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曹宇飞,编辑:周荣旺、温丽虹,原文标题:《有一位长期瘫痪在床的家人》,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家里有人长期瘫痪在床,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研磨,病患会在无望中暴躁、自弃,对家人来说,照顾病人也是一种生死疲劳。今天故事主人公的父亲遭遇车祸瘫痪,这一事件蔓延到他的整个青春期,疏远、逃离,溃烂的父子亲情经历了岁月的涤荡,最后又寻回了羁绊。
扭曲
父亲存了30多片安定药片,藏在枕套里打算服药自杀。
母亲发现父亲的秘密,已是他开始存药一个多月之后。多亏那天阳光很好,父亲推着轮椅到院子里晒太阳,母亲决定收拾一下家里。她拆开父亲的枕套,几个药片掉落,再仔细翻找抖落,一大堆药片被翻了出来。
自父亲6年前出事,母亲跟着经过太多风浪,虽然是第一次发现父亲有自杀的计划,但发现药片后母亲倒也沉住了气。趁父亲在院子里没有觉察屋里发生了什么,她冷静地捧着药片来问我:怎么办,是等你爸回来问他,还是我们自行处理?
我赶紧和母亲说,把药扔了,也把枕套洗了,之后什么也别说,但是之后爸爸吃药,我们一定要盯着他咽下去。我没办法和母亲一样冷静,震惊父亲竟然静静计划自杀一个多月了,而我丝毫没有觉察。同时我觉得后怕,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发现,我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突然失去父亲。
等父亲晒够了太阳,我推着他回到屋里。那个枕套,就泡在卫生间门口的水盆里,父亲看到时脸色一变。我见了,赶紧说:枕套脏了,先在水里泡会儿,一会儿我来洗。随后我把水盆搬到了卫生间里。
那是2010年,当时父亲因车祸瘫痪六年,也得了抑郁症,医生建议他,可以用点安定药地西泮片协助入睡。即使如此,他平时的睡眠时间也不过4小时,梦呓的情况非常严重,有时甚至在睡梦时高声呼喊。在我们发现药片前一个月,他开始和我母亲讲想要一些安定片“帮个忙”。母亲就去医院给他开药买药,每次开三天用量的药回来,交给父亲自己服用。
我们母子那时候已经警觉,父亲的睡眠并没有糟糕到要加量的地步,对更多药物的需求可能是别有所指。但事情没到眼前,我们终归不敢也不愿多想。直到发现父亲把药省下来藏在枕套里,我们才不得不面对事实:父亲真的在计划自杀。
饭后,我回到卧室休息,听到父亲转着轮椅进了卫生间。微微抬起身,我看到他一只手扶着轮子,俯身用另一只手去翻动水盆里泡着的枕套。似乎是发现枕套里没有药片的痕迹,他转动着自己的轮椅回到了客厅中,故意摩擦手掌发出声音,装作刚洗过手的样子。我躺下,轻吁了一口气。我猜,父亲是以为药都被水泡化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10岁那年,车祸毁坏了父亲健全的身体,也撕裂了他的生活。
父亲以前是农机局科员。2004年7月,他开车下乡进行农业生产调研,路上遇到一辆刹车、方向盘失灵的对向来车,两车发生相撞。这起事故中,父亲有他的过失,他没有系上安全带,从而付出了足以改变人生的巨大代价。
事故重创了父亲,脊椎11~12节受重创,在他全身留下大面积挫伤。送到医院时,医生无法判断脊髓的受伤程度,但也知道父亲瘫痪已成既定事实,让父亲做好长期轮椅生活的准备——想要完全康复,小半靠努力,大半靠运气。那段时间家里人都去了医院,还在上小学的我没有父母照顾,被送去和姥姥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我时常感到恐慌和孤独。
两个月后,父亲出院。我一大早迫不及待回到了阔别两个多月的家。那时我已经开学一周。从爸妈走的那一天算起,他们一共走了87天,我仔细记着。
大人们从医院里回来了。众人用担架把父亲抬进了里屋的床上,之后,他们在里屋忙前忙后,我站在屋外,内心忐忑,帮他们接一些车上拿下来的东西,后来干脆躲进了侧屋。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再面对父亲。我不由得想,他还是车祸前的那个他吗?
刚从医院回来时,父亲热切期望恢复。家人给他在屋子里摆上类似双杠的装置,方便父亲在家里进行康复训练。之后的日子里,父亲会在腿上绑上沙袋,在我和母亲的搀扶下做站立训练。由于腰部以下丧失了知觉和肌张力,父亲的双腿无法用力,只能靠双臂支撑整个躯体直立。每天上午,父亲都要以这样的方式锻炼两个小时。
锻炼了一月有余,父亲的腰部以下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大小便失禁也无改善迹象,父亲感受到强烈挫败感,还说过“我才38岁就站不起来了吗”这样的话。
一次锻炼结束,父亲躺在床上和我翻看相册,翻到一张幼年时我尿床后拍的照片,父亲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和你小时候一样了。”然后他合上相册,让我放回书架上。我抱着相册,到隔壁房间继续翻看,看到了父亲过去游历各地山川的照片。在五台山、洛阳、潍坊、长沙等地,都有他的留影,我才知道父亲从前很爱跋涉山川。
相册的最后,是父亲和母亲在影楼拍的婚纱照。母亲见我翻到这些照片,指着说,父亲当时穿的内衬,其实是他打篮球时穿的衣服,拍照的时候实在没什么得体的衣服,就拿篮球服来充数。年轻的时候,父亲很喜欢叫上朋友们去附近学校的篮球场打篮球。后来有了我,他就很少去了。知道父亲曾经是一个热爱运动和出门游历的人以后,我心里泛起了强烈的怜悯感。
车祸之后,父亲除了每年定期去医院检查几次,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车祸给父亲带来的折磨从肉体蔓延到精神上,一点点把他改造成另一个人。
为了治疗和康复,家里产生了大笔开销,这让父亲格外重视金钱。他拒绝我们给他买任何新衣服:“什么衣服反正最后都会尿湿,浪费那钱干什么。”也拒绝我们给他换新轮椅,后来,甚至拒绝再去医院进行康复训练。他开始沉迷彩票,在本子上写满数字、画各种各样的折线图分析所谓中奖号码的趋势,妄想着暴富。他还越来越不想见生人。从前父亲和朋友们去打篮球,周末能打一天。车祸后,球友们来拜访他,他非常拘谨,很排斥他们带来的礼品。
由于父亲是在出差路上出的事,他被认定为工伤,原单位保留了他的岗位和基本工资。父亲内心总认为这是一种施舍。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来看望他时,他的话语里总是透着谦卑,在他们走了以后父亲又埋怨,如果不是自己出了事,早就做了某某职位。
他对肇事者的愤怒一点点爆发。身体状况好些后,他开始搜集证据,撰写厚厚的材料,申诉后续赔偿事宜中,他认为的不公的事宜。长期的努力有一些成效,父亲的案子在某一年被列为重点案件由我们当地部门督办,工作人员在我家做了大约一个月的调查,后来补偿了一些钱,还留下一份让父亲有些不知所措的“息诉罢访承诺书”。
父亲的热心、勇敢、持家以及对篮球的热爱,一起被消耗殆尽。而我无法想象,一个过去能跑、能跳,四处闯荡的人,被困在轮椅上之后要如何继续生活,对父亲的未来充满了不安和怀疑。
逃避
那场车祸不仅折磨父亲,也借父亲的愤懑,把我们的家弄得阴翳盘旋。
以前父亲是热爱生活的人。总是父亲送我上下学,放学时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他感受耳边拂过的风。周末父亲会带我到屋后的消防队训练场,玩里面的训练器材,也会陪我在周五晚上一起看那时风靡的综艺节目“幸运52”。有次他下乡调研,还专门打回电话来,告诉我他记得周六电影频道会播放哈利波特,让我不要错过。
车祸后,我谨慎地面对父亲,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戳中他内心敏感的雷点。但是摩擦不可避免,最终我还是和父亲产生了冲突。
父亲丧失了劳动能力后,作为教师的母亲要承担起家里的所有开销,经常在外工作。父亲就负责起了我的学业。和过去不同,他开始难以容忍我的任何错误,特别是检查我的数学作业时,会频繁大发雷霆。一次我在分数的计算上粗心算错,父亲愤怒地撕掉了一整页作业,把碎屑甩在我的头上。我拿着作业的碎片委屈地退出房间,回到卧室流着泪在纸上重新誊写。
等我改好以后回房间找他,在门口听到了他在床上啜泣的声音。我退了回去,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给父亲看我的作业了。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的父亲真的和车祸之前不一样了,他无法再温和地处理我的错误。只消一年,车祸的连锁反应扣上了新一环,我开始逃避我的父亲。
父亲遭遇车祸的次年,我上了初中,和陌生的同学、老师聊到家庭时,我对父亲的职业和现状含糊其辞,往往只说他车祸之前的状况,想办法更多地讲母亲。久而久之,父亲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得越来越少。我的同学老师和朋友们没有见他,人们也很难听到我提起父亲。
为了方便父亲能到外面走走,不至于困在家里,父亲出事后,我们买了原来的楼房,搬回了平房。有一天出门,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慢慢走,我一会儿走在轮椅前面,一会走在母亲身后,始终不愿意走到轮椅旁边,更加不愿意接替母亲去推那么一下两下。有时候路上碰见父母的熟人,我都会提前避开,装作一个和父母无关的人,站得远远的,等人走了,我再继续跟在后面。
这当然都被父亲看在眼里。回去以后,父亲问我,“是不是觉得跟我一起出去挺丢人的”。我摇头否认:“我只是怕走你旁边轮椅方向不好调整。”父亲接着说:“出去一趟其实也挺累的,以后可以你妈妈推着我出去,你在家收拾收拾东西等我们回来就好。”我难以面对出门在外时,路人们向我们一家三口投来的异样目光,这让我感到如芒在背。父亲这么说,我如逢大赦。
换到平房以后,家里的很多设施都不如原先在楼房里齐全,给生活带来了不便。父亲洗澡就是一个大问题。新屋子的浴室门很窄,没办法让轮椅进卫生间,而长期以来卧床擦拭身体之后,父亲没有得到很好的清洗,还是只能让我带着父亲到外面的公共澡堂去洗澡。
在父亲决定自杀的前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母亲让我推着父亲的轮椅出门去洗澡。我们走到第一家澡堂门口,还没等进门,里面一位中年女性甩着手让我们出去,嘴里喊着,“这地方不收残废”。我们没办法,从上到一半的台阶上下来,继续走,找到了第二家,这家倒是客气,但是说门比较窄轮椅进不去。
直到我们找到第三家,店老板才答允接待我们,这个老板很好,帮着我一起把父亲的轮椅抬到了浴室内。洗完以后回去的路上,我把自己的帽子戴得严严实实的,闷头推车走路,不想和父亲说话,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被歧视”。父亲的被歧视感想必更加严重,洗完澡回去以后,我们谁都不说话。
从那以后,我和父亲之间的沟通明显更加少了。父亲因为洗澡的事一直对我心怀歉疚,又不知道怎样能安抚我脆弱的心,只能沉默面对我。我将他的沉默更理解成了一种漠视,以为他不在意我的感受,所以决定也使用沉默来“回击”他。
后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几近干涸。我们不会交流功课,高中知识已经不是他掌握的范畴。世界在飞速向前,而困坐于家中的他对变化一无所知。那段时间里,如果母亲不在家,我们往往一天都不怎么说话,逐渐地,我也丧失了向父亲表达感受的欲望。
某个晴朗的日子,父亲被推出去晒太阳。我出门买菜,一转角看到轮椅上的父亲正在和附近小区的人攀谈。我下意识避开了父亲在的人群,绕了一大圈出小区门,但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你不想在外面跟我说话呀?”我否认了,找了几个理由搪塞父亲,其中最荒唐的理由是,我想看看另一条路的风景怎么样。
车祸之后,父亲的性格原本就变得沉默和乖戾,这件事发生后我察觉到他身上又多添加了一层敏感和狐疑。之后,父亲便很少出去晒太阳,他说,不想让我感到不自在。
父亲就这么一点点在敏感和脆弱中消耗着生命,直到他开始执行他的自杀计划,随后自杀计划被我和母亲不动声色地化解掉。
我一直很内疚为何那天出门要避让着父亲,但想来想去终究还是逃不开那种耻辱感,我羞于在人前和父亲共处,羞于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残疾的父亲,羞于应对那些投向父亲和我或怜悯或新奇的视线。所幸那时渐进秋凉,天气已经不适合父亲再出门,没有机会发生类似事件,这件事情也就逐渐被我们放下、淡忘。
由于父亲行动不便,他缺席了我人生许多重要的场合。父亲后来对我说,他有三个很大的遗憾,第一是从来没有去学校里开过我的家长会,第二是从来没有陪我到他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旅行,第三是我高考他没能守在考场外等我。
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我回想自己的成长时,也发现关于他参与我生活的记忆都是如此稀薄。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感到迷茫:我需要父亲吗、父亲需要我吗?
高考后我到南京读了大学,出门在外读大学那几年,我和父亲的关系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那时每隔一天我会和家里通一次话,每次都打母亲的手机。母亲接通后会打开免提,和父亲一起听我讲话。大多数情况下,父亲只听,只有个别他感兴趣的话题才会说几句。由于他坐在轮椅上,往往离手机比较远,我从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时,总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有天压掉电话后,我突然回想起车祸之前,父亲会送我上学、带我买菜、把我接到单位和我一起下象棋,感叹之余,不禁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再逃避自己的父亲?
两百次“公主抱”
大学毕业后我在南京工作了两年,自觉事业发展不顺。2017年底,我辞掉工作,退掉租的房子,准备考研。回家过年前,我犹豫着备考的时候是要住在家里,还是在家附近租房。母亲要上班,平时不在家,想到要长期和父亲共处一室,还是感到有些尴尬。
那时候,我们已经因为拆迁从平房搬回了楼房。我常年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又无法把连人带轮椅从楼上一起搬到楼下,父亲也就失去了出门的机会。
回家前,我照例跟母亲打了一通电话,交待我的计划。母亲在电话里说,如果你想学习,回家里也挺好。电话开着免提,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那年春节前,我坐火车、汽车,一路拎着箱子回家。上了四楼,敲门,门是我妈开的,随后她回厨房继续忙活饭菜。我进门,父亲坐在轮椅上,正在看篮球比赛。听到我的声音,他回头,问我:外面冷不冷?”我回了句“冷死了”。随后他继续看比赛,我去收拾东西。
回家第一天的午饭,我和父母说起考研的一些事情。我说打算换个专业去考,现在正着手查询院校和考试的信息,父亲说他可以帮我查查,我推脱说,太麻烦了,还是我自己来。随后的几天,除了在未来考研方向这个问题上争执几句,我和父亲没有更深入的交流。一天下来,我们交流不超过10句。
没想到,几天后,父亲给了我一个本子,上面抄写下来七所大学的招考信息,他甚至把每所大学的官网网址都抄了下来。虽然大部分信息我自己已经看过了,但我没有说,而是郑重接过这个本子,对父亲说了句“谢谢”。
我每天中午午休到一点半起床学习,这时我经常在厨房发现父亲在午饭后切好的苹果或者桃子。那时他在家里找到了一份线上的工作,帮电视台打电视剧中的字幕。他会在我学习的时候戴上耳机,把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唯恐有一点声音漏出来吵到我。
父亲之后再没有过自杀的行动,反而每天坚持锻炼着没有知觉的腰腿。多年过去,他早已经不用那个双杠一样的装置,脚上也没了沙袋,改用助步车一点点用腰部肌肉带着身体向前挪动,从厨房慢慢向阳台进发。每天早晨和下午,父亲都要完成20次这样的动作。
父亲的脊椎11节以下仍然没有知觉,大小便依然失禁,但双腿的肌肉没有任何萎缩,血脉畅通。十几年的锻炼,让父亲的双臂格外健硕,它们要接替双腿的职责让我父亲继续在人生路上走下去。
春天里的一天,母亲看了看外边的天气,提议我:“把你爸爸背下去晒晒太阳吧,天气这么好”。我看到父亲眼睛亮了一下,随后摆了摆手,和我们母子说:算了。
突然要进行这么大面积的肢体接触,我有些抗拒,也有些害羞。但从父亲的眼神里读到小孩子想被家长带着出门的渴望,想到搬到楼上以后他已经太久没出门去了,我突然产生帮完成父亲心愿的冲动。
没有再多争论,我走到门口穿好鞋,下楼把存放在仓库的另一只轮椅摆出院子,然后回到屋子里来,喊他准备下楼。他穿好衣服,把烟、打火机、手机都揣进自己的衣兜。
我蹲到父亲身前,让父亲用双手环着我的脖子,之后,我用双手架起他无力的双腿准备起身。父亲的腰没有力量,他只能用手使劲勒住我的脖子想把自己拉到我的背上,这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试了三次之后,我确定没办法用背的方式帮助父亲下楼。
随后我把父亲放回轮椅上,转过身说:“我抱你下去吧,没法背。”然后,我用左手扶着父亲的背,右手伸到他的腿弯下,双手一起发力,把父亲抱了起来。父亲双手依然环着我的脖子,轻轻地搭着以保持身体平衡。公主抱,这个有甜蜜名字的动作在父子之间产生了。
车祸后,由于常年瘫痪,加上年龄增长,食欲下降快,父亲看起来显出病态的纤细,胸背处没有多余的脂肪。
父亲看上去瘦小,抱起来的时候重量仍然出乎我的意料。我用双手抱起父亲后,才发现父亲居然如此之轻,我感觉像抱起了一堆骨架。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抱在我手里的,是实实在在的羸弱的生命,是一个54岁的父亲。
他的体重只有80多斤,抱起来并不费劲。我仔细踩着每一级楼梯,用“公主抱”的姿势把父亲从四楼抱到了太阳之下。
父亲开心地摇着两侧的轮子到了小区中央,然后笑着示意我回楼上继续学习。我看着院子里兴奋的父亲,突然想到小时候能出去玩耍的自己,我意识到,轮椅上愈加年迈的父亲其实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无非就是看看锁在家里看不到的景色。而我在和父亲第一次拥抱之后,开始想要更多了解他的内心,不再一味逃避了。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晴天,我主动招呼父亲做好下楼的准备,然后出门布置好轮椅。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整装待发,我按照昨天的动作,左手扶背右手插进腿弯把父亲抱起来。父亲环着我脖子的双手使劲比前一天轻不少,显然是对我更放心了。
把父亲安置好以后,我把父亲推到小区里一块阳光甚好的空地上。父亲说:“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能料理。”我说:“我今天陪你在外面坐一会儿”。父亲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我能这样,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我给你丢人吗?”
“有啥丢人的,谁身上还没点小病小痛。”说完,我去门卫那边要了个凳子,坐在父亲的轮椅旁边。
自父亲出车祸后,我第一次安心地和他在外面聊天。不断有小区里的人从我们身旁经过,这个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一些别扭,我不断扫视那些人是不是在注视着我们,最终陪伴父亲的想法胜过了这种别扭,我不想再像当年那样躲避父亲、让他伤心了。
我留下的举动,显然让父亲感到愉悦。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这几年我不在家时,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给我讲了他去年上半年做膀胱手术的“趣事”。那时候他因为不明原因腹痛了一年半,一直以为是肠胃的问题,后来疼痛实在难以忍耐就去省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发现常年坐轮椅,尿道不畅,尿液排不干净,膀胱里有一块鸡蛋大的结石。
手术时,医生说反正下肢没有知觉,建议不打麻药,这样手术伤口恢复得更好些,父亲同意了。手术过程里,医生从腹侧进行切口,暴露膀胱后取出结石,由于躯体没有打麻药,全身一直在爆发痉挛。等手术做完以后,父亲说,简直走了一趟鬼门关。这些我之前都不知道。
从那以后,我意识到,要多抚慰关心他的内心和痛苦。中午快吃饭的时候,我推他回到门口,双手一揽把他抱起来,这回我左手的力道轻了很多,生怕牵扯到他侧腹那块好不容易才愈合的刀口。
后来的日子里,我抱父亲的手法越来越娴熟,父亲对我也越来越放心,手不再抱着我的脖子来保证自己的安全,而我有的时候会刻意加快速度在楼梯上“跑”两步,把父亲惊出一身汗来,事实上我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实。
每次想到父亲看着窗外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心中就有一些隐痛。所以每当晴天的时候,我会去问他要不要下去,他每次都是欣然答应,有时赶上好天气,连续几天都会下楼去。
小区里的人见我父亲出来了,都会过来和他攀谈,有些人还邀请他去家里打麻将,我就下楼把他推到别人家里,到饭点了再把他接回来。回来路上父亲会热情地和我讲今天在麻将桌上的所见所闻,分享今天赢了几块输了几毛。我坦荡荡地推着他的轮椅,已经不再重复当年的忸怩模样。
能够满足父亲出门愿望这个事,填补了我一直以来和父亲拉远距离的遗憾。也让我意识到,我的内心不是真的厌恶或者逃避父亲,只是长期受制于自己面对残疾父亲的羞耻心态。
父亲的自杀往事
自从我们父子俩总是结伴下楼晒太阳,我发现离父亲的距离更近了,我感受到父亲常年康复锻炼手上留下的重茧,仔细看清了脸上越来越多的棕色老年斑。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更多了。一开始父亲说话更多一些,说我不在家时他的生活,母亲工作上的事情,我就在一旁应和几声。后来我也说起我找工作的事,以及逐渐对工作失望准备考研的心态改变。我们重新开始理解对方的生活。
后来,我在家时,只要天气好,我就会把他稳稳地抱下去,有时我也会把他推到小区外的街道上,推到城郊的公路旁,我想带他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一天下午,我推着他沿着公路走,周围的汽车一个接一个过去,有些司机路过时看到我们时会放慢车速,还有热心人停下车问可不可以载我们一程,我笑着婉拒了他们,然后继续往前走。那天下午父亲给我讲了很多更早的往事。
父亲说,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和一名远方亲戚倒腾布鞋生意。父亲把定金汇过去以后,发货方就没了音信,后来他和亲戚两人跑到发货地山东去看才发现,对方压根没有厂子,只是一个皮包公司,对方也已经卷款跑掉了。
当初介绍我父亲认识发货方的那个人也联系不到。回去以后,亲戚的妻子因为钱的问题来我家大闹数次,每次来闹之前我都被母亲提前接回了姥姥家,所以我不知晓这些。
那段时间他无比痛苦,因为家庭艰难还落了外债,感觉很对不起我和母亲。后来父亲向单位预支了两个月工资,把欠别人的钱都还上以后,和我们母子提议说,去一趟市里我爷爷奶奶家看看二老。
他说,那一趟其实就是准备寻死的,见完老人,就准备找个地方上吊自尽,绳子都准备好了。见完以后他回了家,正好母亲打电话让他去接我放学,他决定见见我再死。结果他到了幼儿园门口,看着我一蹦一跳地跑出来,翻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他说,那一刻他觉得“一下子感觉天就亮了”。
回到家,他咬咬牙,把准备好的绳子放进灶台里烧掉了,然后让我好好写作业,他出去给我买最爱吃的火腿肠。
我听了,和他说,你别以为你之间那次藏枕头套里那么多药我就不知道,既然你两次都没死成,就好好活着。父亲干笑几声:“现在这日子过得挺好的,儿子也终于不躲着我了。”听完这句话,我停下,在原地用公主抱的方式把父亲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从初春到夏末,这一百多天的时光里只要是晴天,父亲都会靠着我的“公主抱”到户外活动,前前后后大约抱了近两百次。我终于不再羞耻于父亲的残疾,而是成为了父亲渡河的船,载着他走向不被残疾束缚的生活。
后来出门在外时,我开始给他打电话,父亲接了电话以后打开免提,母亲的声音反而显得有些遥远了。我会把我最近的照片,见过的风景随手发给他,他虽然经常只回复一个“赞”或者一个“厉害”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很满足于这种来自我的分享。
在家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下不了楼,我开始教他玩一些游戏,从最简单的连连看到一些稍微复杂的策略游戏。父亲最爱的还是纸牌。他玩的时候我就站在后面看,大胜的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开心,在我不忙的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考研之后我换到和本科不一样的学科领域,逐渐迷茫的我有些找不到发展的方向,父亲在这时成为了我的领路人。父亲联络了很多过去的朋友,帮我打听行业内的规则和消息,我也因此得到了几个谈得上“忘年交”的朋友。父亲用他过去积攒的人脉,努力为我打开了一道面向未来的大门。其实父亲从来都不曾远离我,而我或许从现在起才真正认识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曹宇飞,编辑:周荣旺、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