始终打不通。
就在此时，一枚炮弹落在我们车子旁边四五百米处爆炸！
车窗震动，我们甚至来不及惊叫，不敢看对方的表情。司机猛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像弹射一般飞也似地逃离旅店门口。
我那时还安慰自己，没事，哨点士兵会接应我们。可当我们返回哨点时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在等我们回来。周围的枪炮声愈发激烈。
恐慌，像一团迷雾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此刻，无论是停留还是向前开，都是冒险的。
但我们还是决定按照计划的路线继续往前开。一路上，车里寂静无声，好像没人敢说一句话。
车子向前开了2个小时，所有人的手机都没了讯号，导航也不好使了。
周围漆黑一片。
正当我们处在惊慌之中，前面出现了后车灯的亮光。那是一排私家车。我们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去追他们，想跟着他们找到正确的逃亡路线。
｜商务车左后轮胎爆胎
“后面有敌人！”
晚上8点30分，手机讯号回来了，此时我们离前方日托米尔只有1个小时车程了。正当我们庆幸走在了正确的高速公路上，但这条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恐怖起来——到处都是装甲车的残骸，有不少着火的私家车停在路上，一架被炸坏的坦克上吊着半个人的身体，路两旁燃烧着火焰。
我们不得不放慢车速，绕过残骸前进。
没有人说话，我感到脊背发凉，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没想到正当要驶离一辆破碎的装甲车旁边时，“碰”地一声，我们的车一个踉跄，又突然停住了。
车胎又爆了。这次爆胎的是我坐的商务车。
司机下车查看情况，发现是左后胎扎到了装甲车碎片上。可此时，我们已经没有备用轮胎可换了。我们先打电话给后面的奔驰SUV车司机，让她先带着老人和孩子往前开，开到日托米尔后，再去找买备胎的地方。
几分钟后，右后方来了一行车队，总共有5辆车，他们停了下来，司机先对我们说了一句“荣耀乌克兰”，然后下车查看轮胎的情况。可惜他们也没有型号匹配的备用轮胎，他们只能继续往前开。
司机回到车内，我旁边的大哥眉头紧皱。
不一会儿，左后方急驶来一辆私家车，停在我们旁边。我看到车子的右侧后车窗玻璃上有五六个弹孔。司机摇下车窗，一位金色头发的乌克兰年轻人紧张地用乌语对我们喊：“后面有敌人！”然后马上开走了。
“赶紧走！赶紧先走！”我们的司机想都没想，什么都不管了，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汽车的轮毂和地面之间发出吓人的挤压声。车子强行向前走了800米左右，就有些开不动了。
这时右侧有个废弃的服务区，服务区的铁门是开的，我们的车子就“硬着头皮”直接开了进去，绕到房子后面停了下来。
｜废弃服务区门口，铁门开着
惊魂一夜
晚上10点多，奔驰SUV司机打来电话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抵达日托米尔。可日托米尔晚上6点就已经开始宵禁，他们无法出来送备胎了，只能等到第二天宵禁解除再出城。
这意味着，我们只能在这个鬼地方过夜了。
夜晚的乌克兰郊外特别冷，我们只能开着发动机，坐在车里取暖。为了不让人发现灯光，避免成为攻击的对象，我们在服务区里找到了一块布和两根铁锹，盖在车灯上。
距离从基辅出发已经过去超过15个小时，而我们却连路途的四分之一都没走完。原本大家以为，10个小时的车程只需要赶一天的路很快就到了，所以没带多少食物和水，没想到现在会停在一个危险的区域，等待救援。
车里只有一些煮鸡蛋、火腿和红牛饮料，我们吃了点东西后准备睡觉。可没人能睡好觉。那晚，手机信号很差，我只能通过朋友发来的信息了解战况。信息里说，俄罗斯和乌克兰在白俄罗斯谈判，可我们的周围仍然都是轰炸声。
一夜过去了，3月1日凌晨4点半，周围很安静，坐在我旁边的大哥说要出去上个厕所，于是大家都纷纷起身。两位留学生则去房子后面的农场找吃的，他们砸坏了农场屋子的窗玻璃，在试图进屋的时候被我们阻止了，“就算是打仗，这样也不好”。
7点多，一位带着帽子的乌克兰人从远处骑自行车来到这片区域。他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停留，”我们说是车胎爆了，然后给了他一包烟。他看到了被砸碎的玻璃，但他没问怎么回事，而是笑着问我们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他说，服务区后面就是他家的农场，如果需要住的地方他可以帮忙找。
我们告诉他，一会儿就会有朋友给我们送备胎了，他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9点左右，这位乌克兰人又骑自行车来找我们。这次他还带了一些蜂蜜、面包和两桶饮用水送给我们，他让我们带在路上吃。备胎送来后，他还好心地帮我们装好了备胎。我们对他表示感谢，他对我们说：“荣耀乌克兰。”
｜帮助换备胎的好心乌克兰人
乞求出境的乌克兰男人
换上备胎后，两辆车立即出发。顺利到达日托米尔后，我们接走了在酒店里歇息的老人和孩子，就继续往波兰华沙开去。
在这之前，我看过日托米尔的一些介绍。日托米尔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只有20多万人口，但是这个城市从公元9世纪就已经存在了。透过车窗，我看见路两旁有很多看起来特别古老的房子，路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每条路的尽头都有为打仗布下的攻防遮掩体，掩体后面有狙击手和机枪手。开车的司机大哥说，他得到消息，俄罗斯当晚就要攻打日托米尔了。
我们顺利开出日托米尔后，路上遇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检查点，加了一次油后，于当晚10点抵达乌克兰边境城市Staroviotove。这座边境城市从晚上8点到早上8点都是宵禁时间，民兵检查了我们的护照后，带我们去一个安置难民的酒店。
酒店里的床都被搬走了，所有人都睡在铺在地上的垫子上，4～5人睡一间房间，没有被子，但每人都有枕头。躺在垫子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我太累了，沾上垫子就睡着了。
3月2日早晨7点半，司机大哥叫醒了我们一车人，收拾收拾东西，开车出发。
中午11点，两辆车抵达乌克兰边防，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停地说“这是一次胜利的大逃亡”，每个人都忍不住表露出那种劫后余生的快乐。
就在体验这种胜利喜悦的同时，我们看见一位中年乌克兰男人正在请求边防军人。他怕妻子照顾不了三个孩子，所以希望能够让他们一家人都出境。他拉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妻子，一边哭泣，一边向军人鞠躬。
可边防军人没有放行，因为乌克兰16周岁到60周岁之间的男性都不能出境，他们必须拿起枪。
妻子只好开着车带着孩子驶向波兰，男人独自从车上走下来，朝着相反的方向，他的家乡乌克兰走去。
车里，我们再一次沉默了。
｜抵达波兰后的难民营
初入波兰
我们的车子终于入境波兰。波兰边境入关处，工作人员迅速在我的护照上盖章，入境速度很快。
入境后，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难民安置点。安置点里有很多乌克兰老人、孩子和女人。在那里，波兰人提供给所有难民免费的食物、手机卡，我们每人拿了一包饼干和一杯咖啡，帮后车的孩子们拿了尿不湿和奶粉后，把手机卡换上。
我们的手机都收到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如果你在乌克兰遭受了战火，你可以前往波兰，我们可以给你提供免费的医疗、免费的食物，还有免费的住宿，希望你一切平安！
未想到，才不到三个月时间，我从迪拜到了乌克兰基辅，又仓皇逃亡到了波兰。
三个月前，2021年12月，我在迪拜经历了劳务骗局后，逃也似地离开了。我来到乌克兰基辅投奔朋友。
还没等我在基辅站稳脚跟，一场祸及乌克兰全境的战争打响了。2022年2月24日开始，这个国土面积超过60万平方公里，人口超过4000万人的国度里，炮火不断。
至今，我不敢把自己在乌克兰的经历告诉家人，怕他们担惊受怕。
也许不会再“逃”了吧。到波兰后，我决定在这里找到工作，拿到工作签证，半年后再去申根国家转一转。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些许。
｜抵达波兰后的难民营。图中男子是波兰人，自愿来难民营帮忙。
文中图片由刘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