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非
2月24日,俄罗斯与乌克兰军事冲突的全面爆发,超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尽管有来自美国和英国的不断“预报”,但当事双方的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民众,对此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俄语社交媒体和街头的情绪,不乏困惑和震惊;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等主要城市,发生了未经官方允许的集会。
俄罗斯的宣传机器,在外部舆论的争夺中,几乎完全落于下风。这部分是由于西方政府和情报机构对其军事部署的持续曝光和“提前预报”,弥合了公众认知的鸿沟。在情报领域,“能力”和“意图”是一对经久不衰的矛盾。情报工作或许可以收集到对手的动作和军事集结,但从中解读出其行动的意图却难上加难。
出乎意料的信息战和情报战
此次美国情报工作,不但提前几个月就注意到俄方的军事准备,甚至不断高精确度地“预测”俄方的行动意图。这其实带有相当大的风险——一直到2月20号,对美国不断的警告采取嘲笑和轻视态度的声音都不在少数,而俄方更是不断宣称自己没有战争意图。当战事真的成为现实时,这一轮舆论和信息的交锋就胜负立见了。俄官方在阐明自己“意图”方面的可信度,在外界看来就大大下降了。
西方情报机构以高级别解密情报为武器的手法,扰乱俄罗斯军事部署;与这一创新手法相配合的,就是开源情报(OSINT)方法和社群的成熟化。在冷战时期,高精度间谍卫星与深入敌后的探测手段,是被情报部门垄断的。但最近十年以来,民用卫星图的精确度和可得性都在成指数的增加,任何具有一定专业知识的人都可以从商业卫星影像中获取原材料进行分析。智能手机、监控摄像头的全面普及,意味着几十亿联网的高精度传感设备,在源源不断地把声、光、人类活动信息,实时传递到公共领域供分析家挖掘。
这造就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透明”、“实时”的信息环境。国家行动者掩盖自己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变得极端困难,简单和粗糙的信息战手法愈发难以达成目的。比如在冲突全面开启前的准备阶段,俄罗斯所支持的两个乌克兰分离派发布视频指控乌克兰军方发动“挑衅式袭击”,但通过对视频“元数据”(metadata)的分析,外界很快就指出该视频真实的录制时间在所宣称的袭击两天之前,从而使得分离派的主张不攻自破。活跃的开源情报社区,不断通过TikTok、Vk(俄罗斯本土类似于脸书的社交媒体)和电报(Telegram)等社交媒体上更新的信息,实时跟踪军事进展。
当然,对开源方法的利用是双面的。冲突开始后不久,就有报告显示出,俄方在利用众筹平台标记乌克兰境内有军事价值的地点,而据说谷歌地图的标记功能,也被俄军用来确定军事行动的目标。
但是,由于俄罗斯在对外舆论环境上的全面被动,开源情报从一柄理论上“双刃剑”变成了实际上的“一边倒”——谷歌地图很快就终止了标记功能在乌克兰境内的使用,而OSINT社区一致达成共识,只在网上公开俄军的军事情报,而不传播、分析乌克兰方的相应情报。
这种信息环境的“不对称”透明,为俄军施加了额外的压力——“战争迷雾”仍然存在,但它从未如此偏向一方,而阻碍另一方。
乌克兰的舆论战
信息环境的不对称影响,不只体现在情报领域。在更广泛的舆论战场上,俄罗斯强大的信息宣传机器,这次效果也打了折扣。在过去的行动中(例如2016年美国大选),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利用目标国社会的分裂和混乱采取信息攻势,实现对自己有利的政治目的。但是,面对情绪高度一致、回应迅速的西方社会,这套机制就不怎么起效了。
YouTube在欧洲部分截断了RT等和俄罗斯官方相关的新闻宣传机构。推特和脸书大规模“标记”亲俄罗斯的账号和消息来源,并大量删除机器人水军账号。一旦进入“战争状态”,西方媒体平台采取更加果断的规制措施,也就更加“师出有名”。
相比之下,泽连斯基的乌克兰政府对社交媒体的使用则得心应手。他不断在官方的电报频道和推特账号上发布视频,与世界各国领导人通话、争取支持,成功将自己打造为一个生动的“保卫国家”的所谓“硬汉”。俄罗斯方面所散布的乌克兰领导层已经出逃基辅、乌克兰军人大量投降的消息,基本上很快就被压制了,没有达到制造混乱,瓦解军心的目的。
而乌克兰方面的舆论战——大量被抛弃的俄军军事装备、被俘虏的俄军士兵、导弹袭击下的断壁残垣——则通过社交媒体和西方的主流媒体迅速扩散。西方网友们更愿意接受乌克兰方制造的战争神话:无论是“蛇岛十三勇士”,还是“基辅上空的幽灵”,都极大鼓舞了乌克兰方面的斗争意志和西方民众对乌克兰政府的支持。哪怕乌克兰官方已经承认蛇岛守军有幸存者并已被俄军俘虏、“基辅幽灵”的战斗画面来自军事模拟游戏。
相对于俄罗斯总统普京那超长的会议桌所象征的高大、威严、神秘的权威形象,泽连斯基表现出的“面对面”、“真诚”的社交媒体攻势,更容易争取年轻人和一般群众的同情和共情。他在欧洲所唤起的普遍同情,对欧盟与美国政客克服长久以来的民意的不情愿,迅速实现对俄大力度的制裁升级,有着直接的推动作用。对于乌克兰国内来说,他也成为了国家团结和乌克兰抵抗意志的象征。
根据乌克兰方面最新的官方民调,超过90%的受访者支持泽连斯基,相比战前他施政陷入泥潭、对俄关系转向恶化时30%多的支持率而言,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迅速从“喜剧演员”和一些人眼中的跳梁小丑蜕变为所谓民族精神的象征。
俄罗斯的舆论战
在俄罗斯内部,宣传机器实现的效果同样值得怀疑。从最基本的层面来说,它没有让俄罗斯民众做好面临全面冲突、全面制裁的准备。而这本应是所有动员宣传都必须达成的基本目的。俄罗斯庞大的、以电视为核心的信息机构,没有将“反纳粹”、“反法西斯”的意象成功传达到大部分民众内心。它在符号上是“二战”的:国家的上层试图将特别军事行动打造为一场和每个俄罗斯人都息息相关的、有关民族身份和认同的生死大战;但它在现实层面却又是“一战”的:俄罗斯民众自己在不断被告知“俄罗斯从未打算进行战争”,而突然之间,斗争就作为一个事实被呈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至少是在普京总统十几年治下的经济成长中获益的那部分人——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和自己西方式的生活方式告别、和国际航空旅行告别、和苹果手机告别、和好莱坞电影告别;然而,这一切都不由分说地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国家对电视甚至报纸出版的掌控几乎是绝对的,然而在新兴的社交媒体和互联网内容平台上,许多具有百万级粉丝的俄罗斯“网红”,开始发布具有反战内容的帖子。甚至,连总统新闻发言人佩斯科夫的女儿,都被人发现曾在Instagram上发表反战内容(随后迅速删去)。
从目前的事态来分析,这种“没有准备”,本身就是舆论战的一部分。它部分揭示出俄罗斯领导层在策划和实施这项乌克兰行动时所采取的若干预设;而战况的进展表明,这些预设并不十分符合现实。他们或许假定这确实会是一场“特殊军事行动”,其难度不会显著高于2014年在克里米亚,“不费一枪”就驱赶一触即溃的乌克兰军队的行动;俄罗斯对基辅的占领和对乌克兰方面抵抗的扫荡,会在相对短时间内就完成;呈现在西方和国内民众面前的,将会是基本没有重大伤亡的既成事实(fait accompli)。同样,根据2008年格鲁吉亚、2014年克里米亚、2015年叙利亚等地军事行动的先例,西方的制裁将不会是实质性的,群众或许会被震惊,但胜利比震惊来得更快。
在这种最佳情形中,群众没有准备,这件事确实是无关紧要的。可以部分佐证这一猜测的证据是,2月26日,俄罗斯官方新闻社RIA,曾经短暂发出一篇“庆祝”俄罗斯对基辅实现占领的文章。外界普遍推测,这说明俄罗斯官方确实预计过,48小时内泽连斯基政府就会投降或逃亡,俄罗斯力量就能实现对基辅的掌控。
现实,则远不如估计的那么乐观。俄罗斯国防部官方承认,仅冲突发生的头一周,就有超过2000名俄军官兵伤亡。许多俄罗斯家庭,除了要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困难,更可能要面临亲人伤残的结局——为了一场自己国家的领导人反复宣称“不会发生”的战争。
赢了媒体,就等于赢了战争?
这一冲击的后果到底有多深远,目前是难以预料的。yu qi这是媒体对战争的影响,不如说这是整个战争大图景在媒体上的一个反映。和俄罗斯目前在宣传上的笨拙相对应的,就是其目前在军事策略、后勤准备、推进速度上,不如预期的进展。这种战略上可能的失误,来自于更为传统的军事领域——军队组织结构的效率、政治领导层上信息获取的偏差、对外界反应的错判。在社交媒体和新的信息环境下,它们可能有全新的,甚至是充满感官色彩的表现(考虑到TikTok上层出不穷的乌克兰民众用拖拉机拖走被废弃的俄军装备的视频);然而,这些命题本身和战争一样古老,我们在《孙子兵法》和《战争论》中,不难找到比它们更为古典的表达。
俄罗斯副国防部长、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将军,被外界认为是所谓“混合战争”(hybrid warfare)概念的最主要推手和提倡者。外界一直认为21世纪的新型战争,如果以2008年军事改革后的俄军为样板,将会呈现出全新的模式。军事打击的首要性,将让位于信息战、网络战、金融战的混合。西方情报部门也预测,俄罗斯的进攻将会伴随对乌克兰基础设施、信息节点的非物理攻击。
然而,到目前为止,这场战斗的形式是更加古典和单纯的。在所谓混合的战线上,俄罗斯不是无所动作,就是反而陷入被动。比如说全球最大的黑客集群平台“匿名者”就发动攻击,瘫痪了包括克林姆林宫在内的很多俄罗斯重要网站。俄军网络战和电子战的缺席,具体原因还不明了;西方军事观察家认为,这可能是由于大规模电子战本身也会影响俄军的指挥通信、军队部署,而网络战对基础设施的攻击,很可能会带来俄方也预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当战争迷雾揭露,世人发现“混合战争”并不这么“混合”,决定战争胜负的仍然是战术、后勤、火力与数量。尽管俄军在前两项上表现不如预期,但在后两项上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西方媒体和乌克兰确实正在打赢媒体上的战争,而战争本身并不遵循媒体的逻辑。正如俄罗斯的“水军工厂”,不能让俄军避免一场硬碰硬的、货真价实的血战;推特上的迷因(meme)和转发,也不会变成杀人的炮弹。
泽连斯基和西方政府在非物质战场上制造的优势环境,毕竟无法弥补物质上的劣势。如果随着俄罗斯军方将自己更为强势的火力和预备力量投入战场,形势发展对乌克兰方面会越来越不利——不管战争有多少改变,它都会有更多的不变。
黄非,全球史专业学者,译著有理查德·埃文斯《捍卫历史》即将出版。本文原标题为“媒体之战与战争中的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