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康堤,编辑:李纯,头图来自:《脱口秀大会4》截图
2021年夏天,姐姐颜怡和妹妹颜悦分居了。小猫在两个家(距离700米)之间每月轮换,像离异夫妻的小孩;秋天,她们创作的舞台剧《女女胞胎》在乌镇戏剧节上演,戏里她们反复爱上同一个男人,但那些男人没什么特殊的;冬天,颜怡和颜悦发表了各自的小说,颜怡的那篇叫《正常》,颜悦的那篇叫《双胞胎教教义》。
前几天,根据这两篇小说改编的舞台剧在上海首演。
在外界看来,这对双胞胎姐妹几乎是一体的。脱口秀表演开场,她们如此介绍:我是一个双胞胎。小时候她们捧着一本书读,连阅读速度都一样。大学考入不同的专业,但同时要自学对方的课程。后来成为脱口秀演员,她们自己也困惑。颜悦想到一个独特的观点,刚觉得自己好厉害,然后颜怡写了个一模一样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如果为了向别人证明我有独立人格,而要让双胞胎分离,其实是在摧毁我的人格。”颜怡说。
“很多人连撞衫都害怕,那双胞胎就是把人‘恐惧自己不够独特’推到极端的一种处境。”颜悦说。
几个月前,她们认识了一对从年龄到经历都十分类似的双胞胎。你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两个女孩聚餐,然后再复制粘贴了她们。那一天,她们又哭又笑,好像为20多年的生命等到了“迟来的正义”——“我们过去是不是太‘单胞胎中心主义’了?人一定要独特吗?”
对,当我们称呼她们为“双胞胎”时,她们也可以称呼我们为“单胞胎”。
在乌镇第一次见面时,她们要求分开采访,她们的不同是“扑面而来”的,打招呼方式不同,情态和个性也不同,颜悦强势,也更洒脱,颜怡沉静,但自带一股劲。我更好奇的是她们的关系——当以双胞胎的身份和形象进行表达,她们之间有没有隐秘的罅隙?她们怎么看待对方?这样的生命体验和女性主义、和写作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影视剧包括她们的《女女胞胎》反复书写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的故事?
之后,我们的对话很像一个“双胞胎教”的传销现场,我的提问渐渐开始以“我们单胞胎”来开头。从三岁起,她们就构建了一个小宇宙,她们的爸爸喜欢拍摄家庭录像带,珍视她们所有的绘画、作文。她们形容对方是精神支柱,是灯塔,是超越血缘“精神上的双胞胎”。
或许她们的关系过于特殊了,脱离了你我(也包括一些双胞胎)的经验,但我想它提供了一种角度,我们如何珍惜和他人的联结,如何在最亲密的体验里形成自我。
我是一个双胞胎
颜怡:我的家乡南昌,生了双胞胎是一个大新闻
关于双胞胎最早的记忆,是我们坐在双人婴儿车被推出去,走在街上很占道,所有人都会看我们。
我们一出生,我爸就开始买教育类书籍了。由于当时市场的匮乏,我爸从来没有买到如何养育双胞胎的书。长大后我看过我爸的一本藏书,是一个中国爸爸写的,他养的是一个全盲全聋全哑的孩子,他完全鼓励式教育,每天给女儿竖大拇指,竖到他肌肉抽筋。
我爸爸也算是鼓励式,但偶尔也会有传统家庭一个父亲教育小孩的倾向出现,但他从来不会,至少他否认曾经打过我们。我的童年记忆不是很清晰了,只能遵从我爸的版本。
小时候,我爸妈给我们买衣服都买一样的。如果你养一对双胞胎,不给她们买一样的,你会觉得你在亵渎她们,你在破坏她们的完整性。日常生活当中他们也会特别注意公平。我和颜悦吵架,我爸爸就会把我们俩分到两个房间,分别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他通常会听到两个版本的故事。但他这个行为让我意识到,我们是有两个大脑的。
小学开始,我爸逼着我们和他一起看凤凰卫视的节目《开卷八分钟》《锵锵三人行》,他特别崇拜这些人,他让我们觉得这些人很厉害,读书很厉害。
我记得有一次梁文道说,他洗澡也要看书,后来才知道他是泡澡,而我们家是那么高的淋浴头;还有一次余秋雨讲一件事,我说他这是在讽刺。我爸又惊又喜,说你居然知道什么叫讽刺。我就觉得去分辨这些东西、去听懂他们讲话非常重要。
对我爸妈来说,生活平淡苦涩,没有什么特殊的热闹。我看过一本书《全民寂寞的美国》,作者说他的家乡是一个非常无聊的地方,出现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会围过来看,比如说一条狗死了,他们会看一天,把这种事当作生活里最大的刺激。他成年以后回家,开车路过一个男人在茅草屋前面站着,那个男人就一直盯着他,他说他相信直到今天那个男人还在盯着他远处的背影。我觉得我的家乡南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生了双胞胎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大新闻。
我们出生后,妈妈就辞掉工作一天到晚陪着我们,他们会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关注感,所以我不太需要从外界去获得关注。我从小就很怕成为注意力的中心,因为我觉得我不配,我已经占用了很多社会资源,我受到了过多的优待,甚至那时走到大街上看到乞丐,我都有一种隐秘的羞愧。
我的童年生活真的特别美好,我没有任何童年阴影,除了颜悦(笑)。
颜悦:我们就像在拍真人秀
我意识到自己是双胞胎,完全来自外界。别人总会更多关注我,这让我觉得双胞胎好像是游戏里“皇族”一样的身份,这在我内心埋下了愧疚和不安,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得到那样的关注。
可能我爸认为生了双胞胎,是天降重任于他。他觉得我们是天降神子,超级珍贵,然后就要记录下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买了一整箱高保真空白录像带,箱子比我们个头儿还高,一直给我们拍家庭录像。等我们长大后,他就天天给我们回放,让我们浪费生命去看自己过去的每分每秒。这个行为让我丧失了很多主观记忆,好像我脑海里的录像带被我爸的给洗掉了。
我身边没有谁的家长会这样认真地对待孩子的每一个行为。比如我们全班去春游,他硬要跟着去拍,你知道那种活动是不邀请家长的,但最后就变成全班同学以及我们的爸爸一起春游。他为了拍出我们最自然的状态,藏在草丛里,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那里啊。我们就像在拍真人秀一样。
我爸从小就教我们要有镜头感,但其实我是很害羞的人,后来这导致我喜欢镜头,本质上又恨镜头。我们小时候还拍过地方报纸的广告,也是他折腾的,那是我们的第一笔通告费(笑)。
江西这个地方弥漫着一股对失败的坦然接受感,我感觉我们周围没有一个真正的成功者。我爸给我们讲的故事,故事主角总是怀着很大的希望和努力去做一件事,摔得很惨,但是又很好笑。我从小的人生观是被他塑造的,我觉得人生就是这个样子。
其实小孩子都想证明自己是特别的,但其实你就是非常普通。而我们有双胞胎这个身份,好像天然会显得特别。我们小时候班里有外国人,但是我们比外国人还受关注。有些同学会带小动物来上课,我感觉我们自己就是小动物,我们自己带自己来上课。
有时候还挺开心的,但我隐隐地感到不舒服是在于,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真正有价值的身份。
我们经常被别人看成是内向的人。因为我们俩从小贴在一起讲话,声音又非常低,好像也不怎么和别人对话。但其实我们和普通内向者不一样,因为我们有一个特定的输出对象,我们的想法都能直接地被理解被支持,不再需要从外界获得。这是单胞胎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的体验。
双胞胎的聚会
颜怡:颜悦的死亡会让我觉得是人格的死亡
我和颜悦的分离感是在我的梦里,我经常梦见她死掉。
我做过很多她不同死法的梦,但梦的重点都是在我感受到她死了以后,我梦见的好像是一种感受,或者说我的感受已经大到我无法再想象任何故事情节了,我只能沉浸在情绪当中。
那种感受是,我的人生完全被抽离,我的一部分、我的半个人没了。亲人去世,你体会到的是悲痛和遗憾,但是颜悦的死亡会让我觉得是人格的死亡。那是一种生命被欺骗、被否定的感觉,你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AI,你的前半生嫁接在别的个体上。
而且最伤心的是,我和她之间有很多非常私人的、只有对方能理解的东西。就像颜悦经常说,颜怡又拿只有我能理解的东西来恶心我了。如果她死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这是我们彼此最大的恐惧,构成我非常深层次的焦虑。后来我跟心理咨询师讲过,他主要帮助我相信这件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发生。
颜悦从小比我性格强势,但是她也更needy(需要精神支持的),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她需要我夸奖她。她“逼迫”我跟她上同一所大学。她任何要求,我都不可能拒绝她。我更稳,是一个照顾者的角色,她则像一个兄长,尤其是在职场上或者压力比较大的环境里,她会更直接地做决定。
这可能受我爸妈相处方式的影响,颜悦跟我爸近一点,我跟我妈近一点。比如大家吃完饭,坐在那儿开开心心看电视,我妈就一个人默默去洗碗,我会觉得她好辛苦,我就会走过去帮她,但是颜悦和我爸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他们会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一起讨论电视上的事。
不久前,我们认识了一对双胞胎。她们跟我们很像,那次双胞胎的聚会,我非常震惊,因为有些“双胞胎理论”只有跟她们聊才能聊得通。如果跟单胞胎聊,单胞胎可能会觉得我们神经病,所以平时我们很大程度上都在压抑自己的想法。
比如,我们都认同,双胞胎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当你描述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种简单的亲人关系,如果不是在这种深度倾听的场合,别人多少会觉得你有点矫情,或者你在夸张,但这就是事实。它会大大提高你对亲密关系的要求,你去交友,去谈恋爱,就会感觉差点意思,因为你真的很难遇到那个能超越对方的人。
以前彼此交了男友,我们也不会花太多时间讨论他,更在意谈恋爱是不是占用了对方太多时间。我也不觉得我和男友的亲密程度会超过我跟颜悦。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们分开,即使是结婚。
周围人可能还会觉得你没有独立人格,你们俩相当于一个人,虽然大部分是在开玩笑,但这是一种天然会有的看法。但是他们没办法理解的是,如果为了向他们证明我有独立人格,而要让双胞胎分离,对我来说,其实是在摧毁我的人格。
我觉得双胞胎精神上是连体的。你愿意加入这个“邪教”吗?
颜悦:我们过去是不是太“单胞胎中心主义”了
你想象我们两对双胞胎聚会的场景,很像两个朋友在聚会,然后突然复制出了她们。
我们四个刚见面,为这个场景恶心了好久,很快我们就聊到了彼此的相处方式,我们发现简直一模一样,每一件事都有共鸣。
比如我们都提到《哈利波特》里有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死掉了,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们都把这个记忆自动删除了,因为对我们来说,想象对方死掉,是不可接受的事情。直到很久以后,看第二遍、第三遍,才意识到有个情节。我们对J.K罗琳非常生气,她写双胞胎的一个死了,另一个还能结婚生子。这是不可能的,另一个永远不可能活得好。
可能在我有死亡这个概念的时候,就开始做类似的梦。我和颜怡在人群中,然后她走失了。我不会梦见她死掉的具体场景,我只是梦见她的缺席,我感知到了她的缺席。我会吓醒,心脏要沉下去,整个人都呼吸不过来。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抱持一个信念,人一定要独特。所以我们就得去思考,双胞胎该怎么去找到自己的独特性?那次聚会让我突然发觉,这个信念和前提不一定是对的——人不一定要有独特性。
我们没有遇到过和我们如此类似的双胞胎,之前认识的要不长得不太像,要不中学以后就分开生活,和普通兄弟姐妹一样。但这对双胞胎不一样,她们精神高度契合,至今也住在一起。这让我意识到,我们不用去参照单胞胎的生活方式,双胞胎有双胞胎的生活方式。我们过去是不是太“单胞胎中心主义”了?
我那天一边哭一边笑,止不住地流泪,她们都被我吓到了。因为我感觉我看到了神的样子——人都在寻求一种更正义、更良善的生活方式,而神对人来说,是一个更高尚的指引。那天面对她们,我就是这种感觉,她们证明了我生活的正当性,让我看到也有人是这样活着的。
人很自大,人想象的神的样子总是人的模样,基督教想象的神是白人男性。我想象的神不仅可以是一个女人,也可以是一对双胞胎。
误打误撞的脱口秀
颜怡:通过文本认识世界
我们是误打误撞进脱口秀行业的。2017年初,大四准备考研时,我们看到李诞的微博召集写作冬令营,就发作品过去,入选后来到上海,发现这是一个脱口秀比赛。
刚来公司的时候,我们和有些人有过争执,当时大家都在讲地铁、恋爱结婚的琐事,为什么不去讲社会话题,讲讽刺性的东西?他们告诉我们,这是大家想听的。但我觉得媒体可以引导大家,你不要总想观众爱听什么,你可以给观众提供可以尝试的内容。但我们没有话语权,只能自我怀疑是不是适合这个行业。后来,我们和公司一起转变、成长。
我们是通过文本认识世界的。我记得一个作家说过,阅读构成他的社群。从小看的书在精神上喂养了我,我在阅读中感到安全、温暖,我像作家一样去思考,去说话,是完全正常的。很多脱口秀演员在讲开放麦的过程里写稿,边试边写,但我们基本不在线下讲,因为我们写稿子非常慢,而又必须把文本写好才能见观众,所以我们是直接在电视上呈现。
写好文本是我最想做的事,每个人的生活有限,反而大量的阅读可以扩张生活经验。脱口秀也让我们意识到,要更认真地去实践,更努力地贴近现实。
从大学起,我就有一个积累写作的文件夹。有一个文档叫“一种人物”,侧写我身边的人,写我们在活动上见到的明星,明星的性格更好抓取,还有文档是写一个场景,有文档是写一种感受。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构成了我的创作。
我相信颜悦也在进行同样的创作,只是她没有告诉我。这些文档我们只会共享一个,就是关于脱口秀的创作。
刚开始进行脱口秀表演时,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化解观众认为你拿双胞胎作为噱头的预设。
当时没有人做双人脱口秀,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去分配词,比如是她扮演一个角色,我扮演一个角色,还是我们是同一个角色,讲不同的看法。很多段子要回归双胞胎的视角,即使我们平常不会时刻去想自己是双胞胎,但是我们在段子里必须这样去写。我们很少有观念冲突,但有语感冲突,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调节我们音色的不同。再包括配合,并不仅靠双胞胎的默契就能达成,这些都是我们遇到的问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俩没有意识到我们的节奏是断裂的。因为我们不是漫才,漫才有两个角色,一个人讲话,另一个人有时间做反应,但双胞胎脱口秀是没有的,我们是以一个双胞胎出现在舞台上的,一个人说完一句,几乎没有语言的空隙和反应时间,另一个人要接上。这个表演方式是我们长期试验的结果,我们必须背下对方的词,表演时要在脑子里同时模拟讲对方的词。
颜悦:讲脱口秀,帮助我建立了新语言
我一开始觉得双胞胎段子很无聊,后来才意识到,这种关系是特殊的,包括在双胞胎里,我们这种关系都很罕见,它有值得挖掘的地方——双胞胎一直是很多作品里的象征,比如双生子悖论、《致命魔术》里的同胞兄弟等等。我们开始学着像别人看我们那样去观察自己。
讲脱口秀,也帮助我洗刷了一遍自己的语言,建立了新语言。这个过程真的太痛苦了,每天都在自我否定和否定别人之间摇摆,时刻都在想我要不要放弃,别人那样的东西是不是才是对的。
一开始这个行业只有两个极端,要不文本有深度,上台不好笑;要不就是地铁的段子,讲的时候挺好笑,讲完了什么思考都没留下。直到行业慢慢发展,我们跟着公司做项目,边做边学。李诞也一直鼓励我们解放天性,去和人聊天,去做一些真正让别人有共鸣的表达。包括和一些特别牛的人学习,比如周奇墨,他讲的都是日常,但你会觉得这个东西非常有价值。
双胞胎的元宇宙
颜怡:我们是圣城里的两只泡泡龙
我们从小会玩一个游戏,那是我们共同构建的一个元宇宙。
有一座城,叫圣城,我们俩是里面的两只泡泡龙, 一只橘色的,一只黄色的。我叫她阿黄,她叫我菊菊,我们现在还叫对方这个名字。
这个世界是在地壳中的,里面还有狗城、猫城。我们要穿越地壳去到人类世界,薅他们的东西回来。我们挨在一起会放电,可以击倒怪兽;我们分开超过一天就会口吐白沫。上大学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宿舍,如果超过一天没见,她就会打电话给我说,她在吐白沫。
从小我爸妈不给我们玩玩具,因为有对方就够了。我们一起编故事,画漫画,所以我觉得我们喜欢看书,喜欢讲故事,不是来源于父母教育,而是来源于对方。
“泡泡龙宇宙”没有完整的故事线,没有起点和终点,你可以随时回到里面去编故事。某种程度上,从3岁起我们就开始了共同创作的训练,我们一直在做和小时候一样的事,只是我们比较少回到那个世界了,这个游戏如今变成写更现代的故事。
关于写作的记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场葬礼。
初中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关于爷爷的作文。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刚读了马尔克斯,结尾就在刻意模仿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是红军,被追着打到外蒙古,零下40度,飘着大片雪花。后来他住在江西农大,那是一个非常多树的环境,简直像在热带雨林里建了一栋房子。到了春天,大朵的柳絮慢慢飘浮在空中。我用外蒙古的雪花、晚年的柳絮写了爷爷的辉煌与沉默。
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在他的葬礼上,我爸突然掏出一张纸,打开《我的爷爷》,开始读我的文章,他边读边哭,边读边哭,哭到一半他捅我,让我递纸给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哭。我尬极了,但最大的感受是感动,我爸爸把我写得那么一个破玩意儿当回事。他崇拜文人,但他不会写。从小到大我们所有的作文他都留着。
颜悦:假装那张床是一艘船,我们在海面上偷渡
小时候,我爸给我们买了两张单人藤床,把中间的杠子锯掉,拼成一张双人床。我们睡前会互相编故事给对方听。这些故事一般是我们作为主语。
我们假装那张床是一艘船,我们在海面上偷渡,以此为起点,不停往下编。我们不需要其他娱乐方式,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玩很多游戏。
我第一篇作文写的是《汤粉和拌粉的区别》,老师惊为天人,拿给我爸妈看,他们互相情绪传染。从那时起,我和颜怡就暗暗较劲,开始写东西。
我爸经常带我们着去各地旅游,回来逼着我们写游记,我享受写游记,但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小孩子被认为是讨厌写作业的,同学之间会互相抱怨作业。我偷偷地享受,写游记比真实体验还快乐,因为我会把最快乐的部分提取出来,比如我写窗帘拉开,看到白鹭飞起来,海水没过海螺,我和颜怡各自写完,互相看,这是我这辈子都怀念的体验。
我爸爸是一个大男子汉,有一张古早电影里正气男主角的脸,他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教育我们,不会失态。他在我们心里是正面、威严的形象。最关键的是,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哭过。
在爷爷的葬礼上,他表现得非常镇定,如果他和爷爷遗体告别的时候哭,我觉得都正常,但震撼我的是,他在读颜怡文章的时候哭了。他选择在那样一个时刻,读女儿的作文,那时我们才十二三岁,文字很幼稚(哽咽)。
我和颜怡小时候都觉得,写作是自娱自乐,或者是接近我们喜欢的作家的方式。我们想象的读者有对方、有老师、有朋友,从没想过有爸爸。那件事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文字的力量,写作是一种连接,是人类意识的延续,它比生命存在得更久。
颜怡的作文让爷爷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也见证了爸爸的脆弱,同时证明了他有多爱我们。
女女胞胎,是女性处境的极端化
颜怡:颜悦是我生命的例证
我们小时候不玩芭比娃娃,我根本不是那样的,我没有那样的身材,那样的头发,也不会眨巴着大眼睛看别人,所以我们对娃娃有排斥感,它不是我的同类。
在泡泡龙宇宙里,可能因为我俩是女生,我们没想到设置男性角色,以至于那个世界里只有我爸爸一个男性。他属鸡,在里面掌管着鸡城。但有一个女性的反派角色,叫做红。
红有很多技能,拥有钥匙和水晶球,会撒谎,会联合女巫和我们战斗,但红很接近真正的人,我甚至在很小的时候会反思,对她的塑造是不是太刻板印象了。这可能因为我们的故事是口述的,两个人要扮演很多角色,如果这个角色只是单纯扁平的坏,我们就很难代入扮演她。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体会了很多不同的女性角色,当时完全没有女性主义的概念,你只觉得你在体验不同人的生命。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为什么长大后我坚信女性主义是正义的,因为它让我回到那个没有性别歧视、回归人本身的理想状态里。
我在一个去除性别感的环境里长大。我爸经常给我们买男孩子的衣服,因为他不懂怎么挑选女孩的衣服,也因为他喜欢玩,会带我们踢足球,玩对讲机。
毕业以后进入演艺行业,我遇到了伤人的女性歧视。我之前对女性主义的了解,只是偶然阅读上的接触,通过系统阅读上野千鹤子、波伏娃以及经历了类似的事情,我理解了女性主义。
感受会先于知识和理念,告诉我正确的判断。阅读帮助我们命名。
颜悦是我生命的例证。我们都多多少少遇过职场PUA和情感PUA,但颜悦的存在可以把我从那个质疑自己的状态中拔出来。小时候,我们成绩差不多。如果她考得特别好,我的心态是,原来我也可以考那么好。我们共同的焦虑是怕从两个人的队伍里掉队。如果你身边有个那么了解你、肯定你人格的朋友,你很难被外面影响。双胞胎更为直接,换位去想,如果别人贬低颜悦,是多么的不合理,对我也一样。
在讲脱口秀前,我完全没想过以双胞胎的身份去创作,我觉得双胞胎带给我的生命体验、带给我人生的影响已经不是我能分辨出来的,以至于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颜悦,我会不会喜欢写作,会不会喜欢讲故事?
对我来说,这都存疑,也都无法复盘,但我确定的是,只要有她在,我就有一个最好的读者,就算没有人理解我,也终有她。
颜悦:独特性对我们而言很荒谬
关于创作,思考最多的一定是你存在的独特性。但这对我们而言很荒谬,我想到了一个独特的观点,刚觉得自己好厉害,然后颜怡写了个一模一样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很多人连撞衫都害怕,那双胞胎就是把人“恐惧自己不够独特”推到极端的一种处境。
从小,我们比较隐性地在保持一致,我看到什么好书,不仅要告诉她,我还要硬逼着她也看。我更强势,我决定做这个家里的长女,颜怡有时像在等待我做决定。我不希望她以任何一种方式受到打击,我希望我们俩共同进步。如果有人说,你看对方考得比较好,我们就会一致在心里把这种人拉黑。
在《女女胞胎》这出戏剧里,我们没有塑造特别笃定的、绝对不会困扰的女性,但不代表我不可以探讨和批判我自己,这背后是一个社会结构的问题。我们设定一对女女胞胎爱上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觉得自己好特殊,但其实她们喜欢很多男人,只是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女性也许会不自信,就像我的角色天然崇拜我的男老板,即使他是一个傻X。
我们多次在饭局上遭遇男性拿双胞胎身份开玩笑,说你们可以嫁给同一个男人,说双胞胎是男人的终极幻想,说谁不想拥有一对双胞胎呢。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在表达对我们的欲望,是夸奖,但我们会翻白眼。
女女胞胎的处境,也是一种女性处境的极端化。男性可以明目张胆地喜欢两个人,想要占有更多的女性,多一个更好,这是纯粹的物化,甚至他要的是这种重复性,不是两个女孩,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一种更极端的欲望。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受精卵为什么要分裂出两个自己呢?为什么要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你?一定有比孤独更重要的理由,比如她感受到了生命的重,她无法承受,需要另一个人分担,需要你们联手对抗不对的东西,就像你造了一支自己的军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康堤,编辑:李纯,摄影(除剧照外):文森特动物园,图片:受访者提供