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们所生活的星球上，还有一块曾经遍布生命、如今却沉没于海底的大陆，这种感觉可能就像是在荒野中看到一座废墟，或是在太空里找到已然死寂的文明星球——同样是极为浪漫的事情，只是带给人的感受程度介于两者之间。那里曾经生长着怎样姿态各式的树木，跃动着怎样奇形怪状的生灵，为此我们从不吝啬于施以最隐密的想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ID：liweitan2014），作者：Zaria Gorvett，翻译：乔琦，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头图来自：Alamy
那是1642年，阿贝尔·塔斯曼（Abel Tasman）正在执行一项任务。
这位经验丰富的荷兰航海家留着精致的八字须和浓密的山羊胡子，做起事来有点冲动、莽撞——他后来还曾因为喝醉了酒，心血来潮，竟试图绞死部分船员。
塔斯曼相信南半球存在一片广袤的大陆，立誓要找到它。
当时，南半球对欧洲人来说，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片神秘之地，但他们都坚信那里存在一片面积庞大的大陆——此前就有人命名为“澳大利斯大陆”（意为“未知的南方大陆”）——这样才能与北半球大陆相匹配。这种观点其实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但直到十六七世纪，欧洲人才有能力前去检验。
于是，1642年8月14日，塔斯曼指挥着一支由两艘小船组成的船队，从位于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的公司总部出发，先是向西航行，再向南，接着向东，最后抵达新西兰南岛。他与当地原住民毛利人（按照现在的学界观点，毛利人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在南岛定居了）的第一次碰面并不愉快：塔斯曼抵达南岛的第二天，几个毛利人划着独木舟撞毁了一艘给荷兰船队传递消息的小船。4个欧洲人在这次冲突中丧生。欧洲方面向11艘毛利人独木舟开炮还击——毛利人在这场冲突中的伤亡数字未知。
这次冲突也成了塔斯曼本次任务的尾声——有些讽刺的是，他们将这个发生了流血事件的地方命名为“谋杀者湾”，几周后就启程返航了，甚至都没有下船踏上南岛陆地。虽然他相信自己确实发现了南半球大陆，但很显然，这个地方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是一个商业发达的乌托邦。此后，塔斯曼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岛屿。（实际上，这个时候，欧洲人已经知晓了澳大利亚，但他们并不认为那是他们寻找的传说中的大陆。后来，欧洲人屡次寻找失落大陆都没有成功，便改变了想法，将“澳大利斯大陆”这个名字给予了澳大利亚。）
塔斯曼不知道的是，他其实一直是对的，的确有一片失落的南半球大陆。
2017年，一个地质学家团队宣布发现了西兰大陆（Zealandia），新闻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西兰大陆面积达到49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马达加斯加的6倍左右。
在此之前，全世界的百科全书、地图和搜索引擎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地球从某个历史节点开始就只有7块大陆，但这个地质学家团队自信地告诉全世界，这个结论不对。地球现在有8块大陆，而且这第八块大陆打破了很多纪录，它是最小、最薄、最年轻的。
关键在于，西兰大陆有94%都在水下，只有新西兰等些许岛屿从海洋深处延伸到水面上。因此，这片大陆可以说一直隐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有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总是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发现，西兰大陆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新西兰皇家研究所地质与核科学研究院有限公司地质学家安迪·塔洛克（Andy Tulloch）说。塔洛克正是发现西兰大陆的那支研究团队中的一员。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如今，距西兰大陆被发现已经过去了4年有余，但这片大陆仍旧像之前那样神秘，两公里深的海水牢牢地保守着它的秘密。西兰大陆是什么形成的？西兰大陆上曾栖息着何种生物？西兰大陆沉到水下已有多久？
艰难的探索
实际上，研究西兰大陆是项相当艰巨的任务。
1642年，塔斯曼发现新西兰。100多年后，英国地图绘制家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踏上了前往南半球的科学调查之旅。官方交给他的任务是观察金星在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运动情况，以便计算出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不过，库克还带着一个密封的信封，要在完成第一项任务后才能打开。信封里的内容是一项发现南半球大陆的绝密任务——实际上，他在抵达新西兰之前就很可能越过那片大陆了。
能够证明西兰大陆存在的第一件有力证据来自苏格兰博物学家詹姆斯·赫克托爵士（Sir James Hector）。1895年，他参加了一次旨在考察新西兰南海岸外一系列岛屿的科学之旅。赫克托在研究了这些岛屿的地质学构造后得到结果，新西兰是“一座巨大山脉的残余部分。这座山脉下方应该是一片远远延伸到南方和东方的广袤大陆，但现在已经被海水淹没……”
这堪称寻找南半球失落大陆的初期突破性进展，但除此之外，有关可能存在的西兰大陆的信息仍旧是寥寥无几，直到20世纪60年代，情况才有了一点点转变。“这个领域的研究发展真的是相当缓慢，”地质与核科学研究院有限公司地质学家、领导2017年发现西兰大陆那项研究的尼克·莫蒂默（Nick Mortimer）说。
20世纪60年代，地质学家终于在大陆的定义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广义上的大陆，是指一片地势较高、所含岩石种类丰富、地壳厚度较大的地质区域。当然，大陆的面积必须大。“不能只是小小的一片陆地，”莫蒂默说。这样一来，地质学家就有办法继续开展工作了——如果他们能够收集到符合大陆定义的证据，那就能证明第八大陆真的存在。
不过，实际上，这项任务的进度仍旧停滞不前——发现大陆是一项非常庞杂的任务，而且代价高昂，最关键的是，正如莫蒂默指出的那样，没有任何紧迫性。接着，时间来到了1995年，美国地质物理学家布鲁斯·卢因迪克（Bruce Luyendyk）再一次将新西兰及附近地区描述为一片大陆，并建议称其为西兰洲。塔洛克称，自此之后，发现第八大陆的研究开始呈指数式发展。
大约与此同时，《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正式生效，终于给地质学界正经寻找第八大陆提供了一些动力。按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国家的合法领土范围可以超越其专属经济区——海岸线外370公里范围内的海域——扩展至“大陆架延伸区”，海域内的矿藏和石油资源自然也归所属国家所有。
这样一来，如果新西兰能够证明它是一片广袤大陆的一部分，那么这个国家的领土就能扩大6倍。于是，突然之间，对这片区域的调查行动获取了大量资助，相关证据也开始逐渐积累起来。每一块岩石样本的收集，都意味着距证实西兰大陆存在又近了一分。
最后一大批数据来自卫星。地质学家可以利用卫星追踪不同地壳区域间的引力微小变化，从而绘制出海底地图。借助这项技术，我们就能清晰地发现，西兰就是一块几乎和澳大利亚一样大的不规则大陆。
这片大陆终于向全世界揭开面纱时，它成为了全球最大的海洋领土。“这真是有点酷了，”莫蒂默说，“仔细想一想，这颗星球上的每一片大陆上都存在很多国家，但西兰大陆上只有三个。”
除了新西兰，西兰大陆上还有新喀里多尼亚岛——以景色迷人的潟湖而闻名的法国殖民地——以及澳大利亚的两片小小的领土，豪勋爵岛和柏尔的金字塔。一位18世纪探险家描述后者为，看上去“不比一艘小船大”。
神秘的拉伸
西兰大陆最初是冈瓦纳古超大陆的一部分，后者形成于大约5.5亿年前，基本上就是地球南半球的所有陆地。西兰大陆位于冈瓦纳古超大陆的东部一角，与其他几片陆地接壤，包括西南极洲的一半以及整个东澳大利亚。
接着，在1.05亿年前，“由于一个我们目前还未完全了解的过程，西兰大陆开始从冈瓦纳古超大陆分离出去，”塔洛克说。
大陆地壳通常深度能达到40公里左右——比海洋地壳深得多，后者的深度只有10公里左右。由于受到挤压，西兰大陆被严重拉伸，地壳厚度大大缩减，最后只有现在的20公里左右。结果，这片极薄的大陆沉没了——但厚度还是远超正常海洋地壳——就此消失在了海洋之中。
虽然西兰大陆经历了变薄且最终沉没的过程，地质学家还是能够根据在这片地区发现的各种岩石推断出西兰大陆就是一块大陆。大陆地壳通常由火成岩、变质岩和沉积岩构成——比如花岗岩、页岩和石灰岩——而海洋地壳通常只是由玄武岩这样的火成岩构成。
然而，还是有很多未知的问题没有解答。第八大陆不同寻常的起源既令地质学家大感兴趣，也令他们颇为困惑。例如，西兰大陆在变得那么薄之后，是怎么保持完整、没有分裂成更小的微大陆的？这点我们仍旧不清楚。
另一个问题是，西兰大陆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沉入水下的——以及，它是否真的曾经完全高出水面？要知道，西兰大陆现在高出海平面的部分是太平洋板块和澳大利亚板块碰撞、挤压形成的脊。塔洛克表示，对于这个问题，学界主要有两个观点，一个认为西兰大陆始终处于水下，只有一些小岛屿高出海平面，另一个则认为，西兰大陆曾经完全在海面之上。
这个问题同时还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西兰大陆上当初栖息着何种生物？
由于气候温和且土地广袤，冈瓦纳大陆本身就是很多动植物的家园，包括最早的四肢陆地动物以及地球史上最大的动物——泰坦巨龙。那么，西兰大陆的岩石中是否可能充斥着这些生物的遗骸？
关于恐龙的争论
陆地动物化石在南半球很少见，但20世纪90年代，新西兰还是出土了一些动物遗迹，其中包括一头长尾长颈大恐龙（蜥脚类）、一头嘴呈喙状的食草恐龙（棱齿龙科）、一头浑身装甲的恐龙（甲龙）的肋骨。接着是2006年，在新西兰南岛以东约800公里处的查塔姆群岛发现了一头大型食肉动物（有可能是一种异龙）的脚骨。最为重要的是，所有这些化石的形成时间都在西兰大陆从冈瓦纳古超大陆分离出去之后。
然而，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西兰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都栖息着恐龙——这些发现了恐龙化石的岛屿可能只是避难所，就像现在一样，西兰大陆的大部分区域仍可能淹没于海水中。“在没有整片整片大陆的环境中，陆地动物是否能长期生存？这个问题争论已久，“威灵顿维多利亚大学地球物理学和板块构造学教授鲁珀特·萨瑟兰（Rupert Sutherland）说。
新西兰最奇怪但也最受喜爱的当地动物居民——奇异鸟的存在，更是又给这个问题增添了几分疑云。奇异鸟又矮又胖，不能飞，但有胡须和头发一样的羽毛。奇怪的是，与奇异鸟亲缘关系最近的动物并非同样曾在这片地区生活且同属平胸类的恐鸟（已于500年前灭绝），而是体型更大的象鸟——一种在800年前还在马达加斯加森林中漫步的鸟类。
这项发现让科学家相信，奇异鸟和象鸟是从同一个在冈瓦纳超大陆上生活的祖先分化出来的。冈瓦纳古超大陆共耗时1.3亿年才彻底分裂。分裂后，大陆碎片散落世界各地，形成了南美洲、非洲、马达加斯加、南极洲、澳大利亚、阿拉伯半岛、印度次大陆和西兰大陆。
反过来，这表明，现在淹没于海水中的西兰大陆至少有一部分曾经完全高出海平面。不过，学界认为，大约2500万年前，包括新西兰在内的整片大陆都可能沉入水下。“按照现在的观点，所有动植物都是在那之后才在这片大陆上出现的，”萨瑟兰说。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科学家们不可能直接从位于海底的西兰大陆上收集化石，但他们一直在通过钻探的方式测量其深度。“实际上，最有帮助且最具特征的化石都形成于非常浅的海域，”萨瑟兰说。“因为它们留下了各种记录——有无数很有特征的小化石。”
2017年，一支科研团队对这片地区开展了迄今为止最为深入的调查研究，在6个不同的地点钻探到了海床之下1250米深处。他们收集到的岩石样本携带了各种生物信息，包括陆生植物的花粉，以及栖息于温暖浅海中的生物的孢子与外壳。
“如果你发现了水，却只有10米左右深，那么很可能附近也有陆地，”萨瑟兰解释说，因此，花粉和孢子同时还意味着西兰大陆可能并不像学界之前猜测的那样彻底淹没于海水中。
奇怪的弯折
另一个困扰地质学界已久的问题则有关西兰大陆的形状。
“看看新西兰的地质地图，有两点真的很突出，”萨瑟兰说。其一是阿尔卑斯断层，一片沿着南岛分布的板块边界区域，十分明显，在太空中都能看到。
其二是新西兰（以及更广阔的西兰大陆地区）的地质地貌出现了奇怪的弯折。无论是新西兰，还是整片西兰大陆都被一条水平线一分为二——这条线实际上就是太平洋板块和澳大利亚板块的交汇处。
这片区域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人刻意拿走了下半部分并加以扭曲，导致本该绵延下来的岩石带不仅没有沿直线排列，甚至出现了接近直角的相交角度。
一种比较容易想到的解释是，板块移动了，并且通过某种方式改变了这片区域的地形。然而，这一事件的具体过程和时间仍旧完全未知。
“有各种解释这种现象的理论，但都在很大程度上涉及许多未知的信息，”塔洛克说。
萨瑟兰则解释说，西兰大陆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向我们揭晓它的所有秘密。“所有东西都埋藏在水面下2公里，需要取样的岩石层在海床下500米，这大大增加了取得重大发现的难度，”他说。“探索这样一片大陆真的是很有挑战性。因此，大量时间、金钱、精力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频繁出海，调查这片区域。”
不过，即便没有新的利好条件出现，有一点都可以肯定，西兰大陆这世界第八大洲——在塔斯曼初次寻觅近400年之后——仍有足够多的谜团等待我们去解开。
原文/www.bbc.com/future/article/20210205-the-last-secrets-of-the-worlds-lost-continent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ID：liweitan2014），作者：Zaria Gorvett，翻译：乔琦，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