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罗兰,编辑:一一,原文标题:《郭刚堂,以后每天都要笑一笑啊》,头图来自:真实故事计划


被拐的孙卓决定回家,孙海洋家度过了一个最热闹的年,相比之下,郭刚堂的春节稍显落寞。寻子24年,郭刚堂的故事被拍成了电影《失孤》,2021年,他的儿子郭振终于被找到。种种原因,郭振选择留在养父母所在的河南。历尽劫难的父亲郭刚堂,在短暂的松弛后,又以自己的克制与隐忍,小心翼翼地守护孩子。


1


整个春节,郭刚堂一直小心回避着儿子郭振的事情。


他照常去天涯寻亲协会办公室,处理各类寻亲信息和线索。郭振被找到后,郭刚堂在寻亲群体中的名气更大了。有不少寻找失踪孩子的家长找来,郭刚堂带着他们拍视频,帮助传播消息。


生计也忙,要请内行的朋友帮忙,一起考察蔬菜市场,租摊位、联系货源。二十多年,郭刚堂大半时间奔波在寻子路上,靠打零工和沿途售卖工艺品维生。现在尘埃落定,他想好好做蔬菜生意,让家里的境况好起来。


闲下来,他和朋友们通通信息,或是在网络上关注他们的动态。看到孙海洋带着儿子孙卓回了家,一家五口团聚过年,郭刚堂从心底高兴。他和孙海洋相识多年,寻子路上一直彼此鼓励。2021年12月,知道老朋友找到了孩子,一见面,他就给了孙海洋一个热烈的拥抱。


找到孩子的郭刚堂,始终避免让有关郭振的话题暴露在公共视域。他不肯谈及郭振春节的动向,很多人在他的短视频下面问:郭振回家过年了吗?他不回答。有人留言呼吁尊重郭振、体谅孩子的难处,他回复:谢谢理解。郭振没被找到时,郭刚堂时常在网上表达思念和牵挂。现在,孩子找到了,父亲变得更加隐忍、克制。


大年三十早晨,郭刚堂走进厨房,灶台上是妻子张文革昨晚忙碌到半夜的成果:几十个雪白松软的面卷,嵌着红艳艳的大枣;花糕的花瓣层层叠叠。郭刚堂发现,面卷和花糕做得比往年都大,他笑妻子,“膨胀了”。


张文革心情喜悦。从郭振被拐卖的那天起,这个山东聊城的家庭等待团聚已经有24年。


1997年,2岁的郭振在自家附近被人贩骗走,郭刚堂自此踏上了寻子之路。多年间,他骑坏了10辆摩托车,行程超过50万公里,走遍除西藏外的所有省份。一辆车,车后插的印着孩子照片和信息的寻子旗,连同父亲孤独而坚韧的身影,后来被刘德华搬到了电影《失孤》里。很多人记住了郭刚堂,还有那句台词“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父亲”。


这是团圆后的第一个春节,郭振因为单位防控疫情的要求没能回山东,郭家夫妻还是充满了期待。花糕、饺子、腊肠端上了桌,先前每年吃年夜饭时给郭振摆的那副碗筷撤下了——孩子找到了,父母不用再供着一个空无的念想。


图 | 郭刚堂挑选“福”字<br>
图 | 郭刚堂挑选“福”字


几口人团团围坐。除了郭刚堂夫妇、两个孩子,还有两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们小时候和家人走散,一个人流浪着长大,十年前来到聊城见郭刚堂。那时郭刚堂因为媒体的报道,在寻亲、流浪的群体里很有影响力。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见到这个温暖有爱的叔叔,决定留在聊城。郭刚堂帮他们找工作,照料他们的生活,过年叫来家里吃团圆饭。他一度失去自己的孩子,却成为不少这样的孩子情感意义上的父亲。


正吃着饭,郭振的视频电话打来。郭刚堂心中的期待终于落了地。


男孩笑着给父母拜年,开心地收下母亲发过去的红包。郭振喜欢在电话里和母亲聊天,经常一说就是几十分钟。郭刚堂把时间尽量让给妻子,“两个大老爷们有什么聊的”,口气轻松,透着藏不住的喜悦和骄傲。母子温情叙话,是他用24年的坚持换来的。


郭振是在张文革眼皮下被人抱走的。第二天,郭刚堂和帮忙寻找的邻居们回到家,张文革一看孩子没找到,一下就跪倒在地上,拼命打自己耳光,哭着说都是自己的错。这些年,郭刚堂坚持找孩子,一半是为了妻子,他不愿让她永远生活在负疚感里。


屏幕那头,郭振始终是一个人。郭刚堂猜想他是和当年买下自己的“养父母”在一起过年,但孩子不说,他也不问,双方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氛围。


认亲后,郭振表示,养父母年纪比较大,对他有养育之恩,也需要人照顾。他的工作在河南,因此以后还是想留在河南,但是自己假期多,会经常回山东看看。郭刚堂尊重儿子的决定,说就(把养父母家)当成一门亲戚去走动。


父子俩在网络上引来了争议。希望看到更圆满结局的围观者们指责郭振,也有人嘲讽郭刚堂的“大度”,认为他应该追究买家的责任。


郭刚堂没有解释或辩白。他挡在郭振身前,小心地保护着他所有的个人信息,不让孩子被卷入网络风暴。有人说郭刚堂是伟大又最委屈的父亲,他沉默以对。


和儿子通完电话,郭刚堂问妻子,高兴吗?妻子头一歪,说高兴啊,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


2


2021年7月,认亲仪式,父亲郭刚堂在24年后终于走到了儿子面前。


郭振已经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他被拐卖后生活在河南,读完了大学,现在是一名在编教师。被激动哭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他低声说:爸,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眼前的父亲,头发花白了大半,比同龄人显老的脸上刻着多年风霜印痕,眼里含着泪。


郭刚堂把郭振交到妻子手里:儿子找回来了,以后你就好好疼他。


儿子找到了,可一家人多年的艰辛苦痛无法被抹除。正月初九,郭刚堂开车去河北送菜。车行驶在聊城的街道上,“我当年打算在这里开旱冰场”——那是1996年,郭刚堂靠运卖建材攒了5万元,准备在光岳路上开个旱冰场。他打听过,石家庄同等规模的旱冰场一天的营业额能超过1万元。一切准备就绪,等待最后审批时,郭振丢了。


“这栋楼的土方工程是我承包的”——那是2002年,几年寻子下来欠了不少外债,郭刚堂承包了一些土方工程,找好工人,让妻子监督干活,自己再出去找孩子。5年后,他还了36万借款。


再拐过一个路口,“这是郭振当年被抱走的地方。”


27岁后,郭刚堂的人生是被“寻子”标记的。在那之前,他生活在祖辈世居的村庄,爱唱歌、会武术,乡邻都说他脑子活会做生意,最开心的事是每天回到家把挣的钱交给妻子,看着日子一天天向好。直到孩子丢失,生活断裂。


郭刚堂说自己迂直。大概正是那种骨子里的执着和刚强,让他撑过了寻子路上的艰险:睡桥洞、遇车祸、在大别山差点连人带车摔下悬崖。比身体更苦的是精神,为什么丢孩子的是自己,为什么找了那么多孩子都不是郭振,这些无解的问题折磨着他,让他被愁怨纠缠。


寻子那些年里为了节省旅费,郭刚堂经常在寺院、道观投宿。一次,一位道长知道他的遭遇后开解他:放下是福气。郭刚堂不理解“放下”的含义,他只知道自己放不下寻找,也放不下心头的重负。


图 | 年轻的郭刚堂在寻子途中<br>
图 | 年轻的郭刚堂在寻子途中


2013年,彭三源导演为了拍《失孤》去找郭刚堂。那时,郭刚堂被痛苦和焦虑压着,每说一句话就叹一口气。临别时彭三源对他说,兄弟,答应我一件事,以后要每天笑一笑。


郭刚堂对着镜子尝试扯开嘴角,镜子回给他一个僵硬、扭曲的表情。他发觉,自己已经忘了怎么笑。和朋友聚会,别人本来挺高兴,跟他待得久一点,气氛就冷下来。郭刚堂感到,自己不能把身边的人都卷进郁结里。他开始刻意练习笑,慢慢自然起来,心情也舒展了一些。


有一年他到了贵州六盘水,晚间骑行时车灯坏了,只好摸黑前进。后来发现身后跟着辆车,他快车也快,他慢车也慢。郭刚堂停下询问,那位车主说,看你的车灯坏了,想帮你照照亮。有人听说他的经历后送了他一张3000元的油卡,嘱咐他用完后通知自己,再替他充值。一次被迫骑摩托车上了高速,两位警察非但没有处罚他,还一路护送。


“那么多人帮过我,我不能不回报。”每到一个地方,郭刚堂都会收集当地的寻亲信息,在后续的旅程中帮助扩散。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就通知家长前去确认。2014年,他创办了天涯寻亲协会,带领志愿者们收集、整理寻亲信息和线索,配合警方解救被拐卖的儿童、女性。他帮助过不少家庭找到孩子,每次看到别人一家团圆的欣喜,郭刚堂就觉得,虽然还没有找到郭振,自己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从事公益后,郭刚堂认识了很多不幸而善良的人。一位铁路职工脊椎有残疾,行动困难,却长年坚持帮有需要的人求助、筹款;一位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女性收养了一个孤女,悉心照料。他的不平和委屈慢慢平息:“和他们相比,我的遭遇算什么呢。”


山长水阔,见过无数不幸、痛苦、沉重,和那背后生生不息的顽强、柔软、善意后,郭刚堂最终明白:“放下”指的不是不再行动,而是放下心中的悲苦。


刚得知儿子被找到的那些天,郭刚堂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冷静些后,他想到了儿子此时的心境。可以想象,突然得知自己身世,郭振会有多么惊愕和纠结。儿子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已经学会体谅一切的郭刚堂,终于有了体谅儿子的机会。


认亲前,郭振给公安机关写了一封信,详尽讲述了养父母家的情况。他的养父偏瘫在床,养母刚因重病做过大手术。如果他决然离开,对一直疼爱他的养父母会是无法承受的打击。之后,面对网络上对他“认贼作父”的指责,郭振一直保持沉默,从未辩解。


郭刚堂理解儿子。“有我们老郭家的血脉,重情义。”为了不让儿子为难,他不出言指责买家。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艰辛对儿子来说只是个概念,养父母对他的抚育疼爱却是真切可感的。“毕竟他每次摔倒的时候,扶他起来的那双手是他养父母的,不是我的。”他还有个想法:要求严惩买家可能会让那些掌握信息的人——比如买家的亲友——不愿发声,影响别的父母找孩子。“最重要的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而是让更多人找到自己的孩子。”


他没有停滞在创痛里。50多万公里,是寻找,也是磨砺。儿子郭振回来时,父亲已经千锤百炼,豁达而宽容。


3


从河北回来的第二天,郭刚堂接到了李霞的电话。


李霞家也在山东,离郭家不远,两家的经历也很相似。1999年,李霞一岁多的儿子被拐卖。两人认识后,郭刚堂经常帮李霞留意找孩子的线索,有媒体来采访时马上通知李霞过去,借媒体的力量传播信息。


好消息是,去年5月,李霞的孩子找到了。


激动的李霞开车去见孩子。临行前,她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准备送给孩子养父母的礼物。她曾经恨过买家,但被漫长的时间和一次次失望捶打后,她只希望孩子仍然健康地活着。得知孩子已经顺利上完大学参加了工作,李霞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买家。


双方碰了面,李霞拉住孩子养母的手,谢谢她养大了自己的孩子。对方抽回手,拍着巴掌大声说:那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李霞气得哭了,“心里着火一样”。对方当年花了11000元,像买一件商品一样“买”下她的孩子,抢走了本该属于她和孩子的20多年,却丝毫没有愧疚。李霞说,如果不让自己认孩子,自己就走法律程序。当晚,她接到电话,孩子在那一头说:如果走法律程序,我这辈子都不见你。


李霞妥协了,终于见到了孩子。告别时,她走出去很远,回头发现孩子还站在原地目送。她想,孩子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


回到山东,李霞发现孩子从不主动和她联系。她打电话发信息过去,希望孩子能回家看看,孩子答应了,却始终没兑现。


听李霞在电话那头说着,郭刚堂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李霞告诉他,最近孩子要求她向自己的养父母道歉,否则就不再和她见面。


从孩子被找到的那天起,一场无声的争夺就开始了。亲生父母依凭的是血缘,以及未必能被孩子感念的多年寻找与牵挂;抚养的恩义、朝夕相处的感情则是买家的筹码。尤其对已成年的孩子,司法难以介入,亲生父母只能等待孩子在情感与伦理中拉锯后做出选择。


很多历经艰难找到孩子的父母都对郭刚堂倾诉过,为什么自己找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孩子却不肯回家?有的父母甚至被孩子拉黑。和郭刚堂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对孩子问出口,只是一遍遍在自己心里煎熬。


郭刚堂一遍遍给这些父母讲那个寓言故事:两个女人争夺孩子,都说孩子是自己亲生的。法官让她们抢,说谁抢到就归谁。其中一个女人使劲拉扯孩子,孩子受痛大哭,另一个见状,流着泪放了手。法官宣判,后者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只有亲生父母才会放手”,郭刚堂说,是因为不忍心让孩子痛。


可放手不意味着放弃,郭刚堂仍然希望和郭振亲近。他选择的方式是温和渐进的,像对一个长大后离家的孩子那样,关切而不过分逼近,给彼此时间,慢慢弥合多年的分离。


2021年12月,同样寻子多年的孙海洋和儿子孙卓团聚了,孙卓选择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生活。郭刚堂为老友一家高兴,也没有因为对比而失落。“每家的情况不同,我目前的处理方式对我们家来说是最恰当的。”


1月3号,郭刚堂和妻子一起去河南看郭振,“想孩子了”。惦记着上次见面时郭振穿的鞋旧了,他们给孩子买了新皮鞋。一家三口点了4个菜,聊着高兴的事。不被拉扯的郭振,从亲生父母这里得到的都是爱和尊重。


“我是属骆驼的”,送完菜回山东的路上,郭刚堂笑着说。骆驼什么都能扛,扛过了寻子路上的艰辛危险、外界的质疑嘲讽,现在又扛起了与郭振关系里的压力和委屈。他知道,自己扛得多一些,儿子的担子就轻一点。


图 | 郭刚堂搬运蔬菜<br>
图 | 郭刚堂搬运蔬菜


郭刚堂一直记得寻子途中的一次际遇。那是2010年左右,他到了浙江。那晚下着大雨,他在山里跋涉,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破庙。庙宇已经倾塌,幸好石头垒成的山门还能勉强避雨。坐下倚着山门,疲惫的郭刚堂立刻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雨已经停了,鸟儿在江南春天浓绿的树荫里鸣叫着,偶尔有水珠从叶子上滴落。郭刚堂转过头,看到山门上有一副对联:父子是债,有讨债有还债,无债不来;夫妻是缘,有聚缘有散缘,无缘不聚。他欢喜极了,觉得上苍在点化自己。


现在他终于还了一半父子间的债。过完年,春天就快来了。郭刚堂觉得,之后的每一天,自己都要走在透明的阳光里,就像那年,他骑上摩托从山门出发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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